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过去,夜sE尚未完全合拢,巷口悬着的灯笼先一步把光收小。柜屋里的烛芯剪短了一指,火心因此贴近纸面,光不张扬,却把木纹照得清楚。夜墨伏在柜上,尾尖轻点,节拍极慢,彷佛在等某一句尚未抵达的话。
门没有立刻被推开,先来的是风,带着被夜露擦过的清;接着是铜铃极轻的一响,像把远方搬近半寸,艾莉西娅把册页阖上,抬起眼。
进门的人,步伐稳得近乎谨慎。她披着深灰的短斗篷,发sE偏淡,不是老,而是长夜久行留下的耗。她坐定那一刻,屋里所有声音都自己退了一格,恍若给她留出一小截不被打扰的时间。
她把掌心摊开。
一颗月白sE珠子落在柜面,无声。珠面透亮,内里却流着极细的水纹,那水纹像在回放谁的呼x1,又像把未说完的句子折回去,光被它轻轻攫住,返照在屋里,映得cH0U屉墙的边角添了一圈冷润。
艾莉西娅怔了怔。
那正是她在市集买下的器物珠子,同样的月白,同样一圈远看不出的纹。她记得那日摊前的光,天sE还未暗透,人声在另一条街,这里却安安静静。如今,珠子正以已用过的样貌躺在她眼前。
夜墨抬眸,瞳仁收窄成一线,声音里藏着极深的一口静:「你从未来来的?」
来客抬眼,终於把目光完整地给了他们。她的眼底并不慌乱,只有旅途积累下来的疲与清醒:「是。我从你们还不知道的夜里,沿路走回这里。」
艾莉西娅看着那颗珠,x腔里某处一起一伏,像要把两个时间的呼x1对齐。「你带它回来,想做什麽?」
「赎回。」她说,语气很轻,像把一个早已决定的词落回原处,「我想拿回它最後的模样。」
夜墨的胡须贴平:「赎回,通常是物主回头取自己曾经交出去的东西,这颗珠子,现在还在我们这里的之前。」
「也在你们的之後。」来客把指尖落在珠侧,并未触碰,只是把距离量得很刚好。「它会在一个将要来到的夜里离开你们的手,陪我走过几场不肯说明白的黑;然後,我带着它走回来,在你们看见它之前,把它最後的样子放到你们面前。」
艾莉西娅没有反驳。这间屋子从不只沿着一条时间行走,门打开的方向也从不只对着一条街。她伸手从边柜取出小木盒,打开。另一颗月白珠子静静躺着,乾净如初,内里仍是一面未被使用的清,她把木盒推到柜面,两颗珠因此相对,一颗是「未然」,一颗是「必然」。
两圆并列的那一刻,屋里的烛火轻轻一缩,又舒展。cH0U屉墙里有一列木格微微起伏,恍若远方的水面换了呼x1。夜墨眯眼,像在看某个只有牠看得见的缝。
「同一颗,」牠低声,「不同端。」
来客垂下眼睫,像为这句话点头。
「赎回要付出代价。」艾莉西娅把簿册拉近,笔尖悬在空白处,「你想用什麽换?」
来客沉默,沉默并不空,她在秤的一端逐一摆上可供称量的东西。很久,她抬起视线:「我把追问的权利留下。」
夜墨看向她,眼底的光因此深了一寸。
她把语句说完整,不急不徐:「那段日子,我握着这颗珠子,一次又一次b近真相,直到它不再躲。我以为那是勇敢,但其实不然,我一直在b别人给答案,我想把不肯放过留在你们这里。往後的日子,遇上无解之事,我会试着让它不急着有解答。」
艾莉西娅看她,像把一截难以度量的重量换算成可以放进cH0U屉的形状:「你知道自己在交出什麽吗?」
「知道。」她笑了笑,那笑不苦,却把一段长夜轻轻摺起。「珠子教我看见,但我不想一直拿它去b一切现形。」
夜墨轻轻点了木面三下,像替秤安稳:「交付的东西,会变成巷子的光。它不会替你追问,也不会替你闭口,只是会在你快要用力过了头的时候,替你把手掌往後拉半寸。」
「足够了。」她说。
艾莉西娅把cH0U屉墙心口高度的一格拉开,格内乾净,没有雾,只有一枚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在等待。来客把手心平平覆上柜面,x口有一缕不易察觉的刺,旋即向外舒展,像一根长久绷紧而不自知的筋慢慢松回原位。空气里生出极细的一丝银白,细如念头,轻如叹息,顺着她掌心滑过,落在木底。那一瞬,屋内的声音都退去半层,烛焰把自己收得更稳。
cH0U屉阖上,没有声响。只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秩序被轻轻固定。
「秤认。」夜墨道。
艾莉西娅把视线移到两颗珠上。她取出那颗未然,放到簿册中央;再把来客带来的那颗必然,置於册页左上角,两者不相碰,却在纸纤之间牵出极浅的一道脉。她以指腹按住册页右下,空白处因此收拢成一枚无形的印。
