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夏末。龙编城。
天穹之上,烈日如同一只独眼巨魔,肆无忌惮地喷吐着令人窒息的毒火。万里无云,苍穹蓝得近乎发黑,那是暴雨前夕特有的、令人心悸的Si寂蓝调。城中那刚刚被昨日雨水浸泡过的青石板路,此刻正蒸腾起滚滚白烟,空气扭曲变形,彷佛整座城市都被投入了一口无形的熔炉之中,连时间的流动都变得黏稠而缓慢。
然而,交州刺史府的议事大殿之内,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天地。
这座象徵着南疆最高权力的殿堂,以数十根需三人合抱的巨型铁木为柱,支撑起穹顶般的梁架。地面铺设着打磨得光洁如镜的玄黑岩,如同深邃的湖面,倒映着森森戟影。厚重的墙T与特殊的构造,将外界的暑气与喧嚣尽数隔绝,只留下一GU沁入骨髓的Y冷。
刺眼的yAn光只能从高耸的殿门与天窗斜S而入,在幽深的大殿中切割出数道泾渭分明的光柱。光亮处,尘埃飞舞如金粉;Y影处,则漆黑如墨,彷佛潜藏着无数噬人的鬼魅。
数十名身披JiNg铁鳞甲、手持长戟的亲卫,如同没有生命的石像般,侍立於廊柱投下的巨大Y影之中。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冰冷铁锈味与淡淡的血腥气,混杂着大殿中央那座三足青铜鼎炉中升腾起的、气味沉郁的龙涎香,形成了一GU令人窒息的、专属於权力中枢的力场。
「吱呀——」
厚重的殿门发出一声沉闷的SHeNY1N,缓缓向两侧滑开。刺眼的yAn光瞬间涌入,彷佛一柄金sE的利剑,劈开了殿内的昏暗,也照亮了门口那个孑然而立的身影。
蒋琬一袭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手捧奏章与礼单,缓步踏入这座龙潭虎x。
这是他首次踏入此地。甫一进殿,他便感觉到数十道无形的「气机」,如同实质般的刀剑,从四面八方的Y影中攒刺而来!那些目光,或轻蔑如视蝼蚁,或好奇如观异兽,或审视如秤斤两,或……毫不掩饰的、ch11u0lU0的杀意。
他深x1一口气,那冰冷的龙涎香气侵入肺腑,让他那颗因彻夜未眠而略显疲惫的心,瞬间变得清明而坚定。他目不斜视,步履从容,每一步踏在那光滑如镜的玄黑岩之上,都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回响。他那儒雅中透着一GU说不出的锋锐气度,与这殿中肃杀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如同一块温润的璞玉,在乱石丛中自有一GU难以撼动的坚韧。
大殿尽头,高台之上,士燮端坐於主位。他身着玄sE朝服,头戴高冠,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面沉如水,看不出半分喜怒。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彷佛已与身後那片巨大的Y影融为一T。但蒋琬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GU如同山岳般沉重、如同深海般莫测的气势,正从那具看似年迈的身躯中散发出来,牢牢地掌控着大殿之内的每一个角落。
在他的左手下方,首席之位,赫然坐着那位江东来使,步骘。他一身华美的江东锦袍,腰悬玉带,笑容温和,手中正把玩着一串晶莹剔透、光彩夺目的琉璃珠。他虽是「盟友」列席,其所坐的位置,却隐隐然已有了几分反客为主的意味。那温和的笑容之下,潜藏的却是猛虎的獠牙,其气机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四方。
而在士燮的右手下方,长公子士壹满脸狞笑。他毫不掩饰地用那如同毒蛇般Y鸷的目光,SiSi地盯着蒋琬,那毫不掩饰的杀机,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霜,在空气中凝结。
在士壹身後,两张新面孔尤为引人注目。一人文士打扮,眼神Y鸷,嘴角挂着一丝刻薄的笑意,此人名唤顾谋,乃是士壹重金从中原请来的落魄谋士,最善Y谋诡计;另一人武将装束,身形如塔,太yAnx高高鼓起,双手骨节粗大,显是个外家横练的高手,名叫卢Y,乃是士壹新收的Si士统领。这二人一文一武,如同左右护法般立於士壹身後,为这场围猎增添了几分凶险。
而在另一侧,交州元老重臣许靖与程秉亦在列,他们微闭双目,神情肃穆,彷佛对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漠不关心,实则正以神意锁定着殿中的每一个变化。
「合浦县丞蒋琬,代郡守林睿,叩见士公!」
