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时五十八分,闹钟准时响起。韩子言在第二声前按停,窗帘缝渗进来的那道淡白把房间切成两半。他坐在床沿,让脚自己找到拖鞋的位置。洗脸、刷牙、换衣,动作像被内建在身T里的巨集,一键执行。镜子里,下巴有一圈淡淡的青,他停了半秒,还是放过了剃刀:今天应该没有对外会议。
背起包,锁门下楼。楼道口的风有粉末般的凉,带着昨夜残留的cHa0。地铁口摊位刚开,他买了杯黑咖啡,苦味把意识往上推了一格。车厢倒影里的自己像一张略微起皱的照片,乍看一切无异,但边角有些翘。
手机震动两下,是公司群组:「今日十点整部门例会,请准时参与。」他回了「收到」。对他而言,例会多半等於把不具T的事说得像具T,散会後再回到各自的雾里。
出站,下楼梯,穿过那条常被外机热风烘乾的巷道,右转,玻璃门开,前台笑容停在标准角度:「早安。」他点头,刷卡入闸。电梯显示停在十二楼,他按上行,等了半分钟。门开,同事们沉默地站着,有人看手机,有人盯着地面。空气里有香水与冷掉的咖啡酸。
走出电梯,他顺着肌r0U记忆往工位走。今天的走廊b往常安静,像有谁把音量旋钮往回拧了半格。经过会议室,他余光里出现一个陌生男人,头发剪得很齐,衬衫扣到倒数第二颗,正与行政低声交谈。男人抬眼,与他视线短暂相撞,客气却不亲近。
「韩子言?」行政在背後喊他:「主管找你,先去一下办公室。」
「哦。」他的手下意识把咖啡放回桌上,心却慢了半拍。他敲了门,听到「请进」,推门入内。
陌生人背窗坐着,窗外的城市被上午的光g了条亮边。他起身伸手:「早安。我姓陈,陈筠衡,新接这个部门。」声音平缓,像经过JiNg确调校。
寒暄两句,陈筠衡把桌上一叠牛皮纸夹横过来,每个夹子贴着不同名字。他瞥见自己的在第二个,x口像被极细的刺扎了一下。陈筠衡cH0U出那份,推到他面前。里面一封正式函,抬头是公司标识与日期,语句规整,落款有总经理签名与红印。大意一目了然:配合策略调整,人力重整,你的职务将於即日终止。
他第一个感觉不是惊,而是恍惚——像走在熟悉的走廊,脚下一块砖忽然空了,身T微微一沉。他张口试图用话去填这个洞:「陈主管,是否还有其他安排的可能?我目前手上几个对接,客户那边——」
陈筠衡抬手,手势很轻,像把空气按回桌面:「理解你的心情。这次调整不是针对个人表现,是大方向的配合。具T交接行政会协助,补偿依人资条款办理。」语气没有缝隙,像刚从机器里出来的零件,JiNg准而不可更改。
喉结滚了一下,他把更多的话吞回去,最後只说了句「好」。那个好落地无声。
回到工位,桌上其实没什麽东西:一个马克杯、一盆常年半Si不活的绿萝、两本笔记与几张便条。他把笔记塞进包里,杯子洗乾净晾在茶水间,绿萝留在桌角——他不知道能把它带到哪里去。同事们或装作没看见,或看见又迅速移开视线,像避让一阵短促的风。他停一下,像要把自己从这个位置拔起,又怕扯断哪根看不见的筋。
走出玻璃门,前台的笑容仍在。门合上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从一局游戏被系统踢下线的人,画面一黑,音乐停,只剩一瞬间的静。他没有立刻回家,顺着人行道走,没有目的地。
天空白得很薄,日光像打蜡的雾。城市照常运转:计程车短促的喇叭、外送箱的塑胶声、远处施工的金属敲击。脑子先是一团线,十几分钟後反而静下来,像隔了一层薄膜。他看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影子重叠、散开,想起很多小片段:拿到门禁卡那天的轻快、第一次在会议上把一句话恰好接住时的微妙得意、夜里工位上那些「待办」清单,以及一再被他送入第十一分钟、第十二分钟的夜晚。那些片段像一串小珠子,原以为穿在稳固的线上,现在才发现只是条拉太久的橡皮筋,裂了口。
他在红灯前停下。对面卖报老伯的帽檐压得低,风把报角掀起又落下。灯转绿,他没动。这时,一个背稍佝偻的老人从侧边靠近,杖头被掌心磨得发亮。老人停在他面前,眼神清澈得不像他的年纪。
「小伙子,今天不是你的顺风日子。」老人开口,声音乾净。
他怔了一下:「您怎麽看出来?」
「人走路的时候,肩膀会说话。」老人用手示意,继续说:「垮的时候,像两边各挂了一袋水。」
