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如同一方被墨汁浸透了千百遍的砚台,将合浦县衙偏院那座临时充作度支曹官署的厢房,都笼罩在一片Si寂之中。窗外,初夏的虫鸣取代了春日的鸟语,唧唧复唧唧,单调而聒噪,却反衬得屋内那孤灯下埋首的身影,愈发显得寂寥与凝重。
费观,字幼台,合浦度支曹主簿,此刻正独自一人,就着那盏昏h得几乎要熄灭的鱼油灯,与眼前这堆积如山的竹简账簿做着殊Si搏斗。灯芯偶尔爆开一朵小小的火花,将费观疲惫不堪的脸映得忽明忽暗。自领受主公林睿擢拔,忝为这合浦度支曹主簿以来,才真正T会到那句「当家才知柴米贵」的个中滋味。主公x中所藏之蓝图,何其宏伟壮阔!新城拔地而起,工坊日夜轰鸣,军队扩编整训,医坊施粥济贫,学堂开蒙啓智……桩桩件件,皆是利国利民、泽被後世之大业。然则,这每一项宏图的背後,都需海量的钱粮作为支撑!那竹简之上冰冷的数目字,便如同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得费观几乎喘不过气来。
每日里,从睁眼到熄灯,费观脑中所思所想,皆是如何调度这捉襟见肘的府库存银,如何将一个铜板,掰成两半来花。可即便如此,各处伸手要钱的文书,依旧如同雪片般飞来。新城建设要采买石料木材,工坊要添置炉火器械,数千新军嗷嗷待哺,医坊的药材与施粥的粮米更是刻不容缓……费观纵有三头六臂,亦感心力交瘁。
更让费观头疼的,便是这收税之事!合浦旧弊深重,税制混乱不堪。虽有蒋县丞大力推行新法,清查户籍田亩,然地方豪强盘根节错,yAn奉Y违者bb皆是。他们暗中藏匿田产人口,唆使佃户抗缴,甚至g结徵税小吏,上下其手,中饱私囊。百姓本就贫困,十室九空,面对苛捐杂税,更是无力承担,只能变卖田产,流离失所。而费观手中这传统的算筹,计数繁琐,核账缓慢,面对那些如同乱麻般纠缠不清的旧账烂账,更是如同老牛拉破车,常常让费观忙至深夜,依旧感觉千头万绪,理不清头绪。
唉……费观轻叹一声,r0u了r0u酸涩的眼睛。主公之志,高於九天,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若无稳固之财源,长此以往,纵有再宏伟的蓝图,亦不过是空中楼阁,画饼充饥罢了。
就在费观心烦意乱,几yu掷笔放弃之际,想起工坊那边有一批新采购的矿石账目需要核对,便起身前往虞翻暂居的偏院商议。虞翻如今正全力编撰蒙学教材,为即将开办的学堂呕心沥血。
行至虞翻窗外,却听得里面传来一阵抑扬顿挫、却又古怪至极的诵读声。「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九九八十一……」那声音温润清朗,正是虞翻无疑,可这词句……却俚俗得如同市井小儿的歌谣,全然不像出自一位饱读经书的大儒之口。
费观心中好奇,轻叩房门。门扉应声而开,只见虞翻正伏於案前,就着灯火,聚JiNg会神地在一张崭新的、洁白平整的纸张上,书写着一些形状奇特的符号。那符号笔画简单,形似鬼画符,却又隐隐透着一GU奇异的规律感。见费观进来,虞翻猛地抬头,那双一向古井无波的眼中,竟闪烁着如同少年般亢奋的光芒!
「幼台兄!你来得正好!」虞翻如同找到了知音般,一把拉住费观的手,将费观拽到案前,指着那纸上的古怪符号,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快来看!此乃主公昨日深夜,亲授於我的算学新法!此法一出,足以……足以改变天下!」
费观定睛看去,只见纸上写着十个奇特的符号:「0、1、2、3、4、5、6、7、8、9」。虞翻解释道,此乃「阿拉伯数字」,源自极西之地,只需此十符,便可记万千之数!更为JiNg妙者,在於其「位值」之理!虞翻随手写下「258」三字,解释道:「此八在末,便为八;五居中,便为五十;二在首,便为二百!位不同,则值不同!」
随後,虞翻又演示了如何用此数字,列竖式进行加减乘除运算。那过程,简洁明了,一目了然,b之繁琐的算筹推演,简直有天壤之别!最後,虞翻更是将那首被费观误以为是俚俗歌谣的「九九乘法歌诀」的奥妙,向费观和盘托出!
「天……天啊!」当虞翻演示完毕,费观早已是目瞪口呆,浑身如同被电流击中般,颤抖不已!费观自诩JiNg於算籴之道,平生所见算术典籍亦不在少数,却何曾想过,这计数、运算之法,竟能简洁、高效到如此地步?!这……这哪里是什麽「小玩意儿」,这分明是……分明是足以颠覆千年算学传统的、点石成金的神术啊!
费观看着虞翻手中那几张薄薄的纸,眼神狂热得几乎要喷出火来!费观彷佛看到,那堆积如山的、混乱不堪的账目,在这神妙的算术之下,迎刃而解;费观彷佛看到,合浦的府库,因为JiNg确高效的管理而日益充盈;费观彷佛看到,主公那宏伟的蓝图,正因为有了这坚实的财政根基,而变得触手可及!「主公真乃神人也!」费观忍不住在心中狂呼。
费观如获至宝,几乎是从虞翻手中「抢」过那几张写满了数字与歌诀的纸张,连夜返回度支曹。当晚,费观便亲自挑灯夜战,将所有关乎粮饷、税收的核心账目,都用这崭新的阿拉伯数字,重新誊写记录。正如费观所预料的那般,原本需要耗费数日才能勉强理清的流水账目,如今只需短短半日,便可核对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那种豁然开朗、掌控一切的感觉,让费观几乎要仰天长啸!
