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形宅邸西翼。夜sE深沉,万籁俱寂。白日里百合子夫人那撕心裂肺的控诉和崩溃的泪水,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明日子心头。然而,百合子夫人最后看向尾形明时那难以言喻的怜惜眼神,却又像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清晰地印在她脑中。
她无法入睡。起身,赤足踩过冰凉的地板,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来到桌案前。她点燃了一小盏油灯,昏h的光晕照亮了她额角依旧隐隐作痛的纱布和脸上未散的凝重。她打开一只旧木匣,里面是她从阿依努森林带来的各种晒g的草药。她挑选出几样散发着清冽香气的草叶——具有活血化瘀、消肿止痛之效的山金车,安神定惊的缬草根,以及促进伤口愈合的紫锥菊。
她的手指在草药间灵巧地翻飞,动作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明日子的目光专注而平静,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很快,一小包用洁净的靛蓝染布包裹好的草药被调配出来,散发着混合的、令人心神宁静的草木清香。
她拿起药包,没有犹豫,再次踏出西翼,走向主宅深处那座冰冷的院落。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迟疑。
百合子夫人并未入睡。她独自坐在窗边,冰冷的月光g勒出她单薄孤寂的剪影。白日里情绪的剧烈起伏耗尽了她的心力,此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手腕上,白日被热茶烫伤的红痕在月光下隐隐作痛。
纸门被轻轻拉开的声音让她微微一颤,却并未回头。
明日子走了进来,将手中的靛蓝小布包轻轻放在百合子夫人面前的矮几上。淡淡的草药清香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夫人,”明日子的声音很轻,如同夜风拂过,“这个……敷在烫伤的地方,会舒服些。也能安神。”
百合子夫人缓缓转过头。月光下,她的脸sE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地落在那包小小的药包上。那靛蓝的布料,如同暗夜里的一朵小花,散发着与这冰冷宅邸格格不入的、温暖的生命气息。
“呵……”百合子夫人的唇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短促而空洞的、不知是嘲笑还是叹息的音节。她看着药包,又抬起眼,看向站在月光里、额角还带着伤疤、眼神却异常澄澈的明日子。那眼神里,没有了白日的尖锐质问,也没有了刻意的示好,只有一种近乎……战友般的平静和理解。
“为了……明?”百合子夫人的声音沙哑g涩,几乎听不清。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缓慢地、如同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般,轻轻碰触了一下药包温润的布面。那动作里,充满了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抗拒、犹豫、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以及……一种被这微小善意猝不及防刺中的、微弱却真实的涟漪。
明日子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月光在她蓝宝石般的眼眸里流淌,映照出百合子夫人眼中那瞬间翻涌的、几乎要冲破冰封的复杂波澜。那是一种超越了恨意与嫉妒的、在共同守护的脆弱生命面前,被迫建立起的、无声的、脆弱的纽带。
最终,百合子夫人极其缓慢地、用指尖捻起了那个小小的靛蓝药包。她没有道谢,甚至没有再看明日子一眼,只是将那包散发着草木清香的药包,紧紧攥在了冰冷的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西翼主卧。尾形百之助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深蓝sE的军服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他手中正拿着一块沾着枪油的软布,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柄拆解开的、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九七式狙击步枪的枪管。每一个零件都被他小心地拆下,用油布细细打磨,动作沉稳而JiNg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枪油和金属冷却后的特殊气味。
明日子拉开纸门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气息。
尾形擦拭枪管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
“多事。”一个冰冷平板的词语,如同碎冰撞击,毫无预兆地从尾形口中吐出。没有主语,没有指向,只有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冰冷陈述。他依旧专注地擦拭着手中那冰冷的杀人凶器,油布擦过枪管,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
