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见春台 > 52。长夜无明(17)
    大雨滂沱。

    淅淅沥沥的雨线如同一张网,密密麻麻将人笼罩其中,马车行於空旷的街道上,犹似一座孤立的牢笼,悄无声息隔绝了尘世。

    可若近了看,豆大的雨点打Sh车檐,顺着被风吹开的窗帘一角,渗入车内,一座小小四方的马车经不住风雨飘摇,从来都只能沉浮於动荡的尘世,任谁--也逃不脱。

    尹南风靠坐在车壁上,静默很久,风雨交加,马车缓行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偶有颠簸,晃得她也跟着颤抖。

    浮萍无依,随波逐流,就好像是她的人生一样。

    可纵然人生如此无趣,总有些轻易不能解释的疑惑,让人不由得为之牵动,试图从蛛丝马迹里寻找答案,b如生Si、b如人心……

    方才与白尔笙对视的那一眼,始终存在脑海,挥之不去,尹南风自认并非心软重情之人,可危急时那一眼,太过刺眼,让她总要有个出处。

    「你不该动她。」尹南风转过头来,凝眸望向对坐悠然饮酒的人影,声线清冷。

    青衫恣意的郎君支着下颔,状似随意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闻言方才懒懒抬眼,目光在她面上转过一圈,漫不经心地笑道:「怎麽,她现在才想起来心软啊?可是走到了这个地步,你我都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慵懒地抬手倾过酒盏,注满酒水,含笑推至尹南风面前的矮几上。

    尹南风垂眸看了眼杯中晃动的酒水,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宛如世网一般将人团团围困。

    她自然听出他藏在玩笑背後的深意,走到今日这一步,彼此都心知为了所图的目标,将会舍弃什麽,又将牺牲什麽,从未有犹豫摇摆的余地;这一条路,打从他们选择走向前时,便已彻底不归。

    窗外,摇曳的树枝与雨帘相照,绵延如水墨画。

    尹南风伸手接过酒杯,却并不端起,手指沿着杯缘轻轻划圈,「我从未想过回头。只是她不在我们的机会之中,不过是个未知世事的小娘子,又何必波及无辜,拉她入局?」

    「无辜?这世间如笼,谁不是身在其中,又何人真的无辜了?」彷佛听见什麽好笑的事,段雪亭扯了扯唇角,端起酒杯凑到了唇边,抿了抿嘴角的琼露,复又道:「那小娘子与玉京朝官同行,对那镇抚司副使又有些特殊,若不是她,你今日恐怕不能这麽轻易脱身。」

    尹南风垂眼,回想起当时陆晏看见白尔笙被人挟持时,一瞬的迟疑;还有他竟会在面临要胁时,选择将到手的猎物亲手推开,救下了白尔笙……

    一向执拗冷漠的小阎王,罕见的一次迁就,却是为了护下一个萍水相逢小娘子的命。

    「若是真落到他手上,我自会设法脱身。」尹南风不动声sE,举起酒杯,主动同他手边的酒杯轻碰了下,方才抬眼看向段雪亭清隽微Sh的眉眼,「更何况,不是还有你吗?」

    段雪亭挑眉轻笑,不置可否,「那是自然。若不是我收到了消息,知晓城内出了乱子,那位镇抚司的副使也在,还带来了那位小娘子,你又怎能轻易脱身呢。互帮互助,你我才是一路人,盟友关系才当是最稳固的,不是吗?」

