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笼山林。
时镜策马一路来到了位处山上的积善寺,古刹幽静,因着初冬时节,门上的铜环上尚积着点点寒露。
他下了马,上前扣响了寺门,等了一阵却并未有人前来应门;他又试探地推了推,但闻“吱呀”一声,眼前的门板竟被推开一道缝隙。
寺门未锁,时镜犹豫了半晌,方才推门入内。
寺内与想像中的不同,许是经过战火摧残,岁月在眼前各个角落留下痕迹,显得陈旧而简朴,他独自穿过一个个矮门,走过一段布满细石的小径,最後於佛堂的殿门前停下。
时镜发现这座寺庙里总是很昏暗,院里几乎照不见yAn光,只有堂内两旁的sU油灯摇曳昏h的光线。
在来之前,他调查过此处,前朝香火鼎盛的古寺,如今竟只被埋没在岁月长河中,未免令人唏嘘,只是……
时镜正沉Y间,忽闻不远处传来人声,心头一跳,不由寻声而去。只见佛堂後院的空地里,几个穿着粗布麻衣的人,正来回穿梭於院子里;而廊下还或坐或倚着三三两两的人,面sE苍白,令人可怕的是那些人身上都有伤,伤口处仍有血sE不断渗出,溽Sh衣衫。
「这是……怎麽回事?」时镜怔怔地望着眼前混乱的一切,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看得出来那些来回穿梭院子的人是为援助那些身上有伤的患者,可观他们的手法以及衣着样貌,显然也并不熟练,就是自己都生活艰涩,可见他们并非通晓此道;何况,一处寺庙,缘何聚集了那麽多伤患?
时镜心下一凛,正怀疑间,忽有金sE的光划过眼前。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但见身後一排转动的经桶前,有个素白衣衫的男子自转动的经轮旁缓步而来,对上了他的视线,朝他微微笑了笑,道:「这位公子,可是来此敬香祈福?」
公子……
时镜斟酌着他的用词,若是寻常寺庙中人,称呼香客该是唤“施主”,而非“公子”。
再看他衣着,也非像是寺庙中人……
身後有经幡浮动,来往的人影不断,映照着摇曳的香火,将凡尘俗世渲染得如此昏溃又鲜明。
时镜望着他唇边的笑容,背对着光影,在他的目光中缓缓颌首。
晨光透过云层,照在薄雾轻笼的都城上,有风吹过树梢,发出飒飒的声响,时镜随着男子的脚步,来到了後山的一处山崖,俯瞰着底下为晨光照耀的街坊市集,那些纷乱和Y谋在高处望来竟渺小的如沧海一粟,只剩下依稀的轮廓,面目模糊。
「你说那些人都是战後的遗民,可为何会聚於此处,不肯下山?」
在方才一路走来的途中,时镜自对方口中得知,此处寺庙自战後荒芜後,一些於战後无处可归、流离失所的遗民便因缘聚会,居於此处,本只是暂时求个遮风避雨的安身之所,可随着时间一久,他们便也习惯了同大夥一起的生活;毕竟都是战後的幸存者,有些人没了家人,有些人则受了伤、留下隐患,早已家破人亡,无处可依,倒不如和一样遭遇的人一起取暖,成为彼此的依靠。
只是,据时镜滞留苍yAn几日的了解,府衙曾徵召百姓一同修筑城防,并固定於每月开仓发放钱粮,照理来说,对於这些因战火顿失依凭的百姓当是惠民之策才是。
那人想来知道他内心的想法,笑着摇了摇头,道:「战事失利,对於朝廷来说乃是奇耻大辱,百官忌讳不提,地方官府更是不想惹祸上身,对与战事有关之事俱是闭口不提,这些遗民在他们眼里既无法为自身带来利益,亦恐带来祸患,不过是个烫手山芋,自然无人问津,唯恐不及了。」
「将士为了守御城池,不幸伤亡,既是国朝之殇,亦是帝国的荣耀,怎能以利图之?」时镜显然不能认同这般说词,不觉皱眉。