明日子脚步微顿。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去找百合子夫人,送那包药。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阿依努语嘀咕抱怨。只是走到矮几旁,为自己倒了杯凉水,沉默地喝下。冰凉的YeT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她抬眼看向窗边那个高大沉默的背影。月光g勒着他冷y的侧脸轮廓,和他手中那把被擦拭得如同艺术品般冰冷的杀人武器。靶场上的西园寺英树,书房里的西园寺家主,主宅里攥紧药包、眼神复杂的百合子夫人……如同破碎的镜片,在明日子脑中旋转、拼凑。
宅邸之下,暗流汹涌。
西园寺家被震慑的毒牙暂时缩回。
百合子夫人冰封的心湖被投入一颗微弱的石子。
而她与尾形之间,那根由绝对掌控、冰冷占有、以及一个无辜孩子所构成的、脆弱而扭曲的纽带……
在硝烟、草药、泪水和无声的对峙中,无声地勒紧。
明日子放下水杯,杯底在矮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她走到榻榻米边,安静地坐下,目光落在尾形擦拭枪管的背影上。昏h的灯光下,冰冷的枪械与她带来的草药气息,在空气中无声地交织、碰撞。
西园寺家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尾形冰冷的铁腕下被强行抚平。宅邸恢复了表面的秩序,那份紧绷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却如同凝固的胶质,沉甸甸地渗透进每一个角落。
明日子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
几个平日里常在百合子夫人院落附近走动、据说是西园寺家陪嫁过来的老仆役,如同被风吹散的尘埃,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问起去向,管事只会含糊其辞地说“告老还乡”或“家人接走”,眼神却闪烁回避。而那个总是低眉顺眼、侍立在百合子夫人身侧的阿菊,更是如同人间蒸发,再未出现在宅邸的任何角落。仿佛一夜之间,所有源自西园寺家的印记,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这座宅邸里彻底抹去。
明日子抱着尾形明在西翼庭院晒太yAn时,目光扫过那片阿菊曾“清扫”过的回廊立柱,心口像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一下。她想起阿菊颤抖着递上那盒毒点心的手,想起她跪伏在地时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也想起更早之前,阿菊偶尔望向尾形明时,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或许也曾有过不忍?
这些人……都Si了吗?
因为参与了谋害明,或者仅仅是因为他们是西园寺家的眼线?
一GU巨大的、冰冷的沉痛感如同cHa0水般淹没了明日子。她来自森林,敬畏生命如同敬畏神灵。阿依努的古老传说里,每一缕风,每一滴水,每一只生灵,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人的生命,怎能如同蝼蚁般被轻易碾碎?即使是为了保护明,即使那些人罪有应得……如此多的生命骤然消逝,如同被随意掸去的灰尘,这种对生命的漠视和践踏,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悲哀。
她抱着尾形明的手臂微微收紧,孩子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明日子低下头,看着儿子那双酷似尾形、此刻却盛满懵懂天真的眼睛,巨大的矛盾撕扯着她的心。她感激尾形对明的保护,那道冰冷的屏障隔绝了致命的毒牙。可那屏障本身,却是由他人的鲜血和白骨砌成,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和Si亡的气息。这份“保护”,让她在安心的同时,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窒息。
她变得消沉。往日里溪水边赤足戏水的清脆笑声消失了,连给尾形明削制小玩具时,那专注明亮的眼神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Y翳。她会长时间地抱着孩子,坐在廊下发呆,望着庭院里那些被修剪得规规矩矩的花草,眼神空洞,仿佛灵魂的一部分,也随着那些消失的生命一同Si去了。
这份消沉,自然逃不过尾形百之助的眼睛。他依旧沉默如山,目光偶尔掠过明日子安静得反常的身影时,会停顿片刻。但那目光里没有询问,没有安抚,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审视所有物是否完好的冰冷专注。他并未解释那些人的去向,仿佛那只是处理掉几件碍事的垃圾,不值一提。他的注意力,更多时候依旧停留在明日子额角那道渐渐淡去的疤痕和她光洁脖颈上残留的、属于他的印记上。夜晚的缠绵依旧霸道而充满占有yu,只是明日子不再有往日的顺从回应,更多时候只是闭着眼,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承受着那沉重的撞击,泪水无声地滑落鬓角。尾形对此似乎并无不满,甚至在那无声的泪水中,感受到一种扭曲的、更深层次的驯服和占有。
主宅深处,百合子夫人的院落,则彻底变成了一座寂静的冰墓。
