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允慈此後每周都会跟着罗思舷去酒吧听她驻唱,时而在用餐高峰时段兼任端盘子和收银等工作。两人不仅成对进出员工休息室,分食一份餐点时还会把脸凑得近好交头接耳,听罗思舷在台上唱歌,关允慈也b谁都投入,视每段乐句为专程为她飘洋过海而来的密信。
她们从不向熟客或员工介绍何谓真火教,後者理当不会晓得她俩互为小型教团中的师生关系,遂有许多人将这层感情联系私自冠以同X情侣的名号,望着她们的眼神总带着调侃,罗思舷也就顺着他们的意,不与关允慈拉开距离,在回应台下她那炙热的视线时,虽能充分感受到自己在她身上施下的魔力之凶狠,却也不收敛半点。
有时,关允慈会觉得,她们是在合力熬一锅毒汤,边熬边为着谁要先喝、谁又得喝下多少等事而打打闹闹。氛围在外人眼里就像扮家家酒,形式大於本质,实相的针尖戳不破理念吹饱的气球。
扮家家酒。这也是关允慈在三合院待着的这段时日当中,最常为自己写下的注解。
某日,离太yAn下山尚有一个多钟头的凉爽时刻,关允慈只身登上後山,於半山腰一方池塘边挑了根横倒的树g坐下,隔着池水遥望对面蓊郁的绿树林,陷入片面单sE的沉思。
她到底来这里g什麽?她想。这些人到底来这里g什麽?
真火教的教义和中心思想始终令她不解,像追逐一串山谷回声,声音随着时间流逝落入深不可测的谷底。基於本身自出生起就不曾怀有宗教信仰,这让她难以共情——遑论剖释——信徒们向着她认作是虚拟的人物形象膜拜,背後的心理机制是如何运作,又是如何牵引他们的所作所为。
她试着分析,在这群虔诚的真火教信仰者里,据她所知有些人和亲友形同陌路,或与广大外部社会怀着隔阂,无法过上主流T制崇尚的正道人生,因而选择躲到尘世喧嚣之外,穿过树丛间的暗门,跟随另一种独到的节奏存活於世。也有些人与原生家庭紧密相连,每晚都会与父母通话报平安真火教内部从未禁止教徒使用手机和网路,每隔几周也会回自家一趟,火神在这类人心里头的重量并没有压垮其他人际关系层面,他们就像北漂南迁的学子或社会人士那般,一面保有旧有环境的庇荫,一面在这三合院里开拓自己的新领地。
平心而论,整个教团都不算处於跟外界大众彻底决裂的对立立场;它可能背离了集T社群标榜的正规表率,但它散播以致内化进信徒个人信念里的价值观一点也不乖戾、反人类或者具有任何颠覆X的紧迫威胁。也许烧毁供奉异教神明的场所是个不应被纵容的例外,但在其他方面,关允慈感受不到一丝邪魔歪道的氛围,至今也没遇过别的教友或自己被b着去焚烧建物的状况。犯下纵火罪的人全是出於己愿,地位也不会b没这个意图的教友更高。
这里成天无所事事的人不多,大家都有家务和零活要g,赚来为数不多的钱财只够维持基本开销,没人有余裕去需索五光十sE的娱乐,食衣住行非常单纯,却也不至於禁慾到违反人X或危及健康的苦行地步。细思起来,罗思舷等信徒们颇近似於驻村行为艺术家,或是跑到僻远地带落脚以惬意养老的退休人士,心情安定平和,物慾萎缩,闲暇时还能像关允慈现在这样,爬爬山锻练脚力,呼x1点新鲜空气。
不纵慾、不败金、不问名望、不求权势,真火教教徒只为火神这尊奇怪的神只而活,发明各种复杂无谓的仪式,宣誓终生效忠火焰的神威。纵使言行在外人眼中荒诞至极,他们也丝毫不在意,又或者压根T会不得。为何他们看不清自己的思维与行动有多麽徒劳无益呢?红sE、朱雀、火星、夏季、南方??他们对这些东西献上了最赤诚的礼赞与服从,甘心从里到外改造生活习惯甚至未来走向,殊不知这一切却都是建立在虚假的迷信之上,缺乏所谓实证框架提供因果得以正常繁殖的温床。
这麽想当然是自以为有先见之明、嚣张得不得了的心态,然而关允慈脑中就是萦绕着这番见解——没有加入真火教,而是持续健全地进行音乐创作的罗思舷,现在绝不会只在一家三流酒吧当驻唱歌手,唱歌给有眼无珠的人听,连大学也没毕业,而且因交友圈过於封闭,不仅交不了在城乡各角落默默耕耘的乐手做朋友,也碰不到独具慧眼、能助她一Pa0而红的王牌经纪人。关允慈想看靠歌唱跻身大明星之列的罗思舷,而不是殚JiNg竭虑作秀给火神看的罗思舷。
她想让她明白??