    他说的如此直接,似乎笃定她同意,与他继续这一趟注定归程不归人的路,一路到底,永不回头。

    尹南风迎着他的目光,视线移向他迳自朝她回敬的酒杯,没有接话。

    窗外,雨声沥沥。

    雨连十里,水雾氤氲人眼,一切变得迷离若幻。

    不只是眼前人,连人心也捉m0不定……

    车内昏昏,敲打在车箱和檐角的雨滴连绵,似乎在急促地敲打二人心脏,催促着什麽。

    这场拉锯缓慢而执拗。

    「不过,我其实也没想牵连无辜。只是,事发紧急……」

    段雪亭眸光闪烁,率先打破沉默的语气一顿,有些玩味,「更何况,这事……可是那小娘子主动开口提议的。」

    倾盆大雨不断落下,路上行人早已纷纷归家避雨,唯有一道人影执伞,雪白衣影被风卷着雨滴,溽Sh了衣角,可他似乎并未在意,视线於四周逡巡而过。

    高耸的城墙矗立,绵延数十里,一墙之隔的另一头,便是与庆国毗邻的西胡。

    他打伞立於城墙之下,高耸的城墙矗立边城已有数载,从前朝延续至今,历经朝代更迭,而後又遭遇战火波及,早已有所损坏,只是边城向来与玉京日远,鞭长莫及,难免有所疏漏。

    他伸手抚m0着墙上斑驳的痕迹,岁月与战火无情地在墙面上印下烙痕,为後世之人铭记历史的踪迹,尽管岁月苍苍,仍未磨灭。

    「公子。」身後,楚禹不知何时到来,朝他低声禀道:「问清楚了,此地便是乔冕堂徵召百姓前来修筑之处。」

    时镜闻言,抬头望向连绵无尽的城墙。

    苍yAn於七年前西胡一役中遭遇重创,抵御外敌的城墙有所毁损,这本该由工部统筹规划修缮,然此战大败,折损数万将士,就连皇帝最为信重的嫡子宣王也折於此役,朝中一时人人自危,朝廷自顾不暇的同时,自然无暇顾及边境小城的城防。

    故而,这修筑重建之责便落到了官府头上,由地方府衙一手包办,带领百姓重建家园。

    据说,这苍yAn的修筑工事便是由府衙徵召城内百姓,百姓从事劳动修缮,而府衙则负责给予粮食和工资报酬。

    只是……

    「这城墙修筑多久了?怎麽看着似有些地方仍未修缮完成?」时镜皱眉望着几处明显的破口,以及远处依旧可见的断垣,不由得心下起疑。

    按理说边境这几年虽偶有纷争,可并未酿成进一步的战事,数年时间足够让破损的城墙完全修复。

    然而,眼前的景象不说完全修复,甚至於有好几处仍未开始动工,俨然并不是已然修筑多年的情景。

    楚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上神情不禁有些怪异,也感到疑惑,「据城内的百姓们说,这修筑工事是自知府上任後开始的,苍yAn知府乔冕堂是七年前转任的,至今已有近七年了吧。怎麽……」

    他未尽的尾音背後,是直白不讳的疑惑。

    而时镜只是淡淡地回头,将目光落向身周几个走动的工人身上,「今日来参与修筑的只有这些人吗?」

    楚禹“唔”了一声,回过神来,回想道:「名册上记有一百五十七人,不过……眼下或是因为下雨,所以人少了些吧。」

    一百五十七……

    眼下在场的不过十几人,纵是因为避雨,也远不及名册记载的人数。那麽,那些剩余的人又去了哪里呢?

    时镜目光闪烁,瓢泼的雨势打在伞上,豆大的雨水顺着伞骨,汇流成线,不断落下,眼前的一切似乎也被氤氲成一片灰白的雨幕,令得秘密掩盖其中,隔着一层薄纱,看不真切。

    「楚禹。」时镜忽然开口,声音被雨水冲淡,显得格外冷静,「去查一查这七年来的修筑工帐与粮饷发放记录。」

    楚禹一怔,旋即点头应是。

    风雨间,一声钟鸣忽自远处传来。

    穿透雨雾的低沉回响似从山巅传下,悠远而空灵,震得山川都隐约颤动。

    “咚——”

    第一声,缓缓响起。

    接着又一声,声声不绝,连绵而至,敲响三十六下,直至余音渺渺散入天际。

    时镜微微抬眸,寻声望去。

    隔着幢幢雨雾,山峦隐没,雾气朦胧之间,一座古寺的轮廓若隐若现,殿宇高耸,金铜大钟悬於山门,似在昭示着暮鼓时分的来临。

    挟着雨线的风骤然一转,带起鬓边Sh发,贴上脸侧。

    他一时恍惚。

    那座山的另一头,便是西州;而山脚下一条河,直流向临国西胡,素来是两境交界的天险。

    若登上那寺庙,俯瞰山河,当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吧?

    他凝望着那处,心中似有什麽在暗暗浮动,像是久远记忆被拨开一角,露出被尘封的蛛丝马迹。

    「公子?」楚禹见他出神,低声唤道。

    时镜收回思绪,指尖轻抚伞柄,淡声道:「明日一早,随我登山。」

    他倒是要看看,在这断壁残垣之下,还隐藏着什麽样见不得光的秘密--

    目送了尹南风离去,段雪亭垂眸低笑一声,将空盏随手搁置几上,令马车转向继续前行。

    方才他与尹南风说的话,不全是推托之词,他与时镜自茶馆离开後,本yu回头再行监视那城北的药铺,不防却接获放粮一事出了意外的消息,连忙赶往现场,只是到底慢了一步,当时尹南风已被陆晏掌握行踪,落了他手;如今玉京朝官身在明处,权势压人,他到底不敢轻易出手,泄露身份,可也不能任由尹南风落入他们手中,正踌躇间,是那小娘子突然找上他,提出让他拿自己做要胁,迫得陆晏放手,才换得一线生机。