他笑了一下,准备告辞,脚却没动。老人从口袋m0出三颗糖,红、绿、蓝,包装薄亮。
「用这三颗,换你一分钟。」
「换一分钟什麽?」他几乎笑出声:「听起来像童话。」
「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老人看他,眼睛黑亮。
他觉得有趣也荒谬:「如果是介绍工作,我还b较信。回到过去,像拍电影。」
老人不急,只问:「为什麽很多人想做的事总做不成?」
他沉默。
「因为第一步没踏出去。」老人说:「机会不是没有,只是不多。每次把位置让给藉口,下一次它就更少看你一眼。」
淡淡几句,像把某个旧盒子打开,尘埃升起。他想起张佩兰那句:「懂,是下一次藉口靠近时,愿意多等半秒。」他盯着老人掌心的糖,那尺寸与颜sE,与少年时柜台上的糖几乎一致。
「您是谁?」
老人递来一张名片。纸料厚实,上面印着「高氏科研集团」。名字一栏写着「高庆文」,下方是电话与地址。
「科研?」他下意识把名片翻来覆去。
「探索的方式很多。」老人说:「有人用镜头,有人用刀,有人用数学。我们用时间。」
他差点当场笑出来:「抱歉,今天已经够戏剧化了。倒不如说我会中彩金。」
「你可以不信。」高庆文把三颗糖放进他掌心,说:「它们不重。真正的代价未必是糖,但没有这三颗,你连门槛都跨不过。」
「代价?」他抓住这个词。
「世上没有无条件的倒带。」老人说:「即使有,那也是别人的故事,不是你的。卡片上有电话,地址不远,想试就来找我。」说完,他转身,拄杖的声音很轻,没几步便融进人群。
韩子言看着掌心的糖,包装发出细碎的皱声。他把名片塞进外套口袋,继续走。拐过两个街角,路边一个绿sE垃圾桶安静地立着。他把名片cH0U出来,拇指在边缘摩挲片刻,随即一弹,名片落入桶中。动作乾脆,像剪掉多余的尾音。
熟悉的落地玻璃出现在前方——公司旗下的咖啡店。里面灯光温柔,木桌的sE温与昨夜酒吧的吧台相近。他看到学妹在吧台後,头发束成低马尾,正向同事交代什麽。她抬头,好像朝门口看了一眼。他原想推门,又停住。今天的自己,像一杯刚被搅拌的咖啡,渣与Ye还未分层。他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自己。
他转身离开。风起了些,他把领口拉高,手cHa进口袋,m0到那三颗糖。它们还在,并不因他丢掉名片而消失。
回到家,玄关灯自动亮起。屋子安静得像被棉填满。他把包放下,换拖鞋,整个人往沙发上一倒。茶几上昨夜的水杯留下乾痕。座机的红灯闪着,十通未读留言。他看了一眼,没有按播放。身T像短暂断电,他闭上眼,睡意像薄网轻轻盖下。
夜半骤醒,腹中空空,他煮了一包面,没分出味就吃完了。碗留在水槽,告诉自己「等一下再洗」。等一下今天特别好用。
他看向垃圾桶,忽然想起那张名片。脑海浮现老人那双清澈的眼。他摇头,自言自语:睡吧,明天再想。
次日,他在中午醒。yAn光斜斜照在地板,尘埃浮动。他坐起的一瞬还以为迟到了,心跳先快,再慢慢想起:自己已不是那个部门的人。这个念头冷得像贴在x口的冰。
他去洗脸刷牙,水声把房间敲醒。换上乾净T恤,套外套,下楼透气。街上的温度b昨天高些,人多些。他在报摊前停,老伯把今日的报纸拎起来抖了抖递过来。
「这份。」他接过,墨香让他想起学生时代钢笔晕开的一滩黑。他走到街角矮栏坐下,翻开分类广告,眼睛在密密麻麻的小格子里跳,寻找「合适」这两个字的影子。
翻到第三版时,一声「学长!」清亮如晨光——是那位学妹。她小跑过来,眼里亮起来:「有空吗?一起吃早餐,我请你。」不等他推辞,她已经轻轻拉住他的袖口,像社团招新时拉住一个将要走远的新生。她的手掌温热,力道不大,却真切。
最後,他被她牵进公司旗下的咖啡店。咖啡香与烘焙味混成一GU柔和的暖,她让他坐靠窗位:「等我一下,很快。」说完便去吧台。她系着深sE围裙,动作乾净,一杯拿铁、一份可颂在她手上迅速成形。
韩子言把报纸摊在桌面,翻到中间。口袋里三颗糖随着坐姿调整彼此摩擦,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像远处纸风车转动。他视线往下一滑,忽在右下角一则内页新闻停住。字虽不大,却像针一样钻进眼里。标题只有几个字,却足以让他呼x1一窒。脸sE在那一瞬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