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灯下雨痕未乾,纸风车已收进屋里。铜铃一响,他把之前借走的小锡兵放回柜台,双手托着,像归还一件会呼x1的东西。
「张婆婆,为什麽玩游戏也得学会面对失败?」他问得乾脆,像一夜之间长了半分心事。
张佩兰没急着答,只把锡兵在掌心转了转,像在衡量发条的松紧,笑道:「游戏像人生,人生也像游戏。你若连小关卡的失败都不肯承认,遇到大关卡时,更容易把责任丢给风,丢给雨,丢给别人的手肘撞了你一下。」
他说:「可是输了很不好受啊。」
「不好受才要练。练到能承受那一口不顺,才走得久。」她将发条往回退半圈,轻轻放回桌上,接着道:「不是每一次都得把发条上到最紧。该停的时候就停一下,承认这一步我没做好,下一次才知道要上几圈。」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背起书包准备离开。铃声轻响,他跨出门槛,雨气带着橡胶与N油糖的味道扑面而来。走出两步,他回头,看见一个瘦小的nV孩收了收衣襟,快步走进玩具行。她低着头,鞋尖沾着未乾的水痕。铃声再响一声,门板掩上。他没多停,只把目光收回,转过巷角。
柜台後,张佩兰像是对空气轻声说:「你刚刚想问的,答案会在你长大後慢慢看见。多半从最不想看的地方开始。」
那天之後,时间像被人悄悄上了发条,齿轮一格一格往前咬。
国中、高中到大学,韩子言脑子一如既往好使,手却越来越懒。他在自修课把课本摊开,手机藏在底下滑;小考前一晚向成绩好的同学借来厚厚笔记,用最快速度「过一遍」;老师临时cH0U问,他靠反应与口条把话圆得漂亮,连自己都差点相信。
他替每一次侥幸发明理由——
今天很累,先休息,等等JiNg神好了再读等到JiNg神好时,已太晚。
这堂只是小考,留力给期末期末又说,反正平时有加分。
内容太无聊,等有用的再认真真正有用时,基础已经歪了。
理由排成串,像工厂流水线:原料是懒,产出是藉口。每一条藉口滑过输送带,烙上「合理」的印章,乾乾净净,毫无愧sE。
升上高中,他认识了两个会长久待在他生命里的人。
一个叫方敬。数学题写得慢,但从不跳步;字很丑,却不涂改,错了便重写。上台报告会紧张到手抖,但每次都b上次稳一点。
一个叫林牧。脑袋转得快,记忆敏锐,上课听一遍就能把题型归纳成几种变化,还勤快。清晨第一个到教室,遇到不懂会把老师堵在走廊问到懂。林牧最常说:「先做做看,做了才知道卡在哪里。」
韩子言在两人之间找到舒服的位置:和林牧谈天,享受脑内火花;跟方敬相处,享受被需要的优越。小考将近,他去借林牧的重点;作业堆成山,他跑到方敬座位旁打哈哈:「借我抄一下格式,我时间不够。」方敬明知他偷懒,仍把笔记推过去,只叮咛:「格式照抄可以,步骤自己做。」
那年冬天,南巷铁灯换了新灯泡,光更白。玩具行门外的老机台偶尔黑屏,屏光若有若无。张佩兰老得更快,老花眼镜时常取下又戴上,像在替看不清的地方对焦。考前焦虑时,韩子言会绕去门口,用两颗糖换十分钟,让像素小人替他跳过现实的坑。他记得规矩:糖换时间,不记帐。这道规矩像一道闸,把逃避控制在勉强说得过去的份量:你看,我不是荒废,只是还不想面对。
大学联考那年,他踩到分数线,进了离家不远的高湾城市大学。新生训练自我介绍,三两句就逗笑全场。坐回位子,他心里浮上熟悉的轻飘感:看吧,靠手感,照样过关。
