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之後,大家各自散开。群组还在,贴图照样飞来飞去,但聚会愈约愈难,话题也从课堂与社团,换成房租、通勤、年终与保险。韩子言算是幸运,凭着一张会说话的嘴,顺利进了一间规模不小的公司,做着不出错就会被忽略、出一点差错就会被记住的文职。
入职第一年,他像一支抛光过的笔,滑顺、亮堂、好用。会议室里,他总能在僵住的节点补上一句,把话往能走的路上推;客户带着模糊的需求而来,他便替对方提炼成一句漂亮又好背的标语;跨部门对接时,他抓住关键字,让大家以为事情已经解开一半。绩效评语时常出现几句雷同的赞语:「口才佳、临场反应敏锐、跨部门G0u通有成效。」他很清楚这些字眼的市值,便用它们替自己搭了一个看似稳固的平台。站在上面往外看,世界乾净、可控,彷佛只要维持手上这几个招式,日子就会一直顺到年底。
第二年,他开始察觉平台底下其实是空的。午休时,同事一边咬三明治,一边谈着资料清洗的方法、报表指标的偏误、新工具的版本差异。他cHa得进话题,接不上细节;概括起来不错,拆解下去便会漏风。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术语,在他脑海里像一群散掉的麻雀,聚不拢。夜里,公司有一层看不见的雾:留下来的人渐多,准时走的人渐少。他也试过留下来,打开文件、列清单,却总在十点前替自己找个理由:明早会更清醒、这会儿不在状态、先把发条放松一点。耳边明明还有那句话:「躲十分钟可以,但别让每次都躲十分钟。」他却常常把自己藏进第十一分钟、第十二分钟,甚至更多。
升迁的季节来了又走。他不是最差,也不是最好;人资说这是「稳定」,语气里像放了一块恰好不痛也不痒的冰。年度面谈那天,主管翻着他的履历,语气温和:「你很会整理共识,把大家带到同一页,这是难得的能力。下一步,还是要看交付的实际成果。」他点头,说「了解」。心里知道那句话真正的意思是:光线还在,但要自己去发电。
几年後的某一天,部门收发室送来一封写着方敬名字的邀请卡。他翻到附页,才知道是某个跨公司专案的分享会,主办单位请来几位「年轻主管」谈从实作到管理的过程。名字一个个排下来,第三个是方敬。他愣了一下,鼻腔里像被尘埃轻轻擦过。
分享会当晚,他坐在倒数第三排。灯光压住人群,舞台上方敬站得笔直,语速b学生时代慢了些,字却稳。简报一页页换,从一个小功能的A/B测试说起,讲到如何设计指标、如何跟开发吵完架再一起喝咖啡、如何把不可能拆成三个可能。没有漂亮话,只有确定的语句。身旁的人不时点头,把照片拍进手机里。
轮到问答,有人问他成功的秘诀。方敬笑了一下:「我没有特别的天分,可能只有b较能撑。我以前也想过投机,但发现投机只能过今天,过不了下个月。」台下传来一阵轻笑,不刺人,却会留。他坐在暗处,忽然觉得那笑声像一面镜,照出自己端着杯子,里头只有薄薄一层水。
会後,他在人cHa0缝隙里看见方敬与人握手道谢。那个期末前夜抱着笔电在图书馆蹭电的男生,如今被叫作「主管」。他想起某个以前的夜晚,方敬说过:「做人不要只靠幸运,幸运不会让你每次都能过关。」其实方敬一直知道该怎麽用力,怎麽把力气放在会留下痕迹的地方。
另一边的茶点桌,有人拍了拍他背。他回头,看见林牧,头发剪短,眼神冷却明亮。「欸,好久不见。」林牧开口,语气像一把乾净的刀。寒暄几句,话题便滑向彼此近况。林牧说,他从前公司离开後,和两个朋友做了一个小产品,先靠接案养活,再慢慢找到付费客户。「现在还活着,算运气。」他笑,露出短促的齿光,没有胜利的味道。
韩子言说起自己的近况:在公司做专案对接,协调不少。「你很会说话,这点以前就知道。」林牧点头,接着问:「不过,你有没有在做一些会留下来的东西?像文件、工具或可重复使用的产物?」他一愣,脊背像被人轻敲了一下。林牧没有追问,只换了个轻巧的话题:「改天吃饭。」他点头说好,目送林牧走向另一群人,心里有一瞬空白,像把手伸进口袋,抓到的只是口袋的内衬。
夜sE已沉,会场外的风温一路吞进喉咙。他忽然想喝酒,便离开会场,拐进一间不太吵的店。吧台的光把木头照得发暖,他坐下,点了两杯微甜的酒。音乐像一条温吞的河,客人的句子丢进去,便被水面轻轻盖住。他喝得不快,酒顺着喉头滑下,胃里松开一点结。
第二杯过半,他想起下午的评语、夜里的分享,以及林牧问的那句话。羞愧是慢的,不是刀,是cHa0水。它一层层推过来,先打Sh脚踝,再漫到膝盖。他盯着杯沿的折S线,觉得那线像走到半途就停下的路。有人坐到他旁边,拉过一张高脚椅,随手把外套搭在腿上。
