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方应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一瞬间瘫倒靠在门板上。

    过一会儿,他搓搓脸,撑起身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何地狼狈不堪。

    除了洗得发白的衬衫前襟被撕开,纽扣不知崩到了何处,脸上也有淤青,嘴角破皮出血。他扯扯几乎要变成破布几片的衬衫,感受到后腰一阵钝痛。走进浴室对镜自照,只见那处一片被掐出的指印紫红。

    方应瞳孔紧缩。那痕迹让他感到恶心。

    他抱着马桶干呕,却只能返上来些苦涩的胃液。

    抹抹干裂的唇,方应拼命地漱口,想要将嘴里那阵混杂腥臭的苦涩驱除。

    他撕下身上的衣物,不顾水流冰冷用其在身体内外疯狂冲刷,皮肤被搓得生疼。

    “咔嗒。”

    浴室门被轻易推开。

    是尼卡,高竖着它蓬松的尾巴。

    尼卡身上同样不整洁。原本光滑的长毛扭出了结,有的地方颜色显深,像从未被发现过的花纹。

    方应后知后觉:啊,那是血的颜色。

    他这才想起来,从小巷里逃出来以后,有段时间没见到尼卡的踪影。

    他转过身来,蹲下,朝尼卡招招手。尼卡便缓缓踱步至前,看似要蹭蹭方应的膝盖,却因为想起身上的血渍而突然僵住。

    方应直接伸手抱过尼卡,举起淋浴用的莲蓬喷头,一点点调试着属于秋天应有的温度。

    打湿毛巾,用毛巾去擦拭星点血痕。

    水滴缓缓汇成线,流淌,毛巾滴落的水由清澈变为红褐、赤色,又在丝缕的刺目间回归清澈。

    方应默默给尼卡梳理被尘土和湿润纠在一起的黑色毛发,用手指一点点捋开揉顺。

    尼卡的皮毛下又翻起了新伤。在给尼卡烘干毛发之后,为了方便消毒上药,一部分的长毛被剪去。方应的手很巧,此刻却发着抖将华丽的柔顺剪得参差不齐。

    纠结着,方应还是下手为它处理伤口。

    趁此机会,尼卡用尾巴将床头放着的触屏手机拨过来,熟练地输入解锁密码,打开备忘录开始书写。

    ——对不起。

    它打字道。

    ——我又伤了人。

    “没关系的。”方应抱紧了尼卡,将脸颊贴近它毛茸茸的前胸。

    “我知道,你这次,是在保护我哦。”

    包扎完成,尼卡身上几乎没几片露在外面的好毛。

    轻轻从方应怀里溜出来,它用手机写道:

    ——这次会只判几天。他们还可能再来。

    “嗯。”方应双手交叠在腿上,望着尼卡,轻笑:“可是我有你啊,不是么?”

    这样,在面对伤害的时候,因为心中充满一份信任——至少他不会感到绝望。

    ——明天去补笔录的时候,我不能在室内陪着你,很抱歉。

    “我有你就够了。谢谢你,尼卡。”方应鼻尖发涩:“谢谢你。”

    喵呜声掩盖过方应的啜泣,尼卡安抚性地舔舔方应在之前的挣扎摩擦中变得发红的指尖。

    他们终于在灵魂上毫无芥蒂地重逢。

    第二天,补完笔录,方应从警局出来。他抬头,日光刺目着耀眼。

    正准备抬腿离开这个刚刚迫使他回忆起种种黑暗的地方,方应就感到有什么扯着他的裤管。

    他低头,是一大团精致的毛发。

    方应失笑,蹲下抱起黑猫:“你怎么跟到这里来了呀。”

    他拿出手机打开屏幕,任由尼卡的爪子在其上拍打。

    ——即使我进不去,也想在第一时间陪着你。

    字符显示出来。

    方应深深将尼卡拥入怀中。

    “走吧,我们回家。”他呼出一口浊气。

    “回只属于我们的家。”

