箕宿星原,太初帝阙。
这座由先民以苍曜神石层垒起的帝城,曾是万族修士心中的灯塔。晨钟一响,群峰回响彷佛百川涌入同一处源头,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放低声音。但自从「阎寂帝」在此成道并以血炼帝阙之後,这里就成了传闻里最不祥的所在——云始终带着灰,风总似乎掺着铁锈味,连城外的河水都显得b别处更冷。
今日,寒风没有铁锈味,却裹挟着一种紧张到发涩的味道。
太初帝阙上空,十二根青金天柱交错,光与影织成一口看不见的牢笼。阵纹如cHa0起落,泛着淡淡的虹辉,在高天与城阙之间铺开一道巨大的网-「灭仙锁天阵」。传说这阵一成,仙也走不脱。
城外人cHa0涌动。有人兴奋,有人惶然,更多的是把眼神投向同一处:那口网正下方的帝陵圣坛。
「终於等到这一天了。」年轻修士「嶂岚」握着剑,指节发白。他的朋友“鹤行”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别冲,先看。”
年纪较大的修士抬手挡住几个想往前挤的少年。“命,不是这麽拿来博的。”他的指尖微微发颤,但语气很稳,“瘦Si的龙,也不是我们能扛的。先看七曜帝姬怎麽做。”
「七曜帝姬」四字像火星落进乾草堆,瞬息点燃人群心口的热意。有人抬手擦了把脸上的尘,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清楚一点。有人压低身子,斜斜地窥向阵中。议论声一阵紧似一阵:
“真会来吗?”
「会。今日阵成,必是她们定下的局。」
「若非七曜同出,谁能困住阎寂?」
当声音再次cHa0落,人们终於看清──圣坛之上,一个白发青年正盘膝而坐。他身披旧式的墨sE直裰,x口处用细线认真缝补过,袖口磨得发亮。若不是城内只剩他一人,谁也不会把这副斯文儒雅的模样与「阎寂帝」三个字连结起来。
白发青年缓缓吐出一口气,气息落在唇齿间,像被寒风切碎。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却因为失血而泛着不自然的白。他把手收回袖中,像是怕冷,又像是怕看见。
阵纹每一次起伏,都会从他身上带走一点东西。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被一线线cH0U出,好像谁在用看不见的梳子,一梳一梳把他与「道」的联系梳断。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的圣坛上,他授过七个孩子第一堂课──握笔,写字,站直身T,再学x1气。他说,修行的第一步不是学杀伐,是学会把手稳住。
他苦笑了一下。手握得再稳,也握不住人心。
“嗡——”
虚空像被拧紧,又忽地松开。七道不同的帝威自四面八方叠加上来,像七颗星,明明暗暗,却把整片天都点亮了。人群骤然静了半息,然後喧哗翻涌。
“是她们!”
“真来了!”