蒋琬来到大殿中央,躬身,长揖及地。他的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回荡在冰冷的大殿之中,竟似将那满殿的Y森之气都冲散了几分。
「公琰先生,」士燮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半分情绪,却带着一GU令人心悸的威压,「你此行远来,所为何事?」
蒋琬缓缓直起身,从容不迫地将手中的奏章与礼单高举过顶,如擎天柱般稳固。
「启禀士公!」他的声音在这一刻陡然拔高,充满了一种源自肺腑的忠诚与激昂,「我家主公,自蒙士公垂青,出任合浦以来,日夜不敢懈怠,唯恐有负士公所托!幸赖士公德政远播,威加四海,合浦如今已是百端待举,民心初附。」
「主公感念士公知遇之恩,特命琬前来述职。其一,是为主公呈上此封奏章,详述合浦近日推行之新政,恳请士公斧正!」
「其二,」他侧过身,手臂一挥,指向殿外那早已在yAn光下列队排开的、沉甸甸的数十大车,「主公搜集合浦所出,薄备贺礼——新法JiNg盐一千石、合浦烧百坛、上品合浦纸一万张、极品琉璃器一百件!尽献於士公帐前,以充府库!」
随着蒋琬的话音落下,殿外的侍卫揭开了车上的红布。刹那间,yAn光照S在那些晶莹剔透的琉璃器上,折S出七彩的光芒,竟透过殿门,将这幽暗的大殿映照得流光溢彩!那洁白如雪的JiNg盐、散发着浓烈酒香的合浦烧、以及平整如玉的合浦纸,无一不是当世罕见的奇珍!
这份礼单一经报出,实物一经亮相,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x1冷气之声!那些原本闭目养神的元老,此刻也纷纷睁开了眼睛,眼中流露出震惊与贪婪交织的神sE。尤其是那琉璃、合浦烧与JiNg盐,前者两者经过奇珍阁的行销後,价格大涨,目前已是有价无市!至於合浦产的JiNg盐则关乎民生,其战略价值远非金银可b!林睿竟将如此重礼,悉数献上!
士壹的脸sE猛然一变,变得铁青。他没想到林睿竟会如此「大方」,这等於是将他准备攻讦其「私吞敛财、拥兵自重」的藉口,给提前堵Si了一半!
蒋琬彷佛没有看到众人的震惊,依旧朗声道,声音铿锵有力:「主公托琬转告士公:合浦之所有,皆是士公之所有!林睿,对士公绝无二心!」
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将「忠诚」与「利益」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呈了上来。士燮那古井无波的眼中,亦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原本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弛了一些。
「呵呵呵……」
一阵温和的笑声,却如同冰锥般刺耳,突然打断了殿中刚刚缓和的气氛。
步骘缓缓起身,他动作优雅,手中的那串琉璃珠光彩夺目,在指间转动发出清脆的声响,竟似在嘲讽蒋琬呈上的贡品也不过尔尔。
「士公喜得良才,可喜可贺。」步骘笑呵呵地拱了拱手,随即,竟也从宽大的袖袍之中,取出了一卷用h绫包裹的文书。
「巧了,」他笑道,那笑容虽然温煦,却让人感到一GU彻骨的寒意,「骘此来,亦是为林郡守贺喜的!」
他展开由东吴孙权所书檄文,朗声念道:「恭喜士公!麾下能臣林睿,勤於王事,功绩卓着,竟得天子垂青!吴侯Ai才,已亲自上表朝廷,为林先生请封。朝廷亦已下诏,擢升林睿为合浦郡守,秩两千石!」
「郡守?!」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士徽与郑安的脸sE瞬间煞白。
步骘彷佛没有看到众人那震惊的神sE,依旧笑意盈盈,目光越过众人,直视士燮:「不知……林郡守何时启程,至江东述职啊?」
他看着士燮,语气温和得如同唠家常,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钉子,SiSi地钉在交州官员的心头:「吴侯对林郡守可是仰慕已久,已在建业备好了府邸,只待良才入住了!」
「另外,」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身後的江东大势彷佛在这一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诸位或许不知,我家吴侯,天子授车骑将军之职,领徐州牧,有节制东南各部兵马之权。林郡守yu徵兵卫土,正好可跟吴侯述职後商讨相关事宜。」
「一来吴侯Ai才,早想面见林郡守;二来,」步骘的眼神陡然锐利,「也方便给予一纸公文,让林郡守徵兵一事,名正言顺。否则,私自扩军,岂非……有违汉律?」
「轰!」这句话,如同最猛烈的惊雷,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轰然炸响!