然那人闻言却仅是沉默,望着山下的袅袅炊烟,人间万象,长长叹息:「若是朝廷之人皆如你所想,这天下万民也能少些憾事了。」
时镜心头一突,自方才一路走来,此人言语间虽未言明表态,可话中却隐约对朝廷作为有几分熟稔,且观其言行气度,亦非寻常百姓,让他不由得多了几分心眼。
他目光微闪,看似不动声sE地问起:「阁下方才所言,言语之间多有慨叹,可也是七年前西胡一役战後受难的遗民?」
那人闻言一愣,旋即摇了摇头,笑道:「非也。在下不过是个无根之人,四海为家,因缘际会方才来到此处罢了。」
「那麽,这寺内所见的百姓……」
「公子是说,方才院内那些身负伤势的患者吧?」
彷佛看穿他内心的狐疑,那人背过身去,凝望着眼前古朴宁静的寺庙,那些曾经辉煌鼎盛的影子已然褪去,只依稀从斑驳的青灰sE墙面上瞧出几分往昔痕迹;然而,唯一不变的,或许只有寺中人悄然守候的初心。
在历经风雨後,依然长驻故城,默然望着远方,以自己的方式守候这片回忆中的吾土、吾民。
「那些皆是城中来的伤患,苍yAn地处边境,自战後封锁边关往来,药品和生活所需的物资无法进城,便只能上山寻求一些简单的药物治疗。」
「阁下通晓医术?」时镜微惊。
「略懂而已。山上有些天然的药草,先前偶然替一位百姓治好了隐疾,消息不知怎的传了开来,渐渐的城中没钱看病的患者便跟着上了山,随着几个同样遭遇的遗民迁於一处;久而久之,此处倒成了他们的居所,久病成良医,见的多了,连带着也通晓几分药理。」
「竟是如此……」
时镜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瞬划过的异sE,默了半晌,方缓缓开口,道:「那麽,不知阁下久居苍yAn,可否听过一味药?」
「什麽?」
风吹落残叶,飞旋着划过眼前,於两人之前分裂出一条无形的隔阂。一叶障目之後,是他沉静而深邃的双眼,轻抬眼皮,无声地望向眼前的男子,微微启唇,在他疑惑的目光下,道出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名字--
「玉萤草。」
此时,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却是被一根绳索围在了外头,几个好事的百姓好奇地围在一旁,不住探头探脑。
陆晏冷着张脸褪去手套,查看完现场的情形,方才同沈抚使绕过封锁线,背过身去。
不久前,沈抚使传来消息,称近日来接连有百
姓莫名暴毙,城中多有传言是因服用了不禁夜发放的粮食後,方才陡生意外。
陆晏闻讯,当即来到了不禁夜於城内施放粮食的凉棚探查,其中还连带了解几个身故百姓的情形,不免皱眉,「你说,这些人都曾参与过城内的修筑工事?」
「是,据属下探查的情报,那些接连暴毙的百姓,皆於身故前领取过不禁夜发放的粮食,而府衙早在数年前,便以徵召城内有志之士协助修筑城防为由,固定每月於城中施放钱粮,故而丧命之人皆为参与过城内修筑工事的百姓。」
修筑城防……
陆晏对於如今的苍yAn知府乔冕堂曾暗中调查,他先前任职兵部职方司主事,因故犯罪,方才辗转流落至苍yAn任职;兵部职方司掌军制城防,本该为乔冕堂驾轻就熟的职务范围,然他计画多年未成,却偏偏於近日以不禁夜的名义,让其出面发放钱粮。
而偏偏就这麽巧,在不禁夜发放钱粮的时候,接连有人暴毙而亡。
这其中,显然有人刻意挑事,设下一个陷阱,只待不禁夜自投落网。
不禁夜多年垄断苍yAn商业命脉,手中又握有地方士绅的命门,於苍yAn屹立多年,背後少不了官府的支持,特意选在此时生事,无非是针对如今不禁夜明面上的主事者尹南风……
可尹南风不惜自他们身边逃脱,只为了来到苍yAn,投奔府衙,他们又为何突然舍弃她?
