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清晨跑到顶楼後,寻短的念头便不时在我脑海中闪过,甚至有几次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顶楼。
我意识到似乎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负面情绪持续地累积,终究还是会有崩溃的一天。
於是在某个天亮之後,仍旧失眠的我鼓起勇气前往医院,来到JiNg神科门诊挂号。
因为是平日,等了一会儿後,我的名字便被叫到了。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诊疗室内,一名护理师轻声询问:「张先生吗,健保卡借我一下。」
「是。」我随即递出了健保卡。
护理师核对身份後接着说:「门帘後请坐喔。」
拉开门帘,只见一名nV医师正盯着电脑萤幕。
我出於礼貌首先打了招呼。
「医师,你好。」
「你好。」nV医师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
「张先生,因为这是第一次看诊,所以我会先询问一些你的基本资讯,像是家庭成员、成长背景之类的,而我们所有对话的内容都是保密的,好吗?」
「嗯,没问题。」
「那麽我们从家庭成员开始吧,家里有哪些人呢?」
「我爸妈都还健在,有一个哥哥跟一个妹妹。」
医师一边问答,一边迅速地敲打键盘。
「跟他们一起住吗?」
「不,我结婚了,目前是跟老婆两人一起住。」
「那跟爸妈、兄弟姊妹的关系如何呢?」
「嗯,还不错,他们也住在淡水,我们偶尔会约家庭聚餐。」
「那用一句话形容的话,你觉得家里的氛围是怎麽样的?」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蛮和乐的。」
「哥哥跟妹妹结婚了吗?」
「哥哥结婚了,妹妹还没。」
「那跟嫂嫂的关系如何?」
「也不错。」
「哥哥以及妹妹的年龄是?」
「一个大我三岁,另外一个则小我两岁。」
「父母亲彼此间的关系怎麽样?」
「很好。」
「你家里曾经有什麽人有过心理相关的困扰吗?」
「应该没有。」
「在成长过程中,通常会跟谁聊心事?」
「这……」我思索片刻後,回答:「好像不会特别跟谁聊,之前都是自己哭一哭就过去了。」
「你觉得父母的管教方式b较偏向严格还是自由放任?」
「以前还是学生的时候,他们管得满严厉的,常常会督促我要好好念书。」
「刚刚有提到跟老婆住一起,平时的互动还好吗?」
「嗯,很好。」
「吵架的频率大概是多久一次?」
「我们很少吵架,一年应该不会超过两、三次。」
「那上一次争吵的内容是什麽?」
「我也忘了,应该就是一些琐事之类的。」
「通常是由谁做决定?或着说谁b较强势,握有主导权?」
「嗯……我们蛮平等的,几乎就是互相讨论後得出共识,如果真的意见b较不一样的话就会继续G0u通来确保得到一个彼此都能够接受的结果。」
「嗯,这是一个不错的方法。」医师接着又问:「那你觉得,家人对你人生选择的影响有多大?」
「嗯,遇到重要的事情我还是会询问他们的意见然後再做决定。」
「那家人知道你来谘商吗?他们有什麽反应呢?」
我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告诉他们。」
「老婆也不知道吗?」
我沉默片刻後点点头:「她不知道。」
「会想试着让家人们知道吗?就目前听起来,我觉得你的家庭是蛮稳定、正向的关系,也许他们能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予支持。」
「嗯,有机会的话。」我不置可否。
「了解……那接下来换个话题好了,你现在有在工作吗?」
「有。」
「从事什麽职业?」
「在地检署担任法警。」
医师轻轻地「哦」了一声,但我不确定所隐含着的意思。
「法警和警察属於同一个T系吗?」
「虽然我们都穿同一套制服,但是实际上不太一样,法警属於司法行政T系,警察则隶属於警政T系。」
「那法警平常的工作内容大概有哪些呢?」
「最主要就是值庭、戒护、提押人犯到检察官面前开庭;另外也要看管警察抓到的现行犯或着通缉犯。」
「那麽你们的上下班时间呢?」
「一般来说就是朝九晚五,不过我们属於值班制,偶尔会需要值班。」
「值班频率呢?」
「一个月大概四到五次,每次值班都会到半夜一、两点,少数情况下甚至会到隔日天亮才结束。」
「哇,听起来蛮辛苦的。」
我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
医师接着问:「那麽这份工作对你来说会有很大的压力吗?」
「嗯,多少有一点,毕竟我们要看管人犯,要是一个疏失让人犯跑掉的话,肯定会登上新闻的。」
「这样啊……那平常工作量会很重吗?」
「嗯,因为我们单位管辖的地区b较广,所以蛮忙碌的。尤其这几年诈骗猖獗,案件数量暴增了很多,几乎从早到晚都有源源不绝的人犯被送进地检署。」
