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跟太太讲过自己的心情吗?」医师问道。
「不,我不敢跟她说。因为她肯定b我更难受,我尽量表现得跟平常一样,也不会去提起跟孩子有关的事情,就怕让她难过。」
「她的状况还好吗?」
「她……」我yu言又止。「她这阵子当然也很低落,晚上睡觉时常常在哭。我会轻轻地抱她、安慰她,但是除此之外,我什麽都做不到,哪怕只有一些,我真的很想分担她承受的痛苦。」
「你能够陪在她身旁就是最好的支持,你已经做到你能做的事情了。」
双眼微微浮肿的我若有似无地点头。
医师接着问:「那你自己呢,会哭吗?」
「嗯,但是我不会在她面前哭,也会尽量避免哭出声音来。」
「为什麽呢?」
「她看到我哭的话一定会更难受的,我不能垮,必须要当她的支柱;必须撑起这个家,否则我们该怎麽继续走下去?」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们是彼此最亲近的家人,我想也许可以试着在她的面前展现自己软弱的一面,相互扶持b起独自忍耐会来得更好。」
「嗯……」我点着头却有些似懂非懂。
医师接着问道:「太太有谘询过心理医师吗?」
「没有,虽然我之前有向她提议过,但是她似乎不想来。」
「没关系,在别人面前打开心扉并说出内心话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尤其当伤得那麽深时,往往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调适,所以不需要急着让她来这里,顺其自然就好。」
「嗯。」
「我想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家人的陪伴,你可以多带她出去走走或着一起运动,藉此来释放一些负面的情绪。」
「我现在请假在家陪她,每天傍晚都会一起出去散步。」
「有机会的话,可以考虑规划一趟旅游,让自己暂时远离熟悉的事物能够转换心情。」
「嗯……我会考虑看看的。」
医师敲打键盘纪录刚刚的对话後,抬起头问了一个看似有点奇怪的问题。
「会听见有声音跟你说话吗?」
但是我立刻回想起那一天自己独自跑到顶楼的事情,接着缓缓地点头并回答道:「有过几次而已。」
「他说了什麽?」
「其中一次是晚上躺在床上难以入眠的时候,那个声音说:好吵」
「还有吗?」
我愣了一下,要亲口坦承自己有过想自杀的念头还是有些难为情。
在犹豫片刻之後,我还是开了口:「有一次我跑到顶楼,那时候意识有点不清楚,有个声音一直叫我跳下去。」
我偷偷观察医师的脸sE,她依旧相当镇定,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只有这一次吗?」
「如果是要问那个声音明确地在耳边响起的次数的话,应该是只有这一次……」
「那你本身有更具T的计划或着准备了什麽吗?」
「呃……」我有些踌躇不安,不知何故,某一部分的我感到了羞耻。
医师很快地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於是温柔地说:「我知道要将自己真实的感受说出来非常困难,可是你能来到这里,就已经是某种好转的契机。这一点相当地重要,代表你也许不是真的想寻短。」
她接着说:「我不会强迫你做什麽,但是我可以和你一起整理这些想法。」
我沉默片刻後,终於开口:「我没有特别去计画要如何寻短,但是最近可能会不自觉地去注意哪一栋大楼b较高,然後想像自己跳下来後躺在地上的画面。」
医师沉默地点了点头,接着问:「是什麽原因触发……或着说让你产生这个念头?」
「思念孩子的时候,越想越难过,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自己好像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必要。我真的有想过如果就这样结束,是不是就b较轻松。」
我苦笑着说:「产生这样想法的我,是不是很软弱?」
医师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既温和又坚定。
