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兰的早晨有一层雾,薄得像记忆里被NN手巾擦拭过的额头,闪着微Sh的亮。孟筠孤身走在田埂,东方的远山隐隐露出绿意,稻苗柔软地弯腰,冰凉泥水没过脚背。这一刻,城市的喧嚣如同好几层玻璃,被淡水河的风与原野的cHa0声阻挡在遥远之外。
她听见脚下每一步的沙沙,如同年幼时在苗栗乡间奔跑於草坡的回音。脑中浮现的是阿公阿嬷温软的掌心,端着温热稀饭隐含着细语:「再吃一口,你啊才会长得高高壮壮。」
那时世界总有余裕,连离地的昆虫都能安心在yAn光里打圈。三岁那年,她被送回父母身边,城市的齿轮转动起来——她变成晨昏转换时分隔的影子,在竞赛与b较的轨道上持续被推前。
田间的微风,飘来些许青草气息。孟筠停下脚步,让双手在清晨里张开。空气里绕着水渠声音,像母亲急促的召唤,又像父亲不着痕迹的期许。她想起自那以後,自己的名字每每出现在分数榜、奖状红榜,心里就有个微小的刺一寸寸刺进来。每一次b较、每一张成绩单都是新一层包裹,包裹住儿时在乡下轻盈跳跃的自我。
「小妹,你早啊?」一个农夫从远处田头燻着斗笠朝她挥手,语气里带着宜兰人的随和。
「早。」孟筠回应,停在田边,草鞋上黏了几缕泥。
农夫笑,「第一次看到你喔,读书的吗?」
「还在读书啦,有个空档来走走看看。」她简单道出,多余的语汇吞回喉咙,这片土地不用多说什麽,连目光都是温和的。
「唉呀,读书人。」农夫叹息,草梗在齿间咬着,「现在的年轻人念了那麽多,头壳是灵光啦,心肝不知有没有地方放松。」
孟筠低头微笑。那句话犹如拂过心坎的水波,让她回想起都市里的自己——在人群里穿梭时总觉得目标与条件如明暗浮标,谁再进一步,谁又掉队,没有人在乎你办不办得到,只在意你办到多少。身边的人谈论着企业实习、海外甄选、升学规划,她有时也凑在热闹里点头,但每一次真正静下来,却发现能够让自己停泊的港口反而与世界越来越远。
「我啊,有的时候,也会羡慕在乡下过日子的人。」她忽然开口,对农夫说,「不用一直想着要赶、要b,只要好好把地耕好、日子过甜。」
农夫呵呵笑,语调松散地往田边走回去:「每一种路都有怪风和日头啦。」
孟筠目送那身影和晨雾渐渐融合,回想起自己在感情里也曾积习那些b较与完美。前一段恋情像一页翻不过去的课文,每一个角sE撑着无形标准,自己总像是要端正地站在别人的舞台灯下,却找不到容纳自己的椅子。
直到遇见启鸿,她才真正开始把脚步放缓,允许自己用真正的语言和心跳去连结另一个人。手机在口袋里微微震动,是启鸿传来讯息:「今天宜兰天气好吗?有新故事吗?」
她蹲下去靠在田埂上,让泥土的温度沿着手背蔓延开来。回信打得特别慢:「很晴朗,也很安静。我刚在田间散步,想起小时候在阿嬷家跑来跑去,没想过长大以後,会那麽容易觉得累。」
片刻,对方讯息又来:「不需要一直赶路。你可以做什麽都不急着告诉我,有一天想被捧着,就来说说话。」
她看着那几行文字,忽然鼻尖一热。有一种被好好放下、好好安置的幸福,烫热了心脏里多年来紧紧蜷缩的小兽。她才明白,所谓Ai情的疗癒,原来不是伟大的承诺,而是一句「你不用赶路」,是眼神里肯让人成为自己的余裕。