「要烟吗?」那人掏出一包菸,像是随口的开场。他摇头:「不cH0U。」对方笑笑,收回去,点了杯烈的,抿一口,再抿一口。吧台光底下,她的轮廓略显削薄,眉尾往下,像最後一笔被线条拖住。「我姓高。」她说,口气平平:「高大的高。」
他嗯了一声。
「你看起来有点不快乐。」她看着杯里的冰块转圈,像在谈天气。
「还好。」他回,以本能的防守反弹。「你呢?」
「快乐不快乐,不重要了。」她瞥他一眼,眼白里有点酒意的晃。「因为不用再不快乐了。」她把杯子转了半圈,补上一句:「今天是最後一天。」
「最後一天?」他以为她在开玩笑,或是酒後的戏剧化。
「嗯。」她点头,语气像说「明天会下雨」那样随口。「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卡片寄了,狗也送回老家了。其实没什麽,人生有时候就是一本看不懂的说明书。」她轻轻一笑,低声道:「所以得来这一杯,像是替自己说句辛苦了。」
他看着她的侧脸,喉咙有点紧。他想起曾读过的一句话:人类最容易被叙事欺骗,尤其在夜里。他问:「你认真?」
「认真。」她把杯底一口气喝乾,放在吧台上,声音很轻。「如果你不舒服,就当我醉了。」她站起来,拉好外套,「谢谢你在听。」说完,转身离去。背影没有踉跄,只是薄。
他坐着,手心发汗,冷热绕在一起。要不要追出去?要不要报警?脑中快速掠过各种可能的後果:如果她只是醉话呢?如果不是呢?他忽然想起她曾对自己说过的那句:「懂,是下一次你看见藉口靠近时,愿意多等半秒。」半秒里,酒与血在身T里跑,他终究把杯子往外推,站起来,追了出去。
街上风意更厚。他抬眼寻找那个背影,巷口的人cHa0偶有间隙,却已不见她。他在街角停下,拿起手机,又放下。通知栏冷冷亮着两封未读邮件。他站了很久,久到像把一个念头磨钝。最後,他把手机收回口袋,对自己说:她可能只是醉了。然後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走过两个街角,一道明亮的玻璃窗把他的影子推回来。里面的人在收拾,一叠传单被放到门外的架上。门外站着一个nV孩,穿着公司临工的背心,手里也拿着传单,眼神细细追着每一个经过的人。「需要了解一下吗?」她笑着走近,声音不大,却有弧度。
他下意识地接过,才瞥见角落的公司标志,是他所在公司底下的一个咖啡品牌。nV孩抬头看他,犹疑一瞬,忽然眼睛一亮:「学长?」他愣了两秒,才慢慢对上她的脸。记忆里像有人轻轻把cH0U屉拉开:同一所大学、系馆楼梯口、社课海报前的几次擦肩。她说:「我在这里打工,最近才进来。」又指指传单:「这些新品活动,你应该看过吧?」
他点头,顺口问了两句工作情况。她说还不习惯夜里站场,但同事不错、上手快。说着说着,她忽然笑:「学长以前在校园里很红耶,主持活动那个反应超快。老师都说,遇到状况就找你。」他被这句话戳了一下,反SX把笑挂上去:「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她接着说:「我其实一直很欣赏你的机智。」语尾带着一点慎重,像走到句子的边缘,还是跨了出去:「甚至有点仰慕你。」话一落地,她自己先微微怔住,耳根泛红,眼神却没有躲。
他安静一瞬,选择用玩笑回应:「哪会有人喜欢我这种懒惰、逃避问题、缺点一大堆的人。」他说得很轻,像要把这句话变成无害的小石子,随手丢进草丛里。
nV孩摇摇头,没有顺着笑。他说:「我有点事,先走了。」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听见了那GU急着撤退的味道。
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
身後传来她的声音:「每个人都有缺点啊!」她说:「但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至少你看起来一直在找方法。」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玻璃窗把灯光印在她侧脸上,年轻的轮廓像一枚乾净的标点。那张脸上有一种不费力的明亮,让他不太敢直视太久。她又补了一句:「回去小心。」
他说声谢,转身走。离开那片玻璃窗的光,他又回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人流推挤,他被带着往前,向着不能确定的未来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