学校的日子过得特别漫长。
在那些上了大学,拼命向家里证明自己即将羽翼丰满,可以独自翱翔天空彼岸的同学之间,把父亲当成整个世界的我显得格格不入。我与他们存在着一道深不见底的精神沟壑,以至于除了日常的照面之外,平日里总是单薄的独影随行。
只要有父亲就够了,其他都是无足轻重的,我常常这样想。
捱过了这段稍显苦涩的孤僻时光,盼望着,盼望着,寒假到来了。
这一天凛冽而清冷,学校门口刮起了簌簌寒风,天空零星下起了南方少见的雪。
可是雪,飘进双眼……哦不,可是南方的雪不成气候,飘落地面根本积不起来,实在难以捉摸。
本来还冻得瑟瑟发抖的我,心里却涌起一股蓬勃的热情。喜出望外的我在校门口,面带微笑,站着不动捧起双手,希望洁白飘渺的雪花落入掌心驻足停留。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样会有好运的对吧?其实只是玩心起来了……
离校的大部队是在前两天,此刻学校来往的人已经不多。我用余光瞧见门口保安裹着一件庞大的军绿色大衣几次从保卫室探出头来,似乎难以理解我的举动,却总是忍住过来惊扰我的冲动。
我傻乐着,维持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近乎虔诚的作态。
“傻儿子,干嘛呢?”
厚重沉稳的熟悉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知何时父亲站在了我面前。
我一愣,反应过来便马上惊喜喊道:“啊,爸爸!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父亲的气质好像比以往更加卓尔不群。
他穿着一件黑色夹克外套,外面套了一件足膝的黑色大衣,头发稀疏的脑袋上戴了个黑色的冬勤警绒帽,笔直的黑色西裤裤腿和脚上一双稍显老旧的黑色皮鞋中间一截黑色棉袜隐约可见。他那两道浓密粗厚的黑眉毛下两颗锐利的黑色眼珠子炯炯有神,而高挺的鼻梁下方,胡子一如既往刮得一丝不苟,只布满密密麻麻的黑色须根,泛着大面积的铁青。
怎么形容才最贴切?饶是我对父亲无比熟悉都感到眼前一亮。如果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不认识父亲的话……我想了想,第一眼印象估计会觉得他散发着一股义正严明的上位者气息。
父亲的嘴唇纹路不用触碰,早已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他张开嘴露出洁白整齐的两排牙齿,语气略带责备:“还说呢!我刚停车就看到你站在这儿傻笑。如果我不早点来,崽崽准备这样站到什么时候呀?也不知道找个地方坐着等,多冷呀!”
我嫌父亲不知风趣:“哎,爸爸,我是在捉雪呢!我还打算装一瓶子放在家里!”
“小傻瓜,雪都会化的,还不干净,你装一瓶脏水啊?”父亲被我逗乐了,“我看你这手上也看不出来是雪嘛。”
我感到有些挫败,朝他努努嘴:“因为根本就没怎么下雪!或者说,它们不愿意和我玩,故意躲着我!”
“傻瓜,举了那么久,你不累吗?”父亲却不理会我的童言稚语,他抓起我的手,语气有些心疼道:“这么冰?手都要冻僵了!”
父亲脱掉身上那件沉甸甸的黑色大衣不由分说披到我身上,然后松开拉链敞开黑色夹克,握住我的手放到他热乎乎的小腹位置上轻轻揉了起来。
我这会儿回过劲来了,感觉手臂确实发酸了,而且身体冒冷,鼻子都忍不住吸溜了好几下。
“就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父亲见状,有些生气地瞪了我一眼,“感冒了有你好受的!”
然后又吓唬我道:“那可就不是吃药这么简单,要打针!到时候你哭也没用!”
他知道从小到大我最怕打针……
“不要……”如父亲所料,听到这话我的头就条件反射地摇成了拨浪鼓,“我才不要打针!”
父亲没好气地说:“现在知道害怕了!”
“再不听话真得打你屁股了!”
父亲漫长的夹杂着关心的唠叨过后,我一句都没还嘴,就乖巧地站着,让他给我揉了好一会儿,直到手和身体慢慢热乎起来,当然少不了他那件黑色大衣的作用。
除了怒号不止的寒风,天地间安静了下来。
相视无言,我钻进了父亲的怀里,就静静地趴着,感受父亲身体熟悉的味道和胸膛处强有力地跳动。
父亲抬起胳膊也搂住了我,然后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柔声问道:“想爸爸没有?”