「那有遇过人犯不配合或着想要逃跑吗?」
「有啊,这很常发生。」
「那你们会怎麽处理?」
「基本上都是靠人数优势压制。」
「所以你随时都可能处於一个b较警戒的状态内,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可以这麽说,但只要有状况发生,同事们会随时互相支援,所以其实也没有那麽压迫。」
「你当法警多久了呢?」
「三年。」
「那应该适应得还不错?」
「嗯,还可以。」
医师兀自点头,双手在键盘上不停地来回移动。
「好,我想基本的调查暂时到这里就可以了。接下来可以跟我说说你最近的状况吗?从你愿意说出来的部分开始就好。」
「嗯……」
这一瞬间,我的脑袋忽然一片空白,此时的我竟然不晓得该怎麽开口。
从小到大,我很少向他人倾诉心事。遇到悲伤的事情,我总是选择独自承受,任时间慢慢冲淡一切。然而这一次不同,失去蛇蛇对我而言,就像心底被掏空了一个大洞,无论如何修补,都没有办法真正地复原。
沉默片刻後,我终於开了口:「我的老婆去年怀孕,是一个男宝宝,我们两个都很开心也很期待,但是後来羊膜穿刺的检查发现染sET有些异常。」
讲到这里,我发觉自己的声音开始颤抖着。
「是很少见的二号染sET镶嵌型,在台湾也只有个位数的案例。我们向很多医师谘询过,因为照了好几次宝宝的高层次超音波,他的器官结构看起来都没有什麽异常,所以医师们其实分为两派,一边认为宝宝有可能是正常的,另外一边则仍然觉得不乐观。」
「我们抱着一丝希望继续怀孕,但是後续又检查出宝宝具有单亲二倍T的问题,在进一步做了基因检测後在二号染sET上发现一个突变的基因点位,医师说目前的医疗没办法确认是良X还是恶X,我们犹豫了很久,最後还是决定……」
讲到这里,我的喉咙像失控般,发出接近哭喊的嗓音:「决定让宝宝去当小天使。」
此刻我终於无法忍住情绪,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医师轻声问道:「宝宝的周数是……?」
「二十九周。」
她的脸上露出了同情的表情,忍不住轻叹道:「真的是蛮大的周数了……」
「我无法想像当我们在讨论要不要留下他的时候,在肚子里面的他听见爸爸妈妈不要他会有什麽样的感受,我真的……很心痛,他明明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但是我们……」
那GU熟悉的刺心痛楚再次袭来,我不禁泪如雨下。
「你因此感到罪恶感吗?」
我毫无犹豫地点头,「毕竟是我们擅自做出决定的。」
「对你而言,最艰难的时刻是什麽时候?」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因为有前置胎盘的问题,如果大量出血的话就必须紧急剖腹将宝宝生下来,这种情况医院就必须抢救他。」
「当时决定要送他去当小天使後,因为还需要等需几天才能进行引产手术,为了避免他提前出生,只能在这段期间持续使用安胎药。」
我的内心深处一直不愿意、也拒绝接受这件事,但是无论再怎麽逃避,仍然无法否认发生过这件事。
我再次溃不成声:「安胎药物明明应该是用来拯救胎儿的,然而我们却用来将他强留在子g0ng内……他真的很努力,可是最终却因为我们的自私,被剥夺了活下去的可能。」
我从没想过自己竟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嚎啕大哭,但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我哽咽得无法继续说话,过了片刻後才稍微平息情绪。
医师好心地递过几张卫生纸後接着说:「你现在愿意正视自己的心情来到这边已经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我认为这件事情不是你跟太太,或着任何一个人的错,你们不需要将一切都揽在身上,好吗?」
尽管我表面上点了点头,但是内心却依然将整件事情归咎於自己。
「这段怀孕的过程,你们经历了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这个过程肯定很难受。这段期间你和太太所感受到的每一种情绪都有它出现的理由,无论是混乱、痛苦、无助或着是难过、愤怒甚至是罪恶感,其实这些都是悲伤的其中一种面貌,都是你们对宝宝Ai的延续,所以不用刻意地去否定。」
医师稍微往前倾身,语气依旧温柔。
「我听得出来,你真的很Ai你的孩子。想念他,是因为他在你心里占了重要的位置。而失去孩子的痛苦,没有谁能真正地习惯。虽然这样的情绪起伏可能会持续几个月、数年,甚至是此生,但是悲伤与生活是可以同时存在的,或着应该说是无法被分离的。」
医师停顿片刻,给我一个可以喘息的时间。
「你可能偶尔会想起离世的宝宝而感到悲伤,但是随着时间久了,悲痛的程度以及频率都会降低,所以你们不需要马上催促自己振作起来、好起来,反而可以慢慢地去学习如何和这份痛共存。」
「共存?」我感到有些疑惑,与这样的伤痛要如何共存?
