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之後段雪亭来了後院,按照约定,他照旧来到了靠近角落的那扇窗外,伸手轻敲了几下。
三长两短,是和尹南风定下的暗号。
这个时间,尹南风方才晨起,她坐在妆抬台前,对镜梳妆,一头墨发随意披在身後,身上罩着件月白衫子,在清晨徐风中轻轻扬一二分。
「你来了。」她从铜镜里望见窗外的人影,神情并未有多大意外,像是早已料到他会来,淡声问道:「找到我给你留的东西了?」
尹南风并不意外,似乎对他能找到东西很是笃定。
段雪亭闻言,为她话里的笃定垂眸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了那个莲紫sE的荷包,「你说这个?你倒是胆大,扔在了那里,花园人来人往,若非我於府衙内的同僚意外拾获,我岂不是要错过?」
「你也知道人来人往,下职回房,从前院到你的房间唯有途经那条路,你总是会看见的吧。」
更何况,她还留了暗号,旁人或许以为没什麽,可段雪亭见了定能明白。
果然,段雪亭眼珠子一转,这才真心地笑了出声,「当然,我不但看见了,也知道荷包里的东西……」
「是什麽?」
「玉萤草。」段雪亭很快接道。
「玉萤草?」尹南风微微皱眉,放下手上的玉梳,转过头来。
「是一种产自西胡的药草,极为罕见。」段雪亭抬眸望向妆台前纤细昳丽的娘子,手中把玩着那个绣着异域字符的荷包,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打量她,问:「不知娘子是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呢?」
自从七年前一役,朝内与西胡关系破裂,庆国境内几乎不见任何有关西胡的物什,尹南风不可能凭空拼凑出这异域陌生的字词。
尹南风本也就没打算瞒他,轻拢衣衫,起身缓步走到了窗边,隔着窗棂同他低语,「昨日我去寻乔冕堂,在他书房里发现了被烧毁的文书,其中残片上便写有这几个字符,我瞧着像是异域的文字,这才记了样貌,传讯予你,想来你应该识得。」
尹南风侧头,一双琉璃般的眼瞳倒映着横斜树影轻泄的晨光,透出清浅的微褐sE,流转微光。
前苍yAn知府家的小公子,从小长在边城,接触的人多了,如何会认不出这西胡的文字呢?
段雪亭听出她的意思,愣了一下,墨水般的眼睛晃了一晃,随即含笑问她:「你是怀疑乔冕堂私下和西域有所来往?」
「藏剑山庄的那批货是朝苍yAn运来的,就算是藏匿,也该留有踪迹。除非,那些货物被暗中转移,送到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段雪亭笑意微敛,顿了一顿,「你的意思是……这可是叛国啊!」
「我只是猜测。」尹南风淡淡道。
私铸兵器,运往外国,这可是叛国杀头的大罪,若是可以,她也不愿意往这个最糟的方向去想。
段雪亭抬起眼,目光幽幽看她片刻,方才开口:「那你眼下打算怎麽做?」
「敌暗我明,先别打草惊蛇,不禁夜那里我已有安排;眼下当务之急,得先弄清楚这玉萤草究竟是个什麽来历。」
尹南风方被骤然得知的消息搅乱思绪,正暗自沉Y着接下来的计策,她专注沉思,没有发现自己眼下还保持着晨起时的样貌,乌黑墨发未梳发髻,柔顺地披散在身後。
窗外有风拂过树梢,吹响檐下风铃,亦吹动nV娘鬓边乌发,与月白广袖交叠辉映,仿若夜墨落雪,一笔不经意的惊YAn,错落间自成一幅清润丹青。
段雪亭怔怔地侧首,似被这一笔错落的黑白g住心神,乱花迷眼。
半晌,方才回过神,指尖一转,从怀中取出一包裹好的帕子。
青衣郎君将帕子包裹着的糖递过去,放在了窗槛上,「今早办差路上遇到,就送给娘子吧。若是不要的话就扔了。」
他说罢,语气一顿,又低声补道:「就当是,还你一回。」
尹南风一愣,斑驳的光影照着青年眉眼,模糊了平素鲜明,她垂眸看着窗槛上被帕子包裹着的糖,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一晚,情急之下她将他推进房间,让他得以在镇抚司的搜查下全身而退。