陆晏正沉Y间,一旁有不知情仍来等着发放钱粮的百姓,见今日无人放粮,不由得同身边的群众议论起来:「奇怪,不是说不禁夜会来发放钱粮吗?怎麽这个时间了还没看到人……」
「哎,别说了。你不知道吗?前几日好些人突然暴毙,就是因为吃了不禁夜发放的粮食。这不,惊动了朝官都来调查了。」
「什麽?怎麽会这样,我们家都领了好几年的粮了,若这粮食真有问题,那我们岂不是……唉,我还想着,这不禁夜虽说犯了事,可还算有心悔改,这发放的粮食和从前发的味道不一样,吃得更香了呢。」
「你也这麽觉得吧?我就说,我前日吃了,晚上还梦见我夫人了……还是旁人提醒我,我这才想起来夫人早就故去多年了,没想到已经过去这麽久了啊。」
他们讨论的热火朝天,从一开始的惊怒,到追忆慨叹,似乎那发放的粮食真有什麽魔力,能够让人耽溺於过去美好的记忆,难以自拔,丝毫忘却了这本身便是件很不寻常的事。
陆晏听着他们的谈话,心下一沉,转头问向身旁的沈抚使,「那些粮食有问题,可派人查验过了?」
「是,已派人去查了。但……」
话音未落,还不等沈抚使的话说完,陆晏面sE沉肃,已然冷着一张脸走到了那些议论的百姓面前,迳自开口下令道:「来人,把凉棚都撤了,自今日起此处不再发放粮食。」
他这一番令下,当即有人上前开始动作,被围在封锁线外的群众皆错愕回头,不解地望着突然走至人前的陆晏,窃窃私语。
在他们不解的注视下,陆晏不管一旁来不及阻拦的沈抚使,从旁一步步走来。
在他的身後,沈抚使堪堪自方才一瞬的诧异中回神过来,紧张地跟在自家大人身後,一颗心简直提到嗓子眼。
他们此番乃是奉皇命带着尹家後人前往西州皇陵,先前一路上意外耽搁也就罢了,如今又cHa手苍yAn之事,横生枝节,难免有怠忽职守之嫌,若遭陛下猜忌降罪……
沈抚使不敢再想,只得压低声音,忙不迭提醒:「大人,如今敌暗我明,这粮食有问题,我们还是先静观其变,切莫打草惊蛇……」
陆晏自然知道,这一路上为了各种理由,他们的任务已然一再延误,可他不知内幕也就罢了,偏生镇抚司传回来的消息却显然有所隐瞒;连他也被瞒在鼓里,显然此事背後牵扯甚广,这才令师父严加保密,连他也不得而知。
他纵然信守皇命,不如时镜那般感情用事,可他并非全然无心无情,内心也有自己的一套原则,不可能明知此事背後有诡,还坐视不管。
「全撤了!」
有不明就里的百姓y着头皮,上前质问:「为什麽?我们要吃饭,这不是要发给我们的粮食吗?」
「是啊,就算不禁夜发放的粮食有问题,可还有官府啊。官府呢?知府大人肯定不会不管我们的!」
四周百姓喧闹,可陆晏却抬起下颌,无动於衷地下令:「镇抚司查案,待真相查明之前,不准放粮!」
凉棚下一片静谧,沸水声汩汩。
百姓们忽地反应过来,全都扑过去想越过封重围,去抢那些尚堆积在角落里的余粮。
陆晏立刻下令:「拦住他们!」
官吏们得到发令,慢半拍地扑向百姓,同他们纠缠在一块;而有些胆大的百姓,从人堆中跑出来,如饿狼扑食般,想去抢那些还安好地堆在角落的粮食。
尽管明知那些粮食或许有问题,可当温饱都成了难题,没有人会去计较那些吃食里都参杂了什麽,只一心想着裹腹,让自己不再受饿。
b起未知的痛苦,眼下胃中如火灼烧一般的折磨,或许更为具T。
大部分的官兵都去了棚下,唯有陆晏一人负手立在了一旁,百姓们无视那冷面沉肃的镇抚司副使,拚命向角落里的粮食冲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街市上,喧闹与冷漠彷佛被割裂开来,一瞬泾渭分明。
打破僵局的是一个镇抚司小吏,他行sE匆匆,自街道另一头小跑过来,俯身朝着沈抚使说了什麽,只见後者面sE一僵,神情复杂起来。
「怎麽回事?」他们的动作自然没能逃过陆晏的眼,沉声问道。
被抓包了,沈抚使只得顶着上司如淬冰霜的视线,抿了抿唇,认命地上前,将方才得知的消息原封不动转述一遍。
「大人,客栈内留守的兄弟们传讯,白姑娘……一早离开了客栈,手下的人跟丢了,至今仍未有消息。」
话音落下,四周空气彷佛一瞬凝滞。
沈抚使看见陆晏脸上沉肃冷漠的表情裂出一道缝隙,袖中的手指一下攥紧,缓缓开口:「……你说什麽?」
前日出了那样大的事,从外面看去,不禁夜照旧灯火辉煌,出入的酒客络绎不绝,看着丝毫未受到影响。
然而,与外头的繁华喧嚣不同,厢房内的气氛却冰冷到极点。
藉着角落里燃点的灯光,时镜垂眸专注翻看着手中的帐本。帐本并不算厚,不过几十页,他每页都看了一会儿,似乎很是专注,如同他这个人一般,一旦着手去做,便会认真到底,绝不敷衍了事。
灯火微晃,尹南风抬眼瞧他,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某一页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神情却不动声sE。