这已不是暗示,这是ch11u0lU0的威b!是以上国之势,压迫藩属!步骘竟是如此强y!他不仅抛出了天子诏书这面大义的旗帜,更是祭出了「车骑将军」这个朝廷正式册封的高位来压人!在法理上,车骑将军确实有权节制地方军事。他这是要直接将「合浦郡守」的兵权,从士燮手中剥离!
他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士燮——林睿,我江东要定了!你是给,还是不给?!不给,便是违抗拥有节制东南之权的车骑将军,便是对抗朝廷!
不等士燮回答,殿中元老许靖已然出列,抚须道:「步大人所言极是。林郡守既受皇恩,当思报效朝廷。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责备,「老夫亦听闻,林郡守在合浦大兴土木,所建工坊规制,竟逾越郡守之范畴,此举……恐有不妥。」
程秉亦是出列,一本正经说道:「工坊聚敛,军队乃国之凶器。林睿擅开工坊,私练兵马,终究逾制。若无朝廷明旨,恐难服众。如今吴侯愿给名分,实乃幸事。」
这两位元老重臣一开口,便立刻为接下来的攻讦,定下了「违制」的基调!
士壹早已迫不及待地,闪身出列!他那张狰狞的脸上,写满了压抑不住的狂喜与怨毒!「父亲大人!」他痛斥道,「步大人与诸公所言极是!林睿既为朝廷钦命之郡守,便不再是我交州臣属!」
他猛地转身,如同毒蛇般,手指直指蒋琬的鼻尖:「其在合浦!私设工坊!大肆扩军!如今更是拥兵数千,割据一方!名为自保,实为谋反!」「如今,」他义正辞严地对步骘拱了拱手,「步大人奉车骑将军之命调其赴任,此乃朝廷圣恩!他林睿若敢有半句推辞,便是公然抗旨不尊!其反心……已是昭然若揭!」
士壹身後,那名唤作卢Y的武将,亦是踏前一步,浑身骨节爆响,手按刀柄,目光森寒地盯着蒋琬,威胁之意不言而喻。那谋士顾谋则在一旁Y恻恻地笑道:「蒋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林睿反迹已露,先生何必为其陪葬?莫要为了对林子明的愚忠,而误了……自己的X命。」
好一招「补刀」!士壹与步骘一唱一和,一个捧杀,一个bAng杀!瞬间便将林睿推到了「忠」与「反」的悬崖边缘!大殿之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蒋琬的身上。这是一个……无解的Si局!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之中,蒋琬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身处风暴中心,却似闲庭信步,衣袂微动,自有一GU泰山崩於前而sE不变的气度。
他非但不慌不忙,反而对着步骘与士壹,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他先是对着步骘,长长一揖:「步大人,容禀。」他的声音清朗依旧,彷佛没有听到刚才那些诛心之论,「我家主公能得天子垂青,吴侯看重,此乃天大的荣耀,我等亦是与有荣焉。然则,」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恳切,「步大人久居江东,恐有所不知。我家主公既为朝廷郡守,其首要职责,便是为天子镇守南疆,保境安民。」
「而如今,合浦乃南海门户,海寇猖獗!黑蛟帮盘踞黑石岛,凶残成X;海狼帮啸聚流云岛,人数众多;更有鬼蝠、飞鱼众等海寇神出鬼没,劫掠商旅!此皆杀人不眨眼之徒,百姓深受其害!主公扩军,正是为了剿灭海寇,以全郡守之职!」
「试问,」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若主公此刻离任,致使海疆有失,盗匪蜂起,百姓遭殃!岂非是……上辜负了天子之圣恩,下辜负了车骑将军举荐之厚Ai?!」
步骘闻言,笑容微微一僵。他没想到蒋琬竟能如此巧妙地利用「职责」二字,将「抗旨」转化为「尽忠」。步骘见久攻不下,眼神一冷,语带讥讽,摇头叹道:「蒋公琰口舌之利,令人叹服。昔日赤壁大战前夕,诸葛孔明於柴桑舌战群儒,凭藉三寸不烂之舌,yu逆天而行。今日观之,公琰之才,犹胜苏秦、张仪,亦不输那诸葛孔明啊!」
蒋琬听罢,非但不怒,反而朗声大笑,声震大殿:「步大人此言差矣!」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步骘,侃侃而谈:「苏秦张仪,为一己之私,挑动天下战火,致使生灵涂炭。而琬今日所言,皆为合浦万民,为交州安宁!合浦之工坊,乃为民生;合浦之新军,乃为保境!何来倾覆天下之说?步大人将琬b作苏张,岂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至於赤壁旧事,」蒋琬眼神如电,「诸葛孔明联吴抗曹,乃是顺应天道。今日我主林睿扩军备战,亦是顺应民心,抵御外侮!两者皆是大义所在,何来逆天之说?!」
步骘脸sE微变,竟一时语塞。
蒋琬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猛地转身,面对士壹,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秋霜般的冷冽!