「这样的矛盾很真实也很痛苦,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你是软弱的人,因为你还深深地Ai着他,与他的连结过於强烈,所以在失去之後一时之间没办法那麽快找到新的容身处。」
她接着轻声问:「当内心浮现寻短的念头时,你是怎麽应对的?」
我试着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手指不自觉地颤抖。
「那天因为再度失眠而感到心烦意乱,身心俱疲的我甚至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前进,真的只差那麽一点就要放弃活下去。」
医师相当专注地望着我,眼神依旧没有一丝批判,於是我接着说了下去:「但是就在即将跳下去的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老婆和父母的脸。如果我就这样结束生命,他们一定会非常痛苦。到头来,我不过是将自己的痛苦加倍地转嫁给了他们。想到这里,我才忍住没有往下跳。」
她微微点头,语气柔和地说:「你的想法非常正确,你和你的家人们都是彼此之间最重要的人,无论谁离开都会让对方感受到悲痛。你停下来,是因为你明白有人还Ai着你,而你也还有Ai着的人。这GU紧密的关系让你对这世界有所牵挂,也让你相信活着不是只有痛苦而已。」
她语气坚定地说:「想Si和活不下去,这两者不一样,你想结束的是现在的痛苦而已。」
听到这句话,我的喉头一阵哽咽,心里像是有什麽东西被轻轻抚过。
我低声说:「每天醒来时,总会告诉自己要打起JiNg神,努力地把生活过下去,但是每一晚躺在床上时又会再次回想起失去孩子的经历,不断地质问自己为什麽当初选择了放弃他,於是又再次失眠。每一天都是这样不停地重复,真的很煎熬。」
「我理解,你不必急着b自己振作,慢慢来就好。」
「嗯……」我深x1一口气,双肩微微放松。
医师接着问道:「你会有整个人像悬在半空中,好像这一切不是自己在经历的感觉吗?」
虽然听起来有些cH0U象,不过我似乎能理解医师所描述的情况。
「嗯,当非常难过时就突然感觉整个人被吊起来没办法着地,我不知道怎麽形容b较好……就好像自己不在身T里面。」
「通常是什麽时候发生的?」
「大部分都是晚间躺在床上,因为悲伤而胡思乱想的时候。」
「你每天大概多久会出现一次心情不好的状况?」
「嗯,蛮常发生的……几乎可以说是无时无刻吧。」
「那会觉得全身无力或着提不起JiNg神吗?」
「嗯,无论是心态或着身T,都会有一种……嗯,很疲累的感觉。」
「没有动力?」
「对,什麽事情都不想做,就好像突然失去目标一样,感到有点茫然。」我点头附和。
「什麽情况下b较容易出现这样的无力感?」
「嗯……任何时候都有可能。」
「也包括工作时吗?」
「对。」
「那这种时候你心里会浮现什麽样的念头,或着就只是单纯地放空?」
我花了几秒钟思考,然後说:「我会产生无论做什麽都没有意义的念头。」
「通常这样的情形会持续多久?」
「不一定,可能要看当下的状况,如果是在工作时还是会勉强打起JiNg神。」
「那你觉得自己的脾气有什麽改变吗?会不会变得b较容易动怒?」
一听见这个问题,我的脑海随即浮现之前与同事所发生的争执。
「嗯,前一阵子和同事在执行勤务时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本来我其实不太会和别人争执的,但是那个时候理智线忽然间就断掉,所以跟他大吵了一架。」
「处於生气的状态之下,你会做出b较激烈的行为吗?」
我自然而然想起殴打庄凌仁的事情,犹豫片刻後还是选择说了出来:
「嗯,前一阵子执行勤务时忍不住动手教训了一个nVe待儿童的人犯。」
我注意到医师的瞳孔瞬间放大了一点,不过她很快地继续问道:「这样的情形发生过几次了?」
「只有这一次而已。」
「那後续怎麽处理?」
「那个人因为刑事案件已经被羁押,而他似乎没有打算追究的样子。」
「那机关的长官们知道这件事情吗?」
我回想起当天多名同事合力拉开自己的情形,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嗯,毕竟事情闹得有点大,长官有找我谈过,最後给了一支大过当作惩处,另外也建议我暂时休假一阵子。」