好一会儿,看完全部,时镜方才将帐本一合,抬眼望向了尹南风,「娘子这是何意?」
今日,她传信约他见面,说是有要事相商,让他至不禁夜一叙。自上回见面後,二人虽说同意合作,可实际上一连多日过去却毫无动作,因此这一次尹南风主动相邀,时镜纯属有些意外。
更让他意外的,是他本以为还须多番迂回才能让她交出的帐本,这一次却是尹南风在他踏进房间後,主动交出的。
帐本上确实记录了不禁夜同苍yAn各家氏族的交易往来,证实了士绅家财确都藏於不禁夜私库中,可她如此主动,时镜反而有些怀疑她此举背後别有用心。
尹南风闻言g唇,佯装不解地问:「公子这话是什麽意思,妾怎麽听不太懂。」
「近来关於不禁夜发放给百姓的粮食有问题的传言甚嚣尘上,娘子身为不禁夜的话事人,想必很是难为吧。此时交出帐本,娘子是想藉此换取谈判的筹码,也就说明,在我们手上必有娘子需要的东西。」时镜神sE如常,问向尹南风,「说吧,娘子想要什麽?」
尹南风闻言,挑了挑眉,在他了然的目光下,抚了抚掌,一只手托着腮,支在了桌案上,轻g唇角,笑道:「果然,和公子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
「妾先前说了,愿与公子同进退,如今将帐本交予公子,自是应当。只不过,妾好奇多问一句,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既是涉及官府与地方的罪行,我自会秉公处理,将帐本上呈大理寺,同镇抚司将人犯一同送京赴审。」时镜道。
「那恐怕不太行。」
她直言否认,时镜不由看向尹南风。
而尹南风同样也望着他,道:「公子拿了帐本,自会秉公处理,按律论处,可苍yAn与玉京遥隔数里,难保其中出了什麽乱子;不若快刀斩乱麻,由公子以大理寺之名,直接押人取供,好赶紧还百姓一个清平世道。」
「上呈大理寺,是因此事本就是大理寺的职责,我虽任职於大理寺,此番却系奉皇命潜行,若由我直接审理,并不合规矩。」
「规矩?」尹南风像是听见了什麽好笑的话,扯了扯唇角,笑了起来,「公子是想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公子何必顾虑太多,只要结果对了,过程如何,又有什麽所谓。」
她的语气轻蔑,那些规矩和律法在她眼里大抵不值一提,然而对於时镜来说却不是如此,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当有其他东西b结果更重要。
时镜神情凝了凝,「娘子既说对错,可此间对错又该从何论断?凡是审讯断案,皆讲求证据缘由,事关案情真相与旁人清白,怎能因为一己之私,贪图方便,而口说无凭,仓促结论?」
尹南风没有接话,时镜便在她眼前将那本记载不禁夜同各家龌龊的帐册轻轻一推,再次递回她的面前。
「我寻此帐本,虽有用处,可若娘子合作背後的用意是yu挟此物妄图颠倒黑白,那恕我不能接受。」
时镜不肯妥协,他面sE冷凝,将帐本递还给她,当真不再言语,迳自站起身来,转身离席,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尹南风垂眸,感受到他起身时,衣袖下摆带起的风轻擦过耳鬓,捎来的细微悸动。
他如此坚决,怕是真不答应合作了。
乔冕堂敢背後设局害她,想来已识破她的伪装,为免她影响他的计谋,必然对她动了杀心,她必须得赶在他对自己下手前先行将之除去。
尹南风抿了抿唇,默了半晌,突然开口:「人皆有私心,公子难道不是为了自己?」
身後,走至门口的时镜闻言脚步一滞,伸出推门的手一顿,却没有回头。
「公子看过帐本,清楚不禁夜这些年同城内士族相互g结,都做了些什麽见不得人的g当,可苍yAn城内,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公子觉得没有官府默许,於暗地支持,能够持续到现在?」
尹南风的声音背後轻轻传来,似压抑着情绪,「这麽多年来,地方官商g结,环环相扣,早已沆瀣一气,且不说中间环节太多,可能出岔子,也难保朝廷之中有人参与其中,刻意阻拦。若让东西上呈大理寺,公子以为乔冕堂、乃至他背後之人,当真会无动於衷吗?」
她不惜戳破玻璃纸,说出了乔冕堂,更将他背後之人搬了出来,彻底将自己所知的消息暴露在他面前,为的不过是赌一赌这位乾净的小郎君见不惯wUhuI,甘愿为此破一次规矩,先斩後奏。
果然,闻言时镜目光一凝,朝她回过头来,沉声开口:「娘子想说什麽?」
「七年前,乔冕堂因罪流放,却於途中遭逢陛下大赦,折罪贬至苍yAn,未拔官位,不降职等,甫来城中即着手创建不禁夜,这些--公子都不觉得奇怪吗?」
这些事,她不可能知道。
连他也是勉强记得此事,还是传信大理寺,方才清楚的细节,可尹南风一个远避红尘,不问世事的弱质nV子又从何得知?