阵外的风忽然一顿,彷佛它也想抬头看一眼。第一道身影最先破开高空的寒雾,凝霜带雪,立於云端——她穿着素白的战裙,肩部护甲以寒玉雕成,眉目如刃,整个人像一柄被千次寒炼过的刀。
「寒鸢帝姬。」有人喊出了她的新号。
白发青年抬起头,望着那抹白。他的眼尾有些红,可能是风吹的,也可能是太久没眨眼。他努力让嘴角弯起,像是要让一个旧日的称呼落在唇边,最後却什麽都没说。
寒鸢俯瞰圣坛,眼中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耐心至极的冷。她开口,声音清楚,穿透大阵:“阎寂。昔年你以‘先生’之名入我寒氏,取我信,灭我族脉。此仇,此日当清。”
人群炸开。原本有少年忍不住低声感叹「好美」的,话到一半y生生改了尾音,像被人扯住了嗓子。更多人眼神发烫——不是因为仇怨,而是因为他们忽然意识到:传说里的“师徒”,可能真曾并肩而立过。
圣坛上,白发青年低头,指尖在膝上轻轻敲了两下,像在数节拍。他终於抬眼,与寒鸢对视:“阿鸢——”这个唇形刚成,他停住,改口,“寒鸢。你来了。”
寒鸢没有回应旧称。她抬手,帝威铺开,像一层看不见的山压下。阵外连风都像冻住,人群齐齐屏住呼x1。那GU力尚未落下,天幕便微微一凹,像水面被轻按了一指。
“轰——”
第二道帝威自东偏南涌来,不疾不徐,像夜cHa0。它没有正面对撞,而是巧妙地斜切,化开了寒鸢落下的锋面。余波像被人拎住尾巴,改了方向,贴着阵壁擦过。就算如此,圣坛上仍有鲜红一痕从白发青年唇畔溢出,他侧过头咳了一声,把血咽了回去。
「幽婵帝姬。」年长修士低声吐出四字,眼底复杂。
第二位帝姬现身,身姿清隽,衣袂似流光在Y影中走。她的眉眼没有寒鸢那麽锋利,却也不柔和,像一盏灯——不是带温度的火灯,是在海上的灯塔,光冷,路明。
「幽婵。」寒鸢的目光终於有了温度,那是凝霜遇火後的霎时蒸腾,“你在拦我?”
幽婵的目光越过阵纹,落在圣坛上的人身上,然後又收回:“我不救他。”
“那你刚才做了什麽?”
“我不让你现在杀他。”
幽婵的声线很平,平到听不出情绪。但每个字落出来,都把风重新点动了一分。城墙上的旗在这时「啪」地一声拍响,像是被这句话拍醒。
寒鸢像是笑了一下,但那笑只在唇角一瞬即逝:“多一个呼x1,他就多一分算计。你太清楚他是什麽人。”
“正因为清楚。”幽婵说,“我不要他Si在误解里。”
群众再次喧哗,这次不是赞美谁的容貌,也不是高喊「今日必诛」。是那种真实的、在人群里才会发出的疑问──互相询问、揣测、质疑,夹着胆怯与好奇的声音:
“误解?”
“什麽误解?”
“难道……还有别的内情?”
“闭嘴。”年长修士的嗓音低沉,“看,她们说话。”
寒鸢的手势没有放下,她的帝威稳稳压在阵顶,如同一柄随时能落下的刀。她把目光从幽婵移回圣坛:“你若有话说,现在说。别做你最擅长的——沉默。”
白发青年用指背擦了擦唇边的血,没有擦乾净。他T1aN了T1aN乾裂的唇,笑意不明显,眼神却柔下来。他先向寒鸢躬了躬身,又向幽婵点了点头,像在向旧日的两位学生问安:“你们都长成了我盼过的模样。”
寒鸢的眉峰突然一紧,像被针刺中某个早已结疤的地方。她把那点疼意压下去,语气反而更冷:“少拿旧事换今日的命。”
白发青年垂了垂睫毛。灭仙锁天阵在他背里一寸寸地拔走什麽,他感到腿已经不像自己的腿,x口像被人从内里摁住。但他还是把背挺直,不让自己显得太狼狈:“寒氏之事——我做过的,我不求原谅。你要我Si,我今日不走。”
幽婵没有看寒鸢,她盯着圣坛上的那双手:“那你也说说你没做的。”
白发青年沈默片刻,像在找一个不会让人立刻拔剑的词:“有些手,我没伸。有些火,我没有点。但我也没挡。”他说到这儿停了下,“世事的轻重,有时候不是我一个人能按的。”
“你说半句留半句。”寒鸢道,“像从前一样。”
「我也可以说满。」他抬眼,注视幽婵,“但说满,就得提别人的名字。今日是我要付账,不该把账递到你们肩上。”
幽婵的指尖轻轻扣在袖口里,像是敲着看不见的案几。她问:“你说‘误解’,指什麽?”