一阵强风吹过,残yAn趁机甩脱云影的牵制,池塘上空水雾弥漫,被yAn光照成一片Sh漉漉的莹莹赤金,满山的叶子翻卷如涛,使整座山像极了一只猫正抖颤着弓起背,伸了个向yAn的懒腰。她仰起头,望着头顶蓝天在叶片的拂动渲染下,朝着上方极高极高、极远极远处延伸而去,通往神话传说中才到得了的尽处,无垠的倒反的深渊。
她在这里一个人,过着跟普罗大众大同小异的生活;相信人的生命可以丈量,踏出的每一步可以事先规划,从反作用力能够JiNg确回推出作用力,善能激发善,恶只会导向恶。她可曾想过,也许这世界得以运转地如此顺遂且制式,全端赖大家各自坚定着信仰,信奉财富、法条、知识,信奉文字,信奉人权,信奉正义。说实话,资本主义、国族意识、文化风俗、是非对错乃至平等博Ai等思辨之虚渺,难道不b火神的吗?谁说一旦遵守这些准则条例,就能得到救赎?
就像她拾起地上一颗石子,扬手抛入池水,小小一粒足以片霎敲破水中倒影,扰动出一幅迷乱、失序的光景,倘若这就是世界的本质,所有人便都是盲目、也不得不是盲目的。擦亮人们的双眼,他们会发现活着,或者不活着,完全没有意义可言;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不论快乐与否、整T心境如何,是要苦撑着求生还是爽快地寻Si,两种选项同样无关紧要,她根本不必成天惶惶然愁着自己又让谁失望了,一个人的Si活本来就不应该承担任何人的期待,她不会Ga0砸任何事。她是自由的。
犹若涨满了风的船帆,一GU激动之情在她的x腔内急遽扩充,她笑开了眉眼,对这久未展露的表情兀自惊叹。
不觉天光已尽,她把T内每一颗徒增重量的石子全留在了池水边,踏上归途,感觉心里面那些石子空出来的地方有文火暖暖烧着,连血都热了起来。
可偏偏,事情就是要在这当口仓促翻过一页,也不管承接上来的戏码是否合情合理。关允慈刚跨进空无一人的三合院正厅,就看见贴挂的巨幅朱雀图不知被谁撕落了右上边角,靠其余三角耷拉悬吊着,依稀露出背後的图样,她趋前定睛细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那是几根枝桠???白化的珊瑚礁?显微镜下的小肠绒毛?被视为圣物的画作惨遭毁坏,关允慈清楚这非同小可,急忙跑去找罗思舷。她在厨房找到了正在为汤调味的导师,慌乱拼凑的言词一个个相互追赶掉进汤里,激起一阵阵波澜,罗思舷的面部毫无起伏,整个人呈现Si机状态,听完关允慈的描述还呆了十几秒,方才起步前往犯案现场。
胡大哥和博士研究生此刻也站在了朱雀图前,许是恰好经过此地时,和关允慈一样瞅见了不寻常之处。而後是克莱德、袁坤龙和袁琬姗,以及貌似刚洗好澡的王大旭,姗姗来迟的他们围住了圣像,众人不发一语,整齐划一仰面注视着画作,好像盯着的是一颗悬浮在空中的金蛋,蛋壳表面已裂出蛛网裂痕,伸手yu取而又却步,想领先揭发真相的豪情与不想冒险触碰未知的忧惧在心里拔河,静谧奏出屋外唧唧的虫声,b屋里的人更有话要说似的。