阿菊的消失,如同cH0U走了支撑这尊冰雕的最后一丝温度。百合子夫人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透明。她依旧每日晨昏定省般出现在茶室、厅堂,姿态无可挑剔,妆容JiNg致完美。然而,那低垂的眼帘下,那双曾经燃烧着愤怒与痛苦的杏眼,如今只剩下Si水般的空洞。她不再有情绪,不再有波澜,如同一尊被彻底掏空了灵魂的JiNg美人偶。
尾形明偶尔被r母牵着经过主宅,好奇地看向那个总是安静得可怕的“姨母”。百合子夫人会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孩子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复杂的怜惜,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遥远的凝视,如同在看着一幅褪sE的旧画。她不再尝试对他微笑,也不再回应孩子偶尔投来的、怯生生的目光。那根曾经因为尾形明纯粹的善意而短暂连接起来的、微弱的萤索,在阿菊消失的冰冷现实面前,彻底断裂、冻结。
明日子抱着尾形明,在连接东西两院的长廊上,远远看到了这一幕。百合子夫人正独自一人,站在廊下那株孤零零的白梅树旁。花期早已过去,g枯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衬着她单薄得如同纸片的身影。她微微仰着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侧脸在微光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sE。yAn光穿透稀疏的云层,落在她身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在她脚下投下了一道更加孤寂、更加深长的Y影。
明日子脚步顿住。怀中的尾形明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份沉重的Si寂,安静地依偎在母亲怀里,不再好奇张望。
看着百合子夫人那如同凝固的、散发着绝望Si气的背影,明日子心中那因多人丧命而生的沉痛,瞬间被另一种更尖锐的悲哀覆盖。百合子夫人失去了阿菊,那个可能是她在这冰冷牢笼里唯一可以倾诉、唯一能感知到她真实存在的旧仆。她的世界,如今只剩下彻底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和孤独。这份孤独,bSi亡更令人窒息。
明日子下意识地想上前一步,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苍白的“节哀”。可脚步刚抬起,又沉重地落下。
说什么呢?
说阿菊不该Si?
可阿菊是毒害明的参与者之一。
说请她节哀?
这安慰在尾形冷酷的抹杀面前,显得如此虚伪无力。
她们之间横亘着的,是尾形百之助冰冷的铁腕,是那些无声消失的生命,是百合子夫人那刻骨铭心的、被背叛的绝望和永难磨灭的恨意。那短暂建立在对尾形明共同珍视上的脆弱纽带,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百合子夫人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双Si水般的空洞眼眸,JiNg准地捕捉到了长廊另一端抱着孩子的明日子。
四目相对。
百合子的目光在明日子脸上停留了片刻,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那眼神,如同穿透了一层厚厚的冰层,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麻木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仿佛在无声地说:看,这就是结局。你赢了,你也输了。我们都身不由己地困在这座由他打造的、以鲜血为基石的冰冷祭坛上。
随即,她的目光缓缓移开,重新投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明日子和尾形明的存在,不过是庭院里无关紧要的一阵风,一片叶。
明日子只觉得一GU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抱紧了怀中的尾形明,如同抱紧唯一的浮木,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回了西翼的院落。
廊下的百合子夫人依旧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时光里的冰雕。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几片枯败的梅叶,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她脚边冰冷的青石板上。她微微垂下眼帘,看着那片枯叶,良久,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僵y,弯下腰,伸出纤细苍白、如同玉雕般的手指,轻轻捡起了那片落叶。
她将枯叶举到眼前,在透过云层的、微弱的光线下,细细地看着叶片上清晰的、如同生命最后印痕般的脉络。yAn光艰难地穿透薄薄的叶r0U,在她冰冷的指尖投下模糊的光斑。那动作专注而迟缓,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悼念的孤寂。
枯叶在她指尖被风吹得微微颤抖。
如同一个无声的、凝固的叹息。
在这座用冰冷、Si亡和孤独浇筑的华丽牢笼里,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