“想了。”孺慕之情溢于言表,“非常想……每天睡觉都会梦到爸爸。”
“梦到爸爸什么了?”
“梦到爸爸讲故事哄我睡觉,抱我,亲我呀……”
“嗯……崽崽真乖。”
在这个角度,父亲果然亲了一下我的脑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是几个月呢?长期积压的渴念早已再上层楼,再上层楼,好在先前诸般愁,此时俱休。
此间万物再与我无关,我沉醉在父亲温暖宽厚的怀抱,好像熟睡了过去不愿醒来。
直到父亲出声叫喊,我茫然抬起头,弄不清楚状况:“怎么了,爸爸?”
“该回家了。”父亲摸着我的头轻声道,“爸爸来接你回家,你忘了?”
“啊……”
虽然有些夸张,但在看见父亲后我确实瞬间就忘了这回事儿。
“等会天都要开始黑了。”然后他又故技重施吓唬我,“继续在这吹风,崽崽真要感冒了!”
“啊!”
这下我也不贪恋父亲的怀抱了,反正放假了有的是机会,就一步并作两步赶紧钻进了车。
回去的路上,我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手舞足蹈。和父亲讲学校的见闻、我的学习情况。尽管很多事都在微信上跟他说过,但父亲没有表露一丝不耐烦。最后我问他,那顶警察的冬勤帽哪来的?刚开始见到父亲觉得他更帅气了就是因为他戴了帽子的缘故。
“你李叔叔找我喝酒,落我车上了。等他过几天想起来,就该问我拿回去了。”
李叔叔是市里某街道派出所的所长,我对他印象最深的是每年给的压岁钱红包都特别丰厚。
父亲上车就脱了那顶帽子,此刻被我拿到手上把玩。闻言我不满道:“李叔叔是小气鬼吗?不还不行吗?我喜欢爸爸戴这个帽子,特别好看!”
“崽崽喜欢的话,那爸爸就不还了。”
父亲几乎没有思索就答应下来,直接隔空回绝了李叔叔。
冬天天黑得很快,父亲开车需要专注,重逢喜悦带来的欢脱劲儿过后我不再出声扰他。
坐车是乏味寡淡且极度消耗耐心的痛苦差事,我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万幸没多久就昏昏欲睡过去。
等我一觉睡醒也到了镇上,开车这么久父亲倍感疲惫,就打算不在家做饭,直接在外面饭店解决。
吃完饭出来,父亲重新戴上了那顶冬勤警绒帽,他没有立即开车,而是站在路边,点起一根烟。
吞云吐雾的父亲安闲自在,颇有神韵。最标志性的莫过于他光秃额头下浓密粗厚的两道眉毛,厚而略长的眉峰棱角,如剑凌厉有形,像巧夺天工的匠人的神来之作。父亲工作上常年鞠躬尽瘁形成的黑眼袋厚重下垂,但疲惫感被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压住,只显现出一丝无论何时都成竹在胸的慵懒,却又和威严的脸孔相得益彰。
他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光看样子是英气逼人、霸道威严的,无形散发着一股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的气息。
我呆呆地看着父亲棱角分明的侧脸,就这样犯了花痴。
“爸爸,你能不能少抽点烟?”我擦掉嘴角不存在的口水,“我发现,你的牙齿没有以前白了!”
我的关心父亲也不是都会买账,在某些方面他意外表现得非常固执,就比如抽烟这个问题上。他瞪了我一眼,有些生气地说:“小兔崽子,你敢管起我来了?我可是你老子!”
我委屈巴巴地说:“都说抽烟有害健康,再说我只是让你少抽点。”
父亲双眉微蹙,叼着烟抖着嘴角:“崽崽不用担心,爸爸心里有数。”
我小声嘟囔:“真是个顽固不化,脾气又臭又硬的倔老头!”
父亲抓起我的脸蛋狠狠捏起来,笑着说:“没大没小!敢骂你爹!”
“爸爸工作压力大,不抽烟不行。”说是这么说,最终父亲还是灭掉了剩下的半截烟,“走吧崽崽,咱们回家!”
“爸爸别急,我们拍几张照吧。”
我拉住了父亲,然后挨着他的肩膀,打开手机相机举起来,拍了好几张合影。
“爸爸!你有点变化好不好?”
“鬼点子真是多。”
最后一张父亲为了配合我还笨拙地比了个V,除此之外他拍照全部都像立正稍息一样除了笑容没有摆弄任何姿势。
但不需要花里胡哨去点缀,父亲就足够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