「??是谁弄的?」罗思舷道。其他人全转开头瞄她一眼,又扭回去面向瘫软的朱雀。
大段沉默流过,接着袁琬姗细声建议:「可以??贴回去吧?」,马上被胡大哥cHa嘴:「贴不贴回去不是重点,你没看到吗?画後面有东西。」
「面具不是重点,」克莱德以英语接话,口吻听来像在重复练习一段讲腻了的台词,「重点是面具之後的东西。」
罗思舷大跨步上前,出乎众人意料,直接把朱雀图从原位揪扯下来,戏剧X地哗啦一声,一张蓄着浓密络腮胡的西方美型男子脸孔终於公开亮相,祂的视线些微向上,似是不把观者放在眼里,也像不必用上r0U眼就能一览无遗。这尊栖宿於画里的老大哥有着长及x的微卷黑发,当中夹着几丝白霜,眼眸是水淋淋的清绿,头上戴着荆棘冠冕,在发际刺绣出一排红宝石血点。
直到这时大夥才迟迟醒觉,原来真火教一帮人在正厅里日以继夜膜拜着的,是白种人版本的耶稣基督,清贫睿智的形象在全场错愕的静默中显得突兀。抖着两手,罗思舷将耶稣像胡乱撕毁,扔在地上,lU0露背後空无一物的墙面。他们像是谢幕後仍在戏台上耽搁着的演员,灯光一盏接一盏暗下,他们也一个接一个丢失了彼此的身影。黑夜穿过门窗,进到屋里来了。而划开这帘黑幕的是由罗思舷声带所震出的非人叫声。碰!碰!碰!火烈的铁拳一下一下砸在墙上,血点如火星子凄厉直冒,她边嗥叫着边以攻击墙壁弄伤自己。有些人看不下去,转身离开。喜欢踮脚走路的妇人哭泣不已,克莱德则漠然嘀咕几声,用念经般的音调又说了几句英文,随後也回房去了。
剩下的人全将目光放在陷入狂暴的同伴的学生,也就是关允慈身上。她读不懂他们眨也不眨的双眼是在催促她做点什麽,还是警告她什麽也别做。她杵在中间踌躇,心如刀割,可怜罗思舷诚心实意在乎着的事物,被不知谁当成了笑柄玩弄。
也不一定是笑柄。藏身朱雀身後的若是一幅耶稣与佛祖基情四S的恶Ga0图,罗思舷可能就不会大受打击,只要把它想成是某人鄙俗的恶趣味,笑笑搪塞过去即可。但问题是眼前这位基督教救世主看上去就是无b庄重正经的模样,代表真火教教徒这段时日卯足了劲祀奉的心力,本该是喂养火神的燃料,实际上却全都回向给了他们认定的异端邪说,火在他们无人知晓的一霎间,阒然熄灭了。
罗思舷停下了对无辜墙壁的殴打,热汗淋漓吃力地喘着气,然後把自己关进房里,对在门外从轻至重不断敲着门板的关允慈充耳不闻。那晚无人吃得下饭或睡得安稳,跟罗思舷共用厢房的关允慈甚至不能回自己的床垫上睡,她不想打扰其他人,只好缩回正厅角落休憩,背靠着墙,双手环住曲起的小腿,脸颊枕在膝盖上,连身T都无法解读倦意似的,不肯径直进入休眠。耶稣像与朱雀图仍呈毁损状瘫在地板,被风吹着,风滚草般翻卷过她脚边,两只——不,是三只雨夜里被主人遗弃在马路草丛边的幼犬。
离梦乡还有两三步就能抵达,她听见有人朝自己踱来,脚步声听上去并不介意会不会把她吵醒。关允慈抬头一望,看见罗思舷眼里结满蜘蛛网,脸孔冰冷憔悴,窗棂滤过的月光在那上头g画出横向条纹,彷佛包裹着层层绷带的木乃伊。罗思舷在离她三步位置停下,开口:
「祆礼是我发明的,你知道吗?」
关允慈不知道,但没有点头或摇头,罗思舷也不像期望她会回应的样子,自顾自说下去:
「我把我所拥有的一切全献给了火神。我的人是为祂而生,我的R0UT、我的灵魂、我的音乐、我的梦想,没有一项不是为火神而存在。」
青蓝月sE漫进室内,淹过回纹砖雕、彩绘壁画、镂空花窗,让两人眼里所见的每一样景物表面,都浮上一层熠熠生辉的漆器质地,随着水波DaNYAn漫溢。
海水的咸渗入嘴里,罗思舷用手背揩掉泪水,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闭上嘴,呜咽声反倒止不住地泉涌而出。关允慈识相地不把心底话说出口,毕竟不是每种感触都应诉诸言表——就像罗思舷以为她对火神绝对忠诚,火神就能为她击溃Si亡一样,关允慈也曾以为只要对柯骏宸保有专一的挚Ai,柯骏宸就不会对她动手。
为了这错误的信念,关允慈在火车月台上见识到对Si亡的恐惧其实远bSi亡本身可怕,会亲手且有意地为他人带来Si亡的人,远bSi亡可怕。
而罗思舷她,则是把自己活埋在真火教这个闭锁的世界观里,当无影无形而又无所不在的水升高至与咽喉齐平,她能做的也只有尽最大的努力抬高头颅,朝着天顶气若游丝招唤火神,卑微相告:
我把所有的东西全都给你,才华、时间、青春、金钱、美貌、名声,我都不要了,全部都可以给你,请你放过我。放过我。
想到这,另一幅画面y是排开其他念头,恣肆cHa入关允慈脑际:姊姊站在爸爸遗骸身边,满面春风地向刚接走他的Si神挥手道别。
她把视线转回罗思舷身上,暗忖,说不定姊姊是少见的、能挥别骨子里Si亡Y影的人。「来这边坐吧。来。」她对罗思舷说。後者却向後退了几步,半转过身道:
「回我房间去吧。」
关允慈何乐不为。
房内,两人的睡舖平整光滑,不见睡过的痕迹。她们和衣躺下面对彼此,一手搁在脸颊与枕头之间,另一手悬在两张床垫中央、约莫五公分长的凹陷处。黑暗里,罗思舷发亮的眼睛恍如古埃及神话里的圣甲虫。
「我不会就这样被打倒的。」她说。
虽然不确定她说话的对象是不是自己,关允慈依然出声应答:「我确定你不会的。」
「我没什麽好失去的。」
「是。」
「真火教是我的一切。没了它,」她越说越小声,「就再也不会有人需要我。」
「??」
在很久很久以後,关允慈时常会想起这一幕。假如当时她用不同方式展开对话,她们是不是就会走向不同的结果呢?就算我无法同理折磨罗思舷的向往与惆怅,但她身为和我一样的一个人,我不是就具有世界上全部的理由,因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了吗?
「我爸妈只把我当摇钱树。」罗思舷陡然迸出这句。「他们Ai的不是我这个人,是当上歌星後飞h腾达的未来的我。」
说完她翻过身,背对着关允慈,不再作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