「大公子所言差矣!」他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林郡守忠心耿耿,日月可昭!其所练之兵,乃士公之兵!其所建之城,乃士公之城!何来割据一说?!」
他踏前一步,b视着士壹,气势竟压过了那位身旁的武将卢Y。
「倒是琬有一事不解,」他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最毒的蛇牙,反刺而出,「我家主公在合浦遭刺杀,前番高氏谋逆,亦是证据确凿。听闻……合浦沿海,常有不明船只接济海寇,更有人暗中向海寇输送军械,意图乱我交州!」
他看着士壹那瞬间变得煞白的脸,一字一顿地问道:「……大公子,可有耳闻?!」
Si寂!大殿之内,Si一般的寂静!蒋琬这番话,如同一套惊天动地的组合拳!对步骘,他高举「剿匪」大义,将「抗旨」变成了「全责」,更用大义凛然驳斥了「辩士」之讥,让步骘哑口无言!对士壹,他更是毫不留情,当着满朝文武,以及江东使者的面,掀开了他「通寇」的遮羞布!这,已不是辩解,这是……ch11u0lU0的反击!
士壹气得浑身发抖,脸sE青紫,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顾谋与卢Y亦是面sE铁青,却不敢在士燮面前造次。
高台之上,士燮那双一直微闭的眼眸,终於缓缓睁开。他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心中却早已是惊涛骇浪!「林睿这小子……真是把双刃剑。合浦之富,吾喜;合浦之强,吾忧。步骘的诏书,是孙权借朝廷之刀杀人;士壹这蠢儿,只知争权,却不知引狼入室。蒋琬舌灿莲花,竟将剿匪这面大旗cHa在合浦城头,还暗指壹儿通寇……哼,若真动了林睿,江东水师长驱直入,吾士氏数十年基业,顷刻倾覆!可若就此放过,孙权那边又如何交代?也罢,海寇未平,便是最好的台阶。留林睿一命,观其後效。若他真能剿灭海寇,吾交州自有底气;若他敢生异心……哼,吾手中之刀,也从未钝过!」
想到此处士燮抬眼,沉声道,声音如洪钟:「够了!」「林睿既为朝廷郡守,当以守土为责。如今,合浦海寇未平,内患未除,岂能轻动?车骑将军虽有调度之权,然亦需T恤下情,不可置一方百姓安危於不顾。」
「此事,」他一锤定音,「待林睿剿平南海诸寇之後,再议!」
蒋琬成功地以「剿匪」为藉口,将那致命的「太守诏书」压力,给暂时地,拖延了下去!步骘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眼神Y冷得可怕。他与士壹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GU深入骨髓的、心有不甘的怨毒。但士燮既已开口,他们……也无可奈何。
蒋琬深深一揖:「谢士公圣明!」
yAn光刺眼,却照不进大殿深处的Y影。舌战群儒,暂时过关。蒋琬独自一人,立於殿中,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但他知道,自己,终究是……赢得了这场关乎合浦生Si的豪赌!
他知道,这只是风暴前的宁静。然而蒋琬不知道,真正的战火,早已在合浦点燃!他用来当作藉口的「剿匪」大业,他那位胆大包天的主公,早已……替他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