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都市小说 > 伏流 > Cater28 这样活着的人
    罗思舷听过一种说法,在岸上观看的海洋,与身处海洋之中所观看的海洋,两者是迥然不同的概念。

    湖水沁骨的冰凉洗去了闹腾一晚上所积累的汗水燥热,她在水中轻轻打水,身子稳稳载浮载沉。随着水流,她自然而然转了半圈,耳闻目见四、五个同系男生正兴高采烈地打赌,看谁能最先游到湖中央的凉亭。这座凉亭,她心绪一起,我还没有在那儿演唱过。说不定我可以在那里办场活动,跟社员们合唱几首我们写的歌,听众就坐在湖畔放松欣赏,这点距离,用麦克风绰绰有余。

    她划动两手,向着凉亭游去。前方已有人拔得头筹,抢先爬上亭子。她不疾不徐继续游着,充分享受浸在星空般水T里的绝妙感受。

    这点距离??

    不成b例的疲累箍紧她的四肢。Sh冷渗入心肺,麻木了她换气和打水的动作。Sh发贴在额上,她开始下沉,头抬得再高也x1不进足够的空气,反而呛进一大口水,鼻腔喉咙肺脏收缩痉挛,剧痛有如火炙。挣扎之际,不远处尚有人影在水中嬉闹谈笑,溅起的水帘形成屏障,隔断了双边联系,因此她挤出的每一声呼救、每一下手臂的挥动和每一道惶急的视线,全都无法激起他们的回应。

    尽管双腿使出前所未有的气力乱踢猛蹬,岸边依旧遥不可及。越来越多冷水从鼻子和嘴巴灌进T内,再这样下去,她感觉核心处那一把火就会被涌入的湖水浇熄,熄灭了她就什麽都没有,什麽都不是了??心慌意乱,恐惧黏住气管,炸疼的头盖骨下,大脑涨cHa0般溢满了悔怨之情,她在水面下看到无数向上扑腾的小气泡,发自自己愚蠢、阖不上的嘴巴,那都是她的生命,她惊叫,那是我的生命呀??!

    然後她什麽都听不到了。整个人沉到湖里後,沉得越久,越觉得身子是朝上浮漂起来,带点浅浅蓝绿的黑覆盖整片视野,她意识模糊,唯一能让她起微弱反应的便是那全然纯粹的无声,像被抛到了另一个万事万物静止的世界,在那里,没有所谓声音存在,旋律不是Si了而是从未诞生,安静是不容质疑的绝对真理??

    神的YAn金真火便是在那超越Si亡的休止之中,灼灼燃起她的第二生命。

    她用降生那一刹那即闭上的内在瞳仁看见了,火焰如何像抹掉瓷杯杯缘一滴茶水那般,粉碎岳立湖心的Si神的了望亭;奈何桥经受不住高热,溃解俨如沙盖的城堡。火焰焚烧非但不耗去半点氧气,反而还供应源源不绝的能量,送入她奄奄一息的身T。她被湖波轻推着移动,整身青烟萦绕,月芒经那一折S,在她T表镀上一层银灿灿的磷光。

    等到再次伸手,她m0到了垂在湖面上的枝条,发了疯地抱个满怀攀爬上岸,随即瘫倒在地,大口大口x1入气T,冷空气化为刀片切过喉头,肺部压力却减轻不少。她冷得浑身打颤,下颚肌r0U无法松开,紧咬的牙关格格作响。我是怎麽回来的?我刚才去了哪里?乐声重返耳际,蓝YY的湖水就在她身後倒映着月光,夜风漫开涟漪,动静像极了小孩子窃窃私语的抱怨——刚到手的零嘴被长辈没收,放回高不可攀的橱柜的最上层了。

    不顾他人焦急的关切,罗思舷推开人墙,抹着眼泪冲回宿舍。

    火神首度为她大显神通,扭转了她的命途,她却无缘立时通晓祂的仁Ai。

    那天过後,她的JiNg神进入了冰原期,学业一落千丈,亲友讯息不读不回,音乐创作也被搁置一边,满脑子像被巫魇了似的,频频跳接回当初险些葬身的湖底景象。本人难以参透的怯意攫获了身心,她禁不住直想,既然自己曾被因缘或天命或什麽都好的东西给鱼r0U过,乾脆她就真的成为不思考、不生活,不保留过去也不期盼未来的一块r0U算了。

    这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人生啊,她决定放下虚无缥缈的自我实现理念,转而投身酒JiNg与飙速所营造出的幻梦,藉此沉醉於意外发生前的湖畔一刻,那时的片段在两端封闭的隧道内无限闪回,影像交叠扩延为永久,在她间隔愈来愈长的清澄神智之间,只有歌声、欢闹与轻柔的水流漂浮感陪侍在旁,Si亡还逗留在别人的故事章节里,与她的并无相关。

    鸵鸟当久了,麻痹也成习惯。她变得彷佛真不怕Si,或是认为主动引诱Si神上门,能让她更不像个输家,骑夜路时她把最高速限当作低标,超速、酒驾、闯红灯等违规举止是司空见惯,可她再怎麽蔑视法规,车祸总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消泯於无形,像有一只隐形的手为她挡下大大小小的灾难,她明白那只手的主人酌定要在此时将她留住,图的不过是一个更切合她生涯主调的离场时机。

    荒废课程的後果,大一下她差点被二一退学,收到成绩单那晚,她单独跑去夜店嗜烟酗酒,在摩肩擦踵的舞池里跳着触电般的舞。跳着舞着,她睁开原是微闭的眼皮,望见身边人群在闪烁不定的雷S灯照耀下,全像腾云驾雾似的,再也不必脚踩地面,而她也跟着凌空而起。灯光在形同虚设的地板上g描出特殊纹样,她凝睛许久方才认出,是校园那座湖回来找她了,它还不肯Si心,整座舞池幻化成水T,她在里面拚命想划水踢水,身躯仍然动弹不得,头上的天花板漾动着波光,她知道要越过那道障蔽才能自在呼x1,继续待在水面以下她必Si无疑,她跟所有舞池内的人全都会葬身此地??