大学日子自由又松散。有人把行程塞满,有人把日夜颠倒,他属於後者。报告常常拖到截止前一晚,泡一壶浓茶,上网y抓资料,拼成一份看起来不差的简报;口试时只要逮到教授的某个切入点,顺势发挥,就能把话题带离漏洞。他变得更会说,也更不会做。方敬去了外地,一个学期才能见上一两次;林牧在同一座城,但不同系,他们偶尔会一起去图书馆。某次夜读,林牧忽然问:「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手感失灵,你打算怎麽办?」
「不会啦,手感只会越用越准。」他说。
「有些准是靠幸运,不是靠熟练。」林牧说。
他不接话,只打哈欠换姿势继续滑手机。那晚,他照例没把报告真正写完,翌日的口头呈现仍旧过关。教授点头,组员松口气。「有惊无险」的回馈,让藉口工厂转得更顺。
大三时,他回南巷频率反而增加。城里新商场一间间,南巷仍是那条南巷。老机台更老了,偶尔黑屏,投币也会卡住两三秒。张佩兰笑他:「旧机台像旧脾气,越来越难伺候。」他也笑:「人也是。」他把糖放上柜台,换取短短十五分钟,让脑袋里欠下的作业与未读课文暂时退到屏光之外。
又一次,机台黑着,他站在门口不走。雨丝细密,玻璃上映着两个模糊的自己。张佩兰从柜台後看他:「有时候,机台黑掉,不是坏,是在等你想清楚要不要继续。」
「我只是想放空一下。」他说。
「放空可以。」她点头:「但别把放空当成不做的理由。理由用久了,会把真的力气磨掉。」
他不语。机台画面刚好恢复,他便把糖往前一推。她最终照旧收下,换给他时间。规矩没改,慈悲也没改。
临近毕业,系上办专题竞赛。他临阵磨枪,靠口才与临场带队闯进决赛。林牧也参赛,资料紮实、演示流畅。评审问技术细节,他顺势把问题引到「使用者故事」与「市场愿景」,台下连连点头。公布名次:林牧队伍第一,他们第三。走下台,他笑着对组员说:「第三也不错啦,经验最重要。」笑声里藏着一小截刺,刺不到别人,只在自己心里扎。
那晚聚餐後去唱歌,他第一句就走音,立刻自嘲逗笑,场子热起来。散场,他一个人走回南巷,手里攥着两颗糖。玩具行门口,屏光静静亮着。他把糖放下,手却没伸向开始键。玻璃里的自己眼下青黑,眉眼像没睡饱。张佩兰端着茶走到门边:「今天,不换也可以。」
「我只是……不想回去写报告。我知道要写,但想先躲十分钟。」他说。
「躲十分钟没关系。」她说:「但别把先躲十分钟变成每次都躲十分钟。那就不是休息,是习惯。」
他笑笑:「好,我懂。」
「不一定懂。」她补一句,眼里仍有温度:「懂,是下一次你看见藉口来的时候,愿意多等半秒。」
隔日,他真的把报告写完。过程不漂亮,东补西补,却b以往多了几段自己写出的推论。教授批注:「观点可取,但基础略薄,建议补强。」他看着那行字,心里升起复杂的感觉:被看见,也被要求。像走在窄巷里,风把发丝吹乱,前面却有一点光。
几年过去,巷子依旧狭窄,铁灯仍然挂着。某个傍晚,他照例绕过两个街角,却看见玩具行的铁门拉下,门心贴着一张白纸:歇业。隔壁杂货店的人说,张婆婆退休回乡了。玻璃内侧还看得见那部老机台,机框褪成暗红。他凑近一看,只剩一面安静的黑屏。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橡胶与N油糖残留的味道。他忽然想起那句话:「不是每一次都要把发条上到最紧。」他把口袋里仅剩的一颗糖放进嘴里,薄荷在舌尖散开,凉得很轻。
巷子仍是那条巷子,孩子早已不是孩子。那台机器没有再亮起来,玻璃门像一面镜,照见他站立的影子。他转身离开,步子不急,像把自己的发条往回退了半圈,准备在下一个转角,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