不过是权衡利弊,顺水人情,可总有人当了真。
她凝眸看了片刻,终是缓缓朝它伸出了手……
华灯初上。
时镜在侍nV的带领下走进三楼的厢房,窗户没关,他透过雕窗,瞥见了底下的繁华风光。
接连几日的查案,斗兽一事再未发生,此时内院的高台上舞姬们摇摆腰肢,散开的裙摆如群花开放,映着四面彩灯绚烂而耀眼,错眼望去几将天上月都映衬得苍白失sE。
内间一扇屏风,把吵闹的乐声滤得淡而渺茫,想来外面的人也听不见屋内的谈话,时镜绕过屏风,瞧见了一张矮几上,新茶初沸,将跪坐在旁的nV娘面容氤氲成模糊一片,脸上神情看不甚清。
「公子来了,怎麽不坐?」尹南风正在沏茶,听见声响,侧头朝他问道。
时镜定定地望着眼前的nV子,目如点漆,不动声sE地打量,半晌才拂了拂衣袖,步至矮几的另一侧坐下。
翠玉茶盏被推至他面前,尹南风执盏添茶,水撞杯底,发出脆响,一下子打散了他复杂的思绪。
时镜长睫微颤,缓缓开口,答得是她方才的问题:「我是在想,今日娘子现身此处,是以何种身分邀约?是你自己,还是……不禁夜之主?」
尹南风手下一顿,感受到头顶灼热的视线,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要她表明立场呢。
大理寺和镇抚司调查不禁夜,她此时以不禁夜的名义来信邀他来此,时镜又尚在为了先前欺骗他一事记仇,想必是疑心她身份来着。
尹南风想明白後,唇角微g,不急不慢地替二人各自添了茶水,这才抬起眼来,闲闲应道:「他乡遇故知,故人重逢,何来主客之别?在我看来,我和公子自是不分彼此。」
她说这话时的声音又轻又慢,有几分纯真,令人不觉生出亲近之感。
然他知晓,这不过是她惯用的伪装罢了。
时镜默然,却没有戳破她的伪装,只是淡声道:「既是如此,那若我yu向娘子索取一物,娘子应也会应允吧?」
「哦?公子想要什麽?」
「不禁夜的帐册。」时镜手指轻敲桌面,眸sE漆黑,「据说此物隐密,惟有此地主人握有此物。怎麽,娘子肯给吗?」
帐册……
尹南风眉梢轻挑,想着他索要这不禁夜帐册的目的,脸上却不动声sE地扬起一抹微笑,状似无意,问道:「帐册乃是私密之物,怎能轻易示人。不若公子说一说,公子要这帐册,有何用意?」
「朝廷办案,自然要事无钜细,此间侦查事由恕我不便告知。」
尹南风抬眼看他,明白他是心有芥蒂,也没说什麽,只一手挽着长袖,一手举杯,拢着袖子的那只手玉白、纤长,指尖涂着蔻丹。
她抿了抿唇,眷恋看他,目有伤怀,「公子还提防我呢。真是令人伤感,我本以为公子心若琉璃,当与旁人不同,没想到……」
时镜盯着她,明知她有意示弱,脑中却仍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日於不禁夜,她叫人毫不设防推至人前的样子;当时目光相接,让他一瞬看清了她眼底的错愕与惶然,她该是猝不及防被人做了挡箭牌,受人利用。
那时的她,目光惊愕,与他遥遥相对时,乍见心虚,这才下意识地後退藏匿。
时镜想着,内心却一面唾弃自己的心软,即使到了此刻仍在替她开脱,不免有些自厌地捏住指尖,感受到指甲在指腹上留下一道苍白的月牙。
「眼见为虚,人心变幻莫测,总是轻易看不清的。就如尹娘子,如今悬崖临渊,可能看清迷雾之後的真实了?」
他抬头看向她,目若冰雪,未落入她以言语编织的圈套,反过来提醒她,当初默认她滞留苍yAn,一是为了当年之事确有蹊跷,二是因不禁夜斗兽一事,犹待彻查,并非当真毫无底限的纵容。
尹南风听出来了,然她只是斜倚桌畔,从容不迫地托起了腮,一双翦水秋瞳幽幽凝望向面前气b芷兰的公子,漫声道:「深渊有底,形单影只,自b不得b翼ShUANgFE1,能够心有灵犀,破障除迷啊。」
她的话透着露骨的暧昧,似在挑逗,又似g引,时镜垂眸望着她轻g的眼尾,袖下的手忍不住紧攥。
时镜闭上眼,心跳快了一下,心头如被什麽小虫叮咬一口,他袖中紧攥的手,突地用力——
他睁开眼,忽地撩袍离席,自座位上站起身来,眉目间蕴起一丝凛意。