    只是,传言镇抚司副使行事狠戾,不近人情,却没想到会为了一个小娘子而屈服啊……

    他饶有兴致地想着,马车已堪堪停下,他攥着手上象徵大理寺的令牌,掀帘下了马车。

    雨声潺潺,雨水顺着檐角滴落下来,段雪亭站在门外,略显陈旧的门板被人关着,今日并未开门营业;他目光瞥向雨水落下的地方,似乎因为地势不平,而在门槛内的缝隙积了水,被雨滴落下,荡起细小的水花。

    水花溅起,溽Sh了青sE的衣角,段雪亭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冷不防眼睫轻颤,却像是察觉到了什麽,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门板。

    不,不对……

    就算是地势不平才积了水,但仔细一看,眼前的门板之间由上至下露出一道微小的细缝,似乎并没有被完整阖上。

    段雪亭伸手,试探地推了下,只闻“吱呀”一声,陈旧的门板竟是被他推动;他心下一沉,内心莫名泛起一GU不安,随即咬牙将门推了开来,露出里头的景象--

    下过雨的药铺内此时分外寂静,除了雨打屋檐的声响,几乎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段雪亭瞥了眼被关上的门窗,里头漆黑一片,并未点灯,他攥着手中那枚令牌,迳自走入院中。

    雨水能够冲刷很多痕迹,可有些东西却很难於一夕之间被抹灭。若真如他所猜想的那样,这里曾Si过人,或者发生过打斗,那麽要在短时间内清理血迹、处理屍T,还要掩人耳目,总是不便。

    这年头,苍yAn本是军事重地,又历经战火,百废待兴,对药物取得极不方便,且清理善後的那些药水不好买到,那麽最简单的灭证方法唯有--埋!

    可昨日他已来过此处,若对方真心怀鬼胎,只怕已然打草惊蛇,段雪亭不太相信在这样的前提之下,他们还会选择直接埋人……

    段雪亭抿了抿唇,突然开口唤道:「出来吧。」

    他手上握有时镜给的官令,见令如见人,随着他一声令下,四周很快有黑甲将士无声自墙头跃下,默然任他差遣。

    他认出来这些人都是出自镇抚司的人马,大理寺乃是文官,时镜此行身边只带了那一个贴身侍卫,也没有多余的人手,是他向那镇抚司的副使借来的。

    也不知他是用的什麽藉口,才让那位眼里向来r0u不进沙子的主甘愿借人。

    不过这都不重要,他心思一定,下令让人在药铺内外搜查。

    今日便是个好机会。

    凡事一T两面,昨日他才来过这里,同妙娘和阿木提起“玉萤草”之事。他从一开始便不曾真正信过他们的言语,毕竟寻常药铺保存药材定会分门别类,仔细收藏,而不会随意囤於屋内一角,甚至不曾注意到角落cHa0Sh,还视若无睹;可他们既已知晓他在调查“玉萤草”一事,若真有贰心,便不会无动於衷,坐以待毙。

    这麽短的时间内,他们必定会想办法解决此事,要嘛寻机逃脱,要嘛寻背後之人相助……而不管哪一种,他们都会认为昨日他才来过一次,今日他必不会再来第二次。

    只是,他们口中提起关於战场之事,倒是令他有些在意……

    段雪亭出神之间,一旁有人似乎发现了什麽,语气急促,唤道:「大人!」

    段雪亭很快回神,来到那人身侧,一旁挖土的铁撬上落满土粒,而院内松散的土堆下,隐约露出了一张苍白僵y的面容。

    那人不敢挖得太深,可已足够段雪亭认出这是一张nVXSi者的脸,从R0UT的毁坏程度来看,已经过世了一段时间,且其肌肤微微泛黑,应是中过毒导致而成。

    段雪亭目sE沉郁,他初见到Si得这样难看的屍T,反而十分沉寂平静,像是看惯生Si,早有预料。

    他移开目光,缓缓望向四周,与他料想的果然不错,这药铺里果然藏有秘密,这只是一具屍T,证明他所言不虚;而这院子里,定然还藏有许多这样的龌龊。

    段雪亭闭着眼,回忆那日时镜告诉自己的讯息--

    官商g结,与地方仕绅互相制衡;不禁夜一面作为知府私库,一面暗中转手买卖。那些或生或Si,或被送入权贵豪族,或被随意处置的人命,以及那批来路不明的军械;还有固定输入不禁夜的“香料”,和这位处城北的药铺;甚至是尹南风所称的幕後组织……都像一张密集的大网,铺天盖地笼罩在这偏远的前朝旧都上。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各自悄无声息地运行中,只待时机成熟,那收网之日,便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