“指‘我为何进寒氏’,‘灭脉之命从哪里来’,以及……”他顿了顿,“谁在太初帝阙下动了‘断道’的手脚。”
“你。”寒鸢截断他,“别绕。”
「好。」白发青年点头,「我进寒氏,是为了查断道。灭脉之命,不在我手。我没有阻止,是因为当时——」他的声音轻到几乎要散掉,“拦不住。”
人群的声音在这一刻散成了无数缕,有人信了,有人更愤怒。更远处,几个背着药箱的散修悄悄往後退,像是怕接下来的打架波及。嶂岚却莫名冷静下来,他忽然想到师父常说的一句话:越是要紧的时候,越要看人的眼睛。
他望向寒鸢,又望向幽婵。寒鸢的眼像霜刃,幽婵的眼像海,圣坛上的那双眼──像夜sE里的一盏灯,风吹得摇曳,却一直亮着。
“够了。”寒鸢终究把手抬高了一寸,“你说得再像话,也抵不过一墓冷土。今日——”
“今日你若落刃,”幽婵缓缓打断她,“便等於替真正的‘断道者’收了口。”
寒鸢不耐地偏头:“你知道是谁?”
“我有方向。”幽婵的每个字都像压着石,“他也有。”
那一刻,七道帝威中的另外五道在更远处轻轻一动,像是有五颗星同时眨眼。人群齐齐抬头,却什麽也没看清。只知道,天更高了一寸,风更冷了一分。
白发青年深x1一口气,像是终於等到了某个可以说出口的节点:“寒鸢,幽婵。你们若要我的命,我不躲。可若要真相——先留我一炷香。”
寒鸢没有立刻答,她看了很久。那目光像是要把人透出一个洞,洞里面是旧日的书案,是冬日里一个小小的火盆,是雪夜里被人牵着走过的巷子——她猛地收回眼神,像怕自己也被看穿。
她把刀势收了一分:“一盏茶。”
幽婵没有反对:“一盏。”
“多一盏。”白发青年笑了一下,“别太抠门。”
「阎寂,」幽婵第一次叫他的名,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一丝疲倦,“你若还开这种玩笑,我就先动手。”
白发青年咳了一声,举手示意:“不敢。”
阵外,年长修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刚刚才想起自己也需要呼x1。他对身边的少年说:“记住,真正的强者,动手之前b动手的时候更难。”
“为什麽?”
“因为那时候,他要把心里最软的地方放在刀上。”
“那不痛吗?”
「痛。」年长修士看着高天与阵网间那一点白发身影,忽然觉得眼眶也有些凉,“可有的人,还是会把它放上去。”
——
灭仙锁天阵在这一盏茶的时间里换了三次呼x1的节律,像是在适应新的天气。阎寂低声说,幽婵问,寒鸢不时cHa上一句,像刀背轻点在案上。很多话听起来云山雾罩,更多的是真名不说的绕,但那种「绕」里夹着一种决绝的直——
直指「断道者」。
当最後一线茶烟散尽,寒鸢的手重新抬起。她已经不再看幽婵,也不看阵外的人群,她只看圣坛上的那个人:“一盏已尽。”
阎寂点头,像是真的被这规矩安住了心:“我知道。”
他站起身来,直直地站着。白发在风里很明显,他背後的影子又瘦又长,像一柄被埋在土里的刀,只露出一截刀柄。
“下一盏,”幽婵说,“在他开口之後。”
寒鸢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没有再争那半盏茶。她收刀三分,像给旧日一个不多不少的T面:“开口吧,阎寂。”
阎寂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幽婵一眼。他像在对很久以前的课首复盘,先点名,再落笔:“第一件——太初帝阙下的‘断道’,与寒氏灭门,同谋者三。其一,已在座。”
风倏地一紧,阵外万语俱寂。
高天之上,七道帝威像被同时拨动的琴弦,轻颤。
故事,在这一刻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