「娘子慎言。若是尹娘子今日相邀,仅是为了说这些捉弄人的话,那恕我不能奉陪。」
他说着,当即转身yu走。
尹南风静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数着三声,眼看他的身影绕过屏风,几yu消失在视线内,她这才敛起了脸上那漫不经心的神情,坐直身子,开口唤道:「公子走那麽快做什麽,妾的话还没说完呢。」
果然,时镜闻言,脚步一顿,却没有回过头。
以为她又要说什麽,身後娘子轻柔的嗓音却很快接道:「公子的要求,妾又没说不答应。」
时镜侧过头来,迎着她的目光,「娘子的意思,是同意交出帐册了?」
尹南风眨眼,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没说是或不是,只是话锋一转,缓缓道:「此物隐密,不可声张,公子也知这事急不得,若叫人发现了,便是两败俱伤,妾也得掂量一会儿,想一想吧。」
「你想要什麽?」
时镜不傻,同大理寺几次讯问人犯的经验,让他听出尹南风迟疑背後,亦有所求,想藉此机会与他提起,作为交换。
他如此直接,尹南风也不yu瞒他,开门见山道:「妾不想要什麽,只是前阵子得了些消息,或许有用。听闻公子和陆大人近日正在暗查府衙和不禁夜,正好妾知道一些东西,而你们知道另外一些东西,不若我们分享秘密,达到共赢?」
时镜闻言一顿,黑眸闪动。
尹南风知道他们在查府衙,大理寺和镇抚司因斗兽一事连日调查不禁夜,此事不是秘密,可暗查乔冕堂之事乃是方才定下,唯有几个信得过的人知晓,她是从何得知?
她说分享秘密……难道她也要查乔冕堂?可她奔赴苍yAn,便是倚靠的府衙,怎麽突然要查……
心头疑惑陡升,让他不由得重新审视起眼前的人来。
时镜没有应下,只是窥探着她的神sE,问道:「你知道什麽?」
「自然是一些关於府衙和不禁夜的秘密了。」尹南风眨了眨眼,「秘密既然是秘密,当然不可轻易道出,公子此举好是犯规呀。」
「尹娘子说的是。律法森严,我朝律法明令,大理寺办案,侦查过程不可公开,如今调查尚未结束,还恕我等不能回应。」
尹南风挑了挑眉,唇边漫出冷笑,竟拿她的话来堵她,心中存疑,时镜和陆晏自然不肯帮她;对她有利的信息,也没有泄露给她的道理。
她藉着抬袖饮茶,遮挡脸上一瞬的寒意,从他的角度看去,广袖遮掩,便仅能瞧见一双秋水明眸,尽管被他回绝,却不见怒意,长睫下眸光潋灩。
「是麽。那真是可惜……」
炉上的壶中,水沸腾翻滚。
她低声的叹息被氤氲在袅袅的水雾中,就连低垂的眼眸下,虚掩的神情也被模糊起来,仿若梦中遥隔云端,令人无法亲近。
一双素手轻抬,姿态从容地执起炉上茶壶,不紧不慢地将几案上的杯中再添茶水,潺潺的流水声彷佛一下冲淡了屋内隐藏的僵持,让人有了片刻恍神的松懈。
她没再强求,如寻常谈话般轻声再道:「不过,公子为何想要那样东西呢?」
早晨议事结束,难得有了空闲,乔冕堂便来了兴致,唤来几个乐伎於房中唱曲弹琴。
文人雅士的闲情雅事,到了他这里便只是附庸风雅,他闭上眼,卧於屋子里的软榻上,手指随着乐声轻轻数着拍子。
一道人影却神sE慌张,自屋外小跑进来,低声朝着乔冕堂禀道:「大人,不好了!外头、外头来了人,说要见您……」
那人咽了咽唾沫,眼中露出恐惧的神sE。
实在是院外候着的那人身上威压实在可怕,一身玄sE衣袍,搭上那张不苟言笑的沉肃面容,生生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以致於他还来不及细想,便y着头皮闯进屋内,贸然扰了乔冕堂的兴致。
「要见我?」乔冕堂睁开眼睛,问:「对方什麽身份?」
「说是、是玉京来的人……」
那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乔冕堂却一瞬正了脸sE。
玉京……难道是……