「抱歉,我想知道你有没有跟长官说过孩子的事情?」
我点点头解释:「因为怀孕的後期发现有前置胎盘的问题,老婆在半夜时忽然大出血,紧急送急诊後就一直住院观察,所以那一阵子跟长官报备过情况并且请了一阵子的假。」
医师轻轻点了点头,沉Y片刻後说:「嗯,我认为人在持续承受痛苦时,情绪会变得b较敏感。有时候会觉得什麽都不对劲,甚至忍不住发脾气。当情绪达到临界点时,身T可能会自动寻找宣泄的方式,所以我不会轻易去否定你的愤怒。」她接着又说:「不过我想,伤害他并不是你内心真正的本意,只是某些情绪在那一刻被触发了。你还记得那时心里最强烈的感觉是什麽吗?」
「因为他说的话、做的事都让我……难以忍受。他就是一个人渣,连自己的小孩都能狠下心nVe待。那时候我一直想着为什麽这种人可以拥有孩子?而我却只能承受失去的痛楚?这样的念头整个占据了我的脑海。」
医师沉默了几秒,语气放得更低了些:「你说的这些,我听到了,也能够理解。」
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接着问道:「你觉得之後还会再出现类似的情况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
「嗯,无论是愤怒还是悲伤,我们都不需要刻意去压抑。有些方式可以让你在不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前提下,把情绪释放出来。」
医师语气平稳地说:「像运动就是一种安全又有效的情绪出口,能帮助释放压力、缓解紧张情绪。你先前提到过有打球的习惯,可以增加每周打球的次数或者尝试其他不同种类的运动,b如慢跑、骑脚踏车之类的。如果不想出门,也可以试试一些动态伸展的活动,这些都有助於重建身心的平衡。」
「嗯,我会试试看的。」
医师接着问道:「那你最近的睡眠如何,有办法睡着吗?」
我摇了摇头:「不是很好,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平常的作息大概是怎麽样?」
「十一点左右ShAnG,隔天七点起来。但是最近几乎没办法入睡。」
「大概躺多久会睡得着?」
「我也不知道,可能要两、三个小时才勉强睡得着。」
「所以睡眠的品质应该也不是很好?」
「嗯,有时候甚至整晚都睡不着,拖到五点左右才能稍微眯上眼。」
「这样失眠的情况从什麽时候开始发生的?」
「已经好几个礼拜了。」
「这样的话,我想你可能需要一些安眠药物来帮助睡眠,以前有服用过吗?」
「没有。」
「我会先开一个褪黑激素,就寝前一小时服用,应该能够调节生理时钟,解决难以入眠的问题。另外还有一个安眠药,如果失眠的状况还是没有改善的话再吃。」
「好。」
「吃药後切记不要开车或着从事机械类的工作,也不能搭配酒一起服用。」
「嗯,我会记得的。」
「T重最近有什麽明显的变化吗?」
「大概瘦了五公斤。」
「胃口不好?」
「嗯,就是吃不太下东西,没什麽食慾。」
「了解,你可以试试看少量多餐,这样能稍微减轻进食的心理压力。」
「好。」
「你还有什麽话想说出来的吗?」医师将手从键盘上移开,目光柔和地望着我。
「嗯……应该没有了。」
「那麽跟你约一个月後回来复诊,这期间如果有需要的话都可以再挂号进来,好吗?」
「嗯。」
医师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语气平静地说:「那我们今天就到这边。」
我微微点头,说道:「谢谢医师。」
「不会。」她微笑着回应。
我从药师手中接过药物袋,上面清楚地注明着抗忧郁症、疼痛辅助治疗、调整情绪、镇定安眠剂等等用途。每一个字彷佛都在提醒我的脆弱。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麽坚强。
在踏入医院之前,我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210说出这麽多内心话。虽然心中仍然存在悲伤,但我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尽管微小,但是我确实得到能够继续走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