「没错,悲伤并不需要立刻解决,而是需要耐心陪伴的漫长过程,依照自己的速度逐步地去调适,直到伤口不再被反覆拉扯。」
「但是我该怎麽做?」
「你不必感到压力,其实悲伤也是怀念的一种形式。」医师接着又说:「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试着做一些事情来纪念,b如说写一封信,哪怕只有一句也是一种Ai的表现;甚至你可以将这段经历与自身的感受以日志的方式纪录下来。除此之外,像是画一幅画或着种一盆花,这些都是别具意义并且让Ai有形状的方式。」
医师接着又补充:「另外也可以在家里的角落设置一块纪念孩子的地方,摆放他的照片或着物品,每当思念他的时後就可以静静地相处。」
此时我回想起了手机里还存留着当初我抱着蛇蛇的照片,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点开来看,因为实在太痛了。
「或许你们可能永远都承受着失去孩子的痛苦,但是它会改变样子的,将来的某天你们会发现它变成了一种力量,让你们能够接受以及付出更多Ai。」
我抬起头,眼眶仍然微红,缓缓点了点头,努力将呼x1稳定下来。
「人生的路相当漫长,我们肯定会遭遇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情,这时候不要过度苛责自己,现在的你也许会感到愧疚感,但是这便代表了你有多麽地在乎孩子。」
我接着说:「但每次经过那间为他准备的房间,我的心都会被深深刺痛。里面的婴儿床、衣服、玩偶、尿布,我们原本已经将一切都打理好了,就等着他的到来……但是现在每样物品都彷佛在提醒着我失去了他。」
说着,我的视线不自觉地垂落。
「我很害怕,害怕只要一踏进去就会彻底崩溃,所以那个房间,我几乎不曾再走进去了。就好像这样做能假装自己什麽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就如同刚刚所说的,学会慢慢地去正视悲伤很重要,但是其实逃避痛苦也是人的本能,所以不要过於纠结,按造自己的步调就可以了。总有一天,你肯定能鼓起勇气再次开启那扇门的。」
「我觉得我做不到。」
「为什麽这样想呢?」
我安静了片刻,接着说出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
「我觉得……是我杀了自己的小孩。」
医师随即用坚定的语气说:「不要这麽想,在那样两难的情境之下,你们彼此经过G0u通,最後勇敢地做出决定,所以无论是要留下孩子或是送走他都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任何对错。」
我低声反驳道:「但是事实就是如此,都是因为我的无能才会导致这个结果。」
我紧握着双手,继续说:「我做的很多决定都是错误的,如果当初有更认真的备孕,调理好身T再来怀孕;如果检查出染sET异常时就立刻忍痛做出决定;如果我再更勇敢一点说想要留下他……」
医师轻声问道:「这些如果一直在你的脑海中打转吗?」
「嗯,为什麽会发生这种事情?、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不断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但是始终想不到答案。有时我甚至催眠自己这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恶梦罢了,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在进行引产手术的前一天,医师准备在宝宝的心脏上注S麻醉药物让他永远的沉睡。那一刻我很想大喊着冲过去阻止他,但是我什麽都没有做,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根针戳进他的x口,就在心脏的位置上。」
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再次发颤。
「打了第一剂麻醉後,他的心跳依然顽强地颤动着,他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怎麽做,我……我真的不知道……」
讲到这里,我的情绪再次溃堤,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眼泪也又一次地占据我的视线。
「医师为了确认他真的睡去,所以又注S了第二剂药物,那两根针就好像同时cHa在我的心脏上,我真的好痛……可是又无法叫出声。看着他的心跳渐渐地变慢,最後再也没有声息,当停止跳动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某个部份的我也真的Si去了。」
短暂的沉默後,医师安慰道:「亲眼目睹这件事情发生肯定会不好过。不过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而且做出这个决定,你们肯定是最难受的。」
我轻轻咬着下唇,说:「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当他的爸爸。」
「你是他的父亲,这个身份并不会因为失去他而消失。你仍然可以Ai他、记得他,甚至用你自己的方式继续做他的爸爸。」
「即使他已经不在了?」
「你是他的父亲,他是你的孩子,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你还是可以继续跟他说话、想念他,只要你仍然愿意承担这份失落并深Ai着他,这样就足够了。」
医师的语气温和而坚定。
「我真的还可以做他的爸爸吗?」我依然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如果他其实很怨恨我呢?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我没有保护好他,我……无能为力。」
「不是这样的。」医师强y地打断了我。「虽然你们失去了孩子,但是你和你太太绝对不是失败的父母,我会说你们是很bAng、很勇敢的父母。」
我缓缓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你可以试着写一封信给他,不是为了请求原谅,而是为了说说当时你心里的纠结与痛苦,让他知道你不是轻易做出那个决定的,同时也让你自己知道,你当时已经非常努力了。」
「可是我依然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为什麽每天还是能吃得下、睡得着、活得这麽平静,明明他连在这世界上活着的机会都没有。」
「你还活着并不代表你是一个无情的人,相反的,你所承担着的痛苦以及罪恶感都表现出你Ai他、你在乎他。」
听到这里,我的眼眶再次泛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