彷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下一刻一道人影挟着秋日寒风,自屋外大步走进。他身上配剑,面沉如墨,玄sE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透着一GU杀伐果决的凛冽之气,令得屋内几个乐伎刹时面sE一白,纷纷避退。
「乔知府。」陆晏不待通传,大步流星步入屋内,狭长的眼眸居高临下俯视着软榻上的乔冕堂,手中提着一枚令牌,沉声开口:「吾乃镇抚司副使陆晏,特来到此查案。」
乔冕堂目光微闪,在陆晏和他身後的小娘子进来时,他便先让其他人先行退下,此刻房内再无旁人,他这才撩袍起身,朝着陆晏见礼,面上却是一片茫然。
「下官见过陆副使,不知陆大人来访,多有怠慢,还请见谅。只是……大人查的什麽案子,可有我府衙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下官必定鼎力相助?」
陆晏看着他脸上的茫然之sE,内心不禁嘲讽,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亲自找上了门,此人倒还能故作不知,同他演戏呢。
他想起方才进屋前,远远听见的隐约乐声,想来此人喜欢听戏赏曲,便把这套功夫也搬到了现实来。既然这麽Ai演,他倒不如陪他玩一玩。
陆晏想着,迳自掀袍在房中的一张雕花木椅上坐下,轻抬眼皮,薄唇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似笑非笑,「既然知府愿意开口,那正好,本官刚好有些问题需要乔知府亲自来解释。」
话音落下,他朝着身後的白尔笙递了眼神,後者当即会意,上前一步,朝他发问:「乔知府,有人指称十五那日,曾见你於不禁夜进出,那一夜你人在何处?」
「十五……那就是几日前的事嘛,下官那日正叫了人来府衙唱戏,是城里有些名气的姝红,一时兴起,便忍不住多贪了几杯,於府内歇下了。不禁夜……下官并不曾去过,小娘子是否记错了?」
「记错?旁人会记错,那这个乃是你亲自经手,总不会记错了吧。」白尔笙说着,自怀中拿出一份名单,放到了他面前的桌上,「这是於不禁夜内搜出的人员名单,不禁夜每月十五举办斗兽,任人与凶兽搏斗,并大开赌盘,从中获取暴利。根据镇抚司调查,这些被迫参与斗兽之人皆为苍yAn罪犯,按律当囚於府衙大牢,你却无视律令,私放人犯,以命作赌,可有说错?」
乔冕堂看着她拿出的那份名单,神情慌乱一瞬,很快垂下眼,听着白尔笙的指控,翻看那份纪录无数人名的名单,面sE微白。
「这……这怎麽可能呢?城中犯了事的罪犯,皆囚於府衙大牢内,若无官府押了印,那可是出不去的啊。」
「是出不去。」
一旁始终沉默的陆晏忽然开口,狭长的眼眸往上擡起,定在他的脸上。他的眼形上挑,在烛火的映照下,愈显瞳仁幽黑,「但经由知府大人亲自经手,点头押印,应该很容易吧。」
「这……」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有人捧着什麽东西进来,朝着白尔笙低声说了什麽,只见她面露隐怒,将那叠盖了知府官印的文书打开,呈到了他面前。
「你还要说谎吗?看清楚了,这便是你亲自盖的印,将那些牢中囚犯送到了不禁夜,以此作为赌注,供人取乐。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你怎能如此草菅人命,简直丧心病狂!」
白尔笙与那些人犯相处一段时间,从他们那里听来不少悲惨遭遇,自然心有戚戚,如今再见他如此狡辩,更是气恼。
陆晏见状,朝她安抚地看去一眼,随即瞥了眼那盖了官印的文书,垂眸低笑出声,自座位上缓缓站起身来,目寒如冰,凝望着眼前神sE慌乱的乔冕堂,沉声道:「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证据确凿,多说无义。乔知府身为苍yAn知府,治下不严,违法乱纪,甚至g结商户,私纵囚徒,行欺压凌辱之事,按律当处流刑以上--你可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