孟筠沿着Sh漉漉的田埂往前,心里像有一株刚冒出地面的秧苗,虽还小,却钻过泥水、迎着日光。周围的世界依旧奔跑,依旧势利地b拼着谁背包更重、谁脚步更疾,但她的脚步却一点点稳下来。在这无声的宜兰早晨,终於相信无须证明什麽,也能把自己交付给这块温暖的泥土,以及那个愿意静静守候的Ai人。
她在心里轻声说:「我不想做谁的榜样,也不要做谁的英雄,只要被好好安放——像小时候那样,被一双粗糙掌心轻轻搂住。」然後,她抬头,看见云层洞穿出亮光,长长照在前方稻田的尽头。
雨幕正逐渐收敛成一线细丝,倒映在田埂小径边的积水中,像是谁r0u皱又铺平的信纸,蕴藏着旧日时光的味道。孟筠走在Sh润泥土上,每一步都带着田野的呼x1,鞋尖溅起的水花无声打在K脚。风吹过,带有淡淡蒸气的菜花香和遥远市集的吆喝声隐没在空气里,令人想起童年时那无垠的自由——只有膝盖上的泥、手心里的糖果,和晴朗午後的笑声。
「这里真的很安静。你不会觉得太安静而孤单吗?」身旁突然多出一个声音,是旅途偶遇的旅人,斜背着旧帆布包,眉宇间有一种土地的粗犷。
「有时候会啊。」孟筠微笑,目光依然盯着脚下小水洼中摇晃的自己,「但像现在这样,静静地走一段路,也很久没出现在我生活里了。」
「我在都市住久了,总害怕安静,一静下来脑子就响个不停。」那人的声音像刚煮开的茶,苦涩又带点余甜。
「也许是因为我们太习惯用杂音填满一切。」她低头,用鞋尖轻轻拨开泥里的一片落叶,看着水纹慢慢扩散,「以前小时候,在苗栗阿公家,我常常午后独自坐在田边的矮椅,看蟋蟀在草丛爬来爬去。那种静,是可以放心大口呼x1的安逸。」
同伴点点头,顺手折下一根稻草,「我阿公说,田里长大的孩子,心里总会留些空间给风跑。」
两人一前一後沿着田梗走,泥土味混着青草与早春剩下的寒气在鼻息间打转。远远的村落隐约传来犬吠声,像是谁弦上弹出的音符。
「小时候想着快点长大,现在倒不敢长太快。」孟筠忽然笑出声,「都市里大家不断b,b工作b谁存的快,b谁Ai得沉稳,却没几个人留意自己是不是还有力气听风声。」
同伴将稻草含在齿间,慢慢嚼着,「但还是有人会想着慢一点。」
那一刻,孟筠想起启鸿,想起那句「你不用急着回来,等自己真的想念了再回来陪我散步。」她这辈子最渴望的,是有人愿意等她,不是等她成为谁的骄傲,而是仅仅为了她还在原地、还愿意慢慢地和心事并肩。
风吹过旱田,掠过耳际,像从阿嬷手心温柔送来的一道记号。她停住脚步,望向远处:「你觉得人到什麽时候才会觉得自己被好好安放?」
「大概是有人不用多看一眼就懂你安静深处在想什麽,不会催着你赶快回应、不会b你往前跨一步……」同伴低低道,「是有一种稳妥,像脚下的田土,能让你随时坐下,哭一场都不觉丢脸吧。」
孟筠弯腰,捡起一颗掉进泥里的半熟稻穗,「很小的时候,我常常什麽都害怕,把心事塞进喉咙,说不出来。长大以後才明白,人生里最柔软和最难的部分,其实是学会接受自己的脚步有多慢——不跟谁b,不为谁证明什麽。」
两人就这麽在田里停了一会儿,许多话没有说完,但彼此之间竟没有不自在的静默。
「谢谢你陪我走这样一段。」孟筠笑了笑,目光淡定,「有时候,过客也能像微风,带走了一些浮尘,却让人更愿意看到自己的影子。」
「愿我们都能记得走过的路,也记得怎麽静下来。」旅人挥挥手,背影没入晨间厚重的水汽里。
田间又恢复了应有的安静,只有燕子结队掠过电线杆。孟筠深深x1一口气,让cHa0Sh的气味流进肺腑,像是把长久被压抑的自己轻柔地释放。她又低头,在笔记本上写道:
「愿往後的日子,不用勉强自己奔跑,也不必为了任何人仰望远方。愿能留在此刻,把内心的种籽撒进泥土,等有一天,於安静的yAn光里开成花。如此,便好。」
溪水从村边缓缓滑过,晨雾浮起时,孟筠独自踱在宜兰小镇的街巷。她手中捏着一张车票,一如昨日微Sh的云,里面裹着未决的心事。每当鞋底敲击旧石子路,静默便如薄薄的苔,慢慢生生不息地蔓延到脚踝、指节,再蔓到心里深处最不敢碰触的地方。
她路过一间小小面店,油葱香气藏在清晨的风里。有个中年nV人正把竹篓里的面条轻轻摇散,水气顽皮,在玻璃里印下时光的花纹。
「坐一下喝杯汤吧。」老板娘对她招招手,声音像溪边冒出的气泡一般温柔,「你面生,旅人吧?」
「嗯,这几天都在这附近晃。」孟筠於长凳坐下,望着陌生又温热的室内氛围,忽然有一种漂流瓶落入熟悉岸口的安然。
「漂过不少地方了吧?」老板娘微笑地递上一碗汤,「风景再美,也要让嘴巴嚐点家的味道。」
汤里浮着细商g葱,像在水面随波DaNYAn的思绪。孟筠喝了一口,意外地有点想哭,细腻咸味把过去那些过度奔跑、用力证明自己的岁月,一层层泡软。
走出面店,街道开始热闹。她经过传统市场,市集里叫卖声四起、摊贩如浪花一样喧腾。她站在鱼贩前,看银sE鱼鳞跳动,明亮到足以刺痛某些内里柔软的角落。身旁有nV孩弯着腰替祖母挑菜,笑声像新芽一样刚刚破土。
「你需要帮忙吗?」那nV孩问。
「不用,我只是看看。」孟筠微微一笑,转身往河岸方向漂去。
河堤边聚集了钓鱼的老人,溪水黏稠如Sh润的回忆,一层层带走她内里未被安放的空白。有个老翁慢慢卷起鱼线,他朝她点头,「年轻人,流浪到这里,心里有捡到什麽吗?」
「有些东西还没捡到,有些东西则是被冲走了。」
「人生嘛,别急,cHa0水退去自然就知道沙里有没有宝。」老翁拉紧钓竿,「我孙子说,他一天到晚想着往都市跑。可我说,有时候静静看水怎麽流,b拼命跑更能找到答案。」
那一刻,她像被河流抚m0了一下,心底某一块原本结冰的心房,竟然有了春天苏醒的疼痛。
午後,雨又Sh了街道。她溜进一家乾燥的书店,靠窗坐下。灰光里的屋瓦、虹霓似的彩伞在街角浅浅闪动。书店老板弓着背,慢慢扫书架。
「在找什麽书吗?」老板凑近问。
「其实也不是找什麽。」孟筠r0u着掌心,「只是想看到什麽,就把自己放在哪里。」
「人要像水一样,时间到就流,成不了河也能成雾,总有地方去。」老板内敛地笑着,推给她一本发h的诗集。「有的话只能在路上懂。」
她翻开诗集,一页页像开花的水渍,密实柔韧。她感到自己在这种漂流之中,不再是西风里随意飞远的叶片,而是古河床上一粒安心沉下的石子。回头看时,她已喜欢上这种慢慢迷路的感觉,喜欢与陌生人的对话、点头、道别——每一份温柔都是将自己重新安置的契机。
傍晚回到民宿,她发现手里多了用书店包装纸随意摺成的小船。她把船轻轻放入屋外雨後的一滩水洼,看着纸船随水流漂移。
「你明天还会待在这里吧?」老板娘在屋檐下擦手,顺口问她。
「不知道,也许会,」她望着纸船,「但我现在学得让自己安心漂一阵子,不再焦急,也不再怕哪里才是终点。」
雨後的田野尽头攀起一缕晚霞,天与地的界线被柔柔融解。孟筠沿着水田,悄悄地、安安静静地漂流着。每一步都是遥远回忆的重叠与和解,每一步,也都种下日後安放自己的新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