「接下来,」她说,抬眸看向来客,「让它们对齐。」
来客深x1一口气,把指尖停在必然之珠的边上,让自己的呼x1与珠内的水纹对上拍。水纹先是犹疑,旋即稳定,像在认出某个曾经的节奏。那颗未然之珠内部,一道极细的月线无声点亮,淡得近乎错觉,却确实出现。两颗珠因此有了呼应,两端合拢,一端把故事说完,另一端故事开始。
「这样,它就能在将要到来的那一夜,在你的手掌心醒来。」夜墨低声,「而这颗走回来的珠子,会在你转身之後,把它最後的光交给这里,化作木里的一点亮,留给下一个要学会慢下来的人。」
来客看着两颗珠子,眼底的倦意被很薄很薄的安静取代。她把衣襟内侧的一只小包取出、展开。里头躺着一片薄薄的琉璃,透明如水,边沿以极细的火吻过,没有锋利,只留一圈温顺的弧。她把琉璃轻轻放在未然之珠旁。
「这是答片。」她说,「魔nV,当你哪一天,真的需要知道而无法忍受不知时,把它贴在侧边。不必问,它会自己告诉你一个所需的是或否,只有一次,用完,它会碎,碎得像一场睡醒前的梦。」
夜墨看一眼艾莉西娅,又看来客:「你把未来带回一个是或否,风险可不小。」
「我知道。」她的语气没有自夸,只有陈述,「可是我欠她,欠那个还没有学会提问之前、只能把沉默抱紧的她。」
艾莉西娅把答片收入一只无标的薄格,没有上锁。她把未然之珠重新放回小木盒,指尖在盒盖停了一息,像替它理好呼x1;又把必然之珠向来客近处推半寸:「它还要陪你走回去。」
她把必然之珠收回匣中、束紧。站起,向柜後他们鞠身,那是介於谢与告别之间的姿势,乾净,不作戏。转身时,她停了一下,像想起什麽:「我还欠你们一句,谢谢你在市集把它带回等待,如果当时你把它带回拥有,我就不会找到路。」
艾莉西娅笑了一下,那笑没有声音,只在眉眼间起了一层柔:「器物b人擅长等,巷子替我们等。」
她行至门边,又回头看了夜墨一眼,那目光带着一瞬近乎亲密的默契,夜墨微微颔首,没有说再见。
门开,风先跨了一步。她跨出门槛时,灯笼把光向她靠近一寸,随即回到原位。铜铃在延迟的一拍里发出一声轻,像把某个已经说完的故事关进夜里。
她走後,屋里安静得能听见纸纤维彼此摩擦。艾莉西娅把小木盒收回边柜,盒盖合上时,有一点极小的凉从指节滑过,像在提醒它确实在,并且在等待到来。她把答片所在的那格轻轻推近,没有把它藏得太深。
夜墨从柜上跳下,走到cH0U屉墙前,胡须在木缝上轻触。牠偏头,像在听某种只有牠听得见的回音。过了一会,牠回到柜前,坐下:「两端已经对上。等那一夜到了,你把盒子打开,它会自己醒。」
「我知道。」艾莉西娅把册页拉近。
墨迹未乾,她停笔,看着字在纸上变得沉稳。夜墨抬眼:「你会用那片答片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把视线从字移到木盒,又移向门口那一小截被夜sE舐过的光。
「也许有一天,」她说,声音很轻,「当我需要知道而不是承受的时候。」
夜墨不劝,也不笑。牠把身子蜷成逗号,尾巴收好,句尾留白。牠知道:有些问题不回答,便有明天;有些答案一出声,就只剩今天。
夜更深了一层。巷外一阵风把月往云後推去又放回,像在反覆练习迟到。cH0U屉墙里某一格极轻地亮了一下,随即归於恒定。艾莉西娅起身,去把烛芯再剪去一息,火因此更靠近一点,纸上的字被照得像刚晒乾的衣。
「你当时在市集,」夜墨忽然开口,「为什麽会知道要买它?」
「不是知道。」她想了想,给出一个最老实的词,「是被看见。我走过摊前,它像把我也照成一颗珠。」
夜墨轻轻嗯了一声,像在替那颗器物点头,也替那个终於走回来的人点头。
「既然有这片答片,」牠说,「你会不会忍不住,在不该知道的时候先知道?」
「我可以忍。」她笑,笑意薄薄的,却真,「但谁知道未来的事呢?」
夜墨没有再说话。牠把头搁在前爪上,眼里的光收得很细,像把夜里所有不必大声的东西收束起来,等人,等物,等那一颗同时在之前与之後呼x1的珠子。
门外有脚步靠近巷口,又退开;风铃没有响。cH0U屉墙站直,木纹往内缓慢流动,彷佛另一边确有一条河,正接住今晚所有放下与带走。灯笼的光又小了一指,宛如替谁把被角掖紧,有人把追问留下,有人把答案带回去,有人把同一颗珠子的两端对上。巷子的光,於是多了一点点,也不急着让谁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