    方应请假了一个星期,直到身上的青紫完全消褪才回到学校。

    可一踏进校园,他就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与言语。

    “听说了吗,那个大一新生才开学就敢翘张教授的课……”是一个男生,方应认识他,前两周才在上课时借予过笔记;

    “才不是翘课,可怜可怜人家,他被混混强奸了诶。”是一个女生,方应也认识,是班上公认人际关系最好的那位;

    “天啊好可怕,好恶心……”方应不认识这个女孩,只知道她常与男生同行……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方应不知这些声音为何而起,只觉得想吐。

    怎么会有人知道……怎么会被人这么说……

    抓着双肩包的手快要将带子拽断。他撑不住,顶着众人的针刺般眼色逃出了校门。

    几乎是跑着,方应来到了街上。

    他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将那人的眼镜碰落在地。

    方应来不及道歉就想离开。他只想离学校,离那充满恶意与揣测的地方越来越远……但他被那人拽住了。

    “方应!”

    是秦天。他捡起地面上的眼镜,镜片已然有了划痕。

    “对不起。”秦天双手背在身后。他不奢求原谅,因为他知道,那事件将会成为方应一生的伤疤。

    “我很后悔当初没能够及时救下你。我跑出去之后叫了警车……或许他们来学校找我谈话的时候,被有心的人听了去……”

    方应躲闪着眼神回应。“学长,你该走了……我也该……”

    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他怎么还能相信任何一个人?

    曾经是个心怀善意、愿意信任每个陌生人的自己,也许早就开始消亡于心中了吧。

    忽然,他想到尼卡,它说过——我会对你忠诚。

    而前天的遭遇,更是让他对尼卡有了不同的情感。

    尼卡为了他殊死拼斗,两次。

    尼卡为了伤害他而感到悔意,为自己在黎明送来伤药。

    尼卡承诺,会永远陪伴他。

    尼卡它,对方应来说,真的只是所谓“宠物”吗?

    想到那糟糕又淫靡的一晚,他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不,宠物不会对主人做出那样的事。

    那朋友呢?

    这个想法也以同样的原因被否决。

    他的脑海中响起一个词:情人。

    ——绝不可能!

    方应跺跺脚,他的脑海中一团乱麻。

    除了尼卡,他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

    又或许是因为尼卡本就是一只猫吧,一只陪伴了他整整一年的猫。

    “方应?”

    秦天的声音唤回方应的思绪。

    “谢谢学长关心,但是……”方应抬头,湿润的眼眶发红。

    “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秦天张嘴,最后却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已经在方应这里失去了所有可能。于是,他只是轻轻说:“那好,但有需要的时候,你依然可以来找我。”

    而方应只是一直小声说着“对不起”,直到秦天完全离开他的视野。

    回到家,方应把自己甩到床上。

    听见动静,在客厅喝水的尼卡舔舔胡须,亦步亦趋跟上去。

    它凑近闻闻方应,发现他身上有秦天的味道。不过这一次,它选择不语,跳上床来磨蹭方应的脸颊,试图用自己的气味将那人的盖过去。

    方应揉揉尼卡的头:“别多想,我已经和他道别了。”虽然依然遗憾,但他回忆起秦天面对自己被那伙人抓住时,第一意识是抛下自己逃跑,转眼就不再感到可惜,反而生出了一股悲戚。

    他又想到方才来自学校校友那些异样的眼光。

    他还能相信谁。

    但他想起来自己遇到尼卡之前的愿望:不再独自面对生活。而如今,他有了一个伙伴,愿意陪他走得很远很远。

    想必今后,无论遇到什么风雨,都总有另一个存在,陪伴他一起度过。

    就这样吧,没有别人也没关系,没有来自人的信任也没关系。反正早已习惯孤独的他,已然拥有了一个伴侣。

    是啊,伴侣。

    方应这么想道。他终于找到词汇来描写这份不同于任何关系的词语。

    两个灵魂,相伴相依。

    或许这才是他们关系,最好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