    以自由式的动作邪异冲出夜店,她奔驰在街头,跑姿招来不少路人毛骨悚然的惊鸿一瞥。撞到人也不停下来致歉,她漫无目的瞎奔了二十多分钟,来到一处生疏的社区,终於停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喘气。等心跳恢复平稳,她把贴着的额角从电线杆上移开,居然撞见上头的传单沾着一块血红印子,光是这样一靠她就磕破了头吗?m0m0额际,指腹也没有转印半点红迹。

    细看,原来传单本身就有那块红印,似流淌的血水也像燃烧的烈焰,环绕着真火教这三个大字。她霎时起了似曾相识之感——不是一脚踏进Si境的水下世界,而是刚被推上岸边、冷空气强行撑开肺泡的酣畅的疼痛。她记下了教友举行交流活动的时间和地点,但踟蹰了会儿,还是撕下这张传单,露出後面一张写着信耶稣得永生的标语,而今这张真火教的传单她复印了好几份,其中一份她护贝後贴在老家卧房的墙上,以此纪念自己与真火教的初相见。

    「我跟教友们第一次碰面就相谈甚欢,我们在一间服饰店充作仓库的地下室里,从中午聊到隔天晚上,渴了就喝茶喝可乐,饿了就吃外送的披萨跟汉堡。累了就睡,坐久了腿麻就站起来走走晃一晃。大家在短时间内就变得像家人般的亲近,心灵之间凿开了一条畅行无阻的通道,很多话语甚至不必明说就能意会。」

    罗思舷将最後一口啤酒留给关允慈,让回忆流动下去的同时,用指尖在腿上轻敲出好几段节奏。

    「真火教其中一位先知的後代里头,有名在拉脱维亚土生土长的男人,他留下了目前所知关於火神、最早也最完备的文字纪录。那是一本大概B5大小、高3.75公分的古籍,茶sE烫金封皮,书页因年代久远而泛h薄脆,被外国信徒保藏在芬兰一座小镇的私人档案室里。很可惜,我还没有亲眼见过这本绝无仅有的原版书,不过内容我倒是了解得很清楚,它被信徒辗转翻译成俄文後,多年过去又从俄文翻成英文,而当时我参加的聚会里,就有对英文满在行的人带着他自己翻的中文译本来,摘录重要的几段读给没念过的人听。边读边探讨,大半本过去,我就成为真火教的忠实教徒了。

    「那是我一生中极其少数的快乐时光。那几天的印象到今日都还非常鲜明地印刻在我心里,就像用烧灼的烙铁烫上伤口为其止血,所形成的疤痕一样;湖畔那场溺水意外冲垮了我做为一个人的尊严,没有火神和众信徒们给予的力量,我不会有办法重新站起来。

    「我用音乐以外的语言,和一群素昧平生的人实践了心有灵犀,并且取得了能将自身灵魂托付给对方的信赖感。教友们等同是参与了给过往的我所举办的饯别礼,一行人吃吃喝喝、敞开心x交换彼此伤疤之後,生日当晚就应该沉入湖底Si掉的那一部分的我,就真的沉下去消失了。」

    喀一声,关允慈放下手中酒瓶,瓶底与路面接触的微小声响一下子就散进车流声中。就在那清脆碰撞声出现而又隐没的短短一瞬里,关允慈心中冒出了一个想法,犹似一滴从天而降的水珠辉映出整幅风光,罗思舷口中所谓音乐以外的语言,或许隐匿着连说者本人都没留意到的重点:她用昔日创伤而非作曲才华引来人们的宠Ai,他们Ai她不是因为她表现得有多出sE,而是她曾遭遇过如此凄惨的事故,这种对b让深受霸凌缠扰,音乐天赋也仍沉眠着的更久以前的自己,似乎也与群T认同产生了连结,在多年的冰湖漂泊过後,终能被一群诚朴正直的渔夫给打捞上岸。

    这些人不会因为她有一天Si光了音乐细胞,而把她丢回湖水里。哪怕她不再是光焰万丈的明日之星,她也值得被拯救。

    「列席交流会的信众们,後来经历两三次人员变动,」罗思舷的话勒住了关允慈脱缰的遐思;它煞得太急躁,内容物在四壁内乒乒乓乓弹了一阵,碎成一地粉尘,「走掉几个也来了几个,等成员大致定型,差不多就是你在三合院见到的那群人了。」

    说完,她撑着膝盖站起,伸手也拉了关允慈一把。望进她的眼睛,罗思舷说道:

    「你要记得,醉生梦Si是相当耗神的活法。毫无足迹的雪原b踩满了脚印的Sh地更难维护。原本不信火神的我就是那样生活过的,你知道我们现在是怎麽称呼这种人的吗?」

    「这种人???」

    拉起了关允慈的手没有放开,从容地又与她十指紧扣。「不肯相信或接纳火神力量,去对抗世间无常的人。不承认自己的X命有数不清的理由会在下一秒内,以毫无事前预兆或事後补偿的方式了结。用这样的模式活在这世上的人,b起异教徒或无神论者,我个人更倾向称他们为赌徒。」

    从关允慈的神情里,罗思舷看得出来这个词她心领神会。冷颤窜过通T透明的躯T,其内所有密度、形状和物态的改变全都一目了然。

    罗思舷带着她往门口走去。「回家吧,好晚了,先去拿我的吉他,我们就赶紧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