「此事早已经大理寺详查定论,於案卷中自有明载,案卷在册,律法有据。纵然後来蒙恩得赦,刑可减,罪不灭——然既罚既毕,便当从律除名,归於无罪。娘子方才所言,或此案真有古怪,然罪不溯及既往,当有所据,循规依法而行,若人人皆视律法如无物,天下还谈何公道?」
「公道?」
尹南风挑眉,嗤笑一声,「公子同我谈公道,那你可知便是你口中的公道,害得多少人无辜丧命、家破人亡,可凶手如今还高坐明堂,安享富贵?」
「律法明刑,却无法规范人心。犯了再大的罪,在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时镜微微蹙眉,尽管未曾开口,然以尹南风对他的了解,却是清楚他此时已然心思动摇。
她停顿片刻,继续循循善诱,「他背後之人藏身暗处,指挥多年,难保为断尾求生,选择掩盖真相,届时苍yAn百姓将永陷水深火热之中。可如今一切尚有转圜余地,只要公子执此帐本,以大理寺之名,下令将乔冕堂先行抓捕,便能重启旧案。」
尹南风规划了一个美好的蓝图,将证物送到他手上,给了他动手的理由,既能方便查明真相,又有足够正当的理由,能让他事後不必被问罪。
连时镜亦不得不承认,她的想法确实诱人。
只是……「尹娘子对乔冕堂似乎有怨。」
尹南风停顿片刻,「到底做过不禁夜的主人,却被多次暗害,妾纵然不愿计较,可也该自保吧。」
时镜神sE中闪过波澜,心头微动,沉声开口:「有些事,一旦坏了规矩,日後便是再难以规束了。」
尹南风了然,莞尔一笑,将方才的针锋相对湮没於低垂的眼帘下,纤细的指尖拈着帐页一角,朝他轻轻推了推,不动声sE地诱劝。
「可长夜无光,总得要有人引灯前行,方能照亮长路。公子说,不是吗?」
时镜抬眸望着她的身影,於窗外朦胧的光影下,周身笼上一层光晕,如望一抹纤细的月sE。
可眼前人似近还远,不是天上月,是烛上焰。
一寸一寸,将人灼得无处可避。
时镜沉默地望着她,窗外倒泄的月光如水,落在她的眉间,映着烛焰在她眸中颤动,任由清冷与明灼在她眼底鲜明交织,仿若幻象。
他盯着她,沉默良久,袖中手指紧攥,似在沉Y。
天上月太高,照不见人心;然而逆风执炬,却有烧手之患。
是要耽溺於糖衣之下的镜花水月,抑或任由月入深潭,从此和光而行?
他望着尹南风微弯的唇角,她似早就意定,不过是冷眼旁观他的犹豫与挣扎,笑意静静浮在灯火之下。
一瞬的寂静,又彷佛已过了无数寒暑,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一刻。
他终是松开了手,接过那本放在案前的帐册,纸页的重量落在掌中,宛如落下一场无声的牵制。
尹南风似早有预料,只不过眉角微动,极浅地弯了弯。
而一场拉扯过後,是他未曾言语,背过身去,任由光影在他背後将郎君挺拔如竹的身影拉得长长一道,犹似孤鹤。
鹤本是群居之物,一旦离了群、脱了队,便注定要逆风而行。
他一步步走远,背影被暮sE吞没,光从他身侧滑落,照不进那一身冷寂。
他终究还是走了。
尹南风并不意外,早在他同意前来赴约时,她便笃定他最终仍会答应加入她的这个计画。因此,在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後,并未挽留,只静静望着那道身影,被光与影一寸寸吞没。
她唇角似笑非笑,神情淡得近乎平静,彷佛早已预料这一切;可在那份平静的深处,仍有一丝细微的惋惜,如水底微澜,无声无形。
风掠过烛焰,光影摇曳。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拢了拢角落跳动的烛火,将那一点将熄未熄的光,连同心底一瞬的酸涩,也一并藏入掌心一一
熄灭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