更让费观惊喜的是,这套新算术,竟是如此的浅显易懂!费观尝试着,将其教导给手下那几名原本连算筹都拨弄不明白的年轻书吏。不出三日,他们竟已能熟练地掌握基本的加减乘除,甚至能完成一些简单的账目核对!这大大缓解了费观度支曹人手严重不足的窘境。「此法……此法简直是为度支曹量身打造!」费观心中暗自庆幸。
有了这般利器,费观终於有JiNg力,去处理那最为棘手的税收问题。为了更准确地掌握各乡各里的实际情况,也为了验证新法的推行效果,费观决定亲自带着几名刚刚学会新算术的得力手下,微服前往乡下查访。
费观一行来到城东一处偏僻的、以晒盐为生的渔村。此地虽非林主公所建之新式盐场,然亦是合浦重要的盐税来源之一。村中晒盐的工序依旧原始,盐民们衣衫褴褛,面带菜sE,显然生活极为困苦。费观装作寻常行商,与盐民们攀谈,藉机核对他们向官府报备的产量与实际缴纳的盐税。
就在核对一户晒盐工的账目时,费观身旁一名随行的年轻书吏,正拿着算筹,为一笔看似简单的交易额,算了半天,依旧满头大汗,理不清头绪。旁边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衣衫褴褛、赤着双脚的少年,却只是歪着头,听了片刻,便脱口而出:「不对!阿叔,你这账算错了!那盐贩明明只收了你七担盐,每担按八十三钱算,总共应是五百八十一钱,怎地你这账上,却记了六百一十钱?」
那晒盐工与书吏皆是一愣,重新拨打算筹一算,果然是少年所说的数目!
费观心中一动,立刻将那少年叫到跟前,又随口考了他几道更为复杂的加减乘除题目。那少年虽未学过任何算术,却是天赋异禀,竟能凭藉心算,快速准确地报出答案!更让费观惊讶的是,当费观故意拿出几份记录混乱、暗藏猫腻的交易凭证给他看时,他竟能一眼便指出其中的漏洞与不合常理之处!其对数字的敏感与洞察力,简直让费观这个自诩为理财高手的度支主簿,都自愧不如!
费观细问之下,方知这少年名叫阿计,乃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便在这盐场帮工,凭藉着过人的聪明,勉强餬口。
费观见猎心喜,当即决定,将这个如同蒙尘明珠般的少年,连同另外几个在查访中发现的、颇具算学天赋的贫苦孩子,一同带回了县衙。
费观将他们安置在度支曹的後院,亲自cH0U出时间,教导他们阿拉伯数字、九九歌诀,以及更为系统的记账、算籴之法。费观甚至将主公林睿平日里教导的、那些关於「成本」、「利润」、「复利」等闻所未闻的现代会计理念,也一并融入其中。
这些孩子,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禾苗,疯狂地x1收着知识的养分。而其中,尤以阿计,最为突出。他不仅学得最快,悟X最高,更能举一反三,时常提出一些连费观都未曾想到的、关於简化账目、杜绝贪腐的奇思妙想。
更难得的是,这孩子虽出身贫苦,却品X纯良,心思缜密,待人接物,亦颇有分寸。看着他那双在油灯下,因苦苦思索而熠熠生辉的眼睛,费观彷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一GU难言的Ai才惜才之情,油然而生。
终於,在一个月sE皎洁的夜晚,费观将阿计唤至书房,郑重地问他:「你可愿拜我为义父。」少年先是一愣,随即,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瞬间便蓄满了泪水。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费观,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泣不成声:「义……义父在上!阿计……阿计此生,定不负义父厚望!」
费观说道:「从今日起你就叫费计,字经国。」
费计仰头,脸庞尚带着泪珠,哽咽说到:「谢义父赐姓、谢义父赐字,经国定不负义父厚望!」
费观亲手将他扶起,看着他那张泪流满面的、年轻而充满了希望的脸庞。费观半生坎坷,膝下无子,如今能得此佳儿,亦是上天眷顾。费观暗下决心,定要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将他培养成整个合浦未来的……栋梁之材!
又是一个深夜,度支曹的官署之内,灯火通明。费观看着身旁灯下,正聚JiNg会神用新数字核对着军费开支的义子费计,以及那几位同样进步神速的年轻学徒,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与成就感。账目日益清晰,府库虽仍紧张,却已不再是那般捉襟见肘。度支曹,在费观的手中,正从一个混乱低效的旧衙门,蜕变为一个JiNgg高效的核心部门。
就在费观为自己初步建立起一支可靠的财政团队而欣慰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副营长李牛那沉稳如山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费主簿,主公有请,速去书房议事!」
费观心中猛地一凛!主公深夜召见,必有要事!会是什麽事?是新城建设又遇到了难以预料的资金缺口?是扩军备战的粮饷器械超出了预算?还是……与那诡谲难测的龙编政局,或是那即将归来的江东猛虎有关?
费观不敢怠慢,压下心中的种种猜测,仔细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冠,快步向着主公的书房走去。夜风微凉,吹得费观衣袂飘飘,心中却是充满了未知。费观知道,主公的每一次召见,都可能意味着一场新的、足以改变合浦命运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