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午後,我再次问起槐姊学陶的契机,不出所料,槐姊先掷来一记疑惑的眼神,手边事告一段落後没问我原因,就和我娓娓道来。槐姊大概也知道我其实没有全忘,细节虽少了,情节走向未变,像那童年时父母讲的床边故事,偶尔我也会想重温。
步入这行前,槐姊对於未来毫无头绪,原先打算和母亲一样走服装设计,或在相似的领域任职,母亲攒握的人脉资源足以让她轻松入行。「因为自小到大都过得蛮顺遂,那时的想法就很简单,不如这样安逸过一辈子吧,也不坏。」槐姊浅浅笑。她说,感觉前半生该承受却侥幸躲过的挫折,全被命运安cHa到做陶瓷的这十年里了,有些散落在往後生命,她无法预知;她不祈求命运待她宽厚,她选择轻视它,到底就不会太斤斤计较。
槐姊放下修坯工具,让我也聊聊自己,我微生诧然,因这是共识以来她头一回要我讲述自己。她去院中cH0U了会菸,回来後换了身衣服,拿来两罐啤酒招我去日光室。
她将银制打火机放到桌上,打开一包葵花籽躺上吊床,说她会洗耳恭听。
我瞅着槐姊,在她似想说什麽时蹦跳上吊床。「哎,你啊——」槐姊惊呼道。我笑,爽利地打开啤酒,高喊:「乾杯!」
槐姊掐着笑配合我,接着往事如cHa0刷卷,而我将同一波浪推向她。
兴致腾腾地讲完青春要事,我见槐姊陷入沉思,赶紧两掌一拍,问她记不记得当年调薪资的事。槐姊轻轻地啊了声:「记得,第一次是在……你跟了我半年多的时候?但你拒绝了,我当时很意外。」
我清喉,模仿槐姊的声调:「白钰,我希望你能多展现企图心,安於现状不总是好的。这是你的原话。」想起彼时场景,我不住想笑,「我以为你会过一段时间再问,没想到隔天我们叫来韩式外卖,小菜盒子都还没开,你就又提了!」
槐姊偏了下头,晃晃啤酒:「你记得真清楚。」
我笑,仰头大口一灌。「刚好那是年节前後,聚餐时我爸问起,他也很意外你这麽快就要给我条薪资。唉,你不晓得我父亲从前多冷淡,你现在看到的,也是我後来才认识的面貌,我还躺婴儿床的时候他可从没抱过我。」我将酒饮尽,捏扁罐子,塞到腿间,「直到大学前,我都以为他不喜欢我,能说是个??冷漠却也温和的人吧。」
当年,幼儿园大班的我拿下数学竞赛亚军,喜上眉梢地抱着奖盃坐在後座,掌驾的父亲突然问:你为什麽笑得那麽开心?
我怔然,心想,得了大型赛事的第二名,还在好多人面前上台领奖,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吗?我转向正翻读文件的母亲,拍拍她的手想求解,她很温柔地将我的手拿开,没看我就说:小钰,妈妈在忙正事。
话音被车里柔软的地垫接住,消泯了,却在我心上闹起轩然大波。奖杯的冷意导入我肌肤,我抬起头,恰好父亲藉後视镜看我,脸虽不那麽疏凉,仍旧未置一词。
那好像是父亲认为孩子能听懂他话的眼神,但怎麽可能啊?我在数理上的早慧,从不等於我有办法横越经年积淀的阅历,倏忽去到能与他平视的高度。
「我成绩也不差,但如果也那麽小年纪就抱得大赛的奖盃,家里的院子就能再多棵大树了。」槐姊将罐子掐扁,连同我的一同放到吊床下,「除了因为母亲见到喜欢的盆栽就买,如今院子里会有那麽多植物,很大一部分都和我学业表现不错有关。」
「包括那棵核桃木吗?」
槐姊摇头:「那是我母亲从一位景观设计师那接来的,原先的客户不喜欢,母亲那时在规划院景,听到後就决定收下,为此还和建筑师改动房子的设计图。」
我沉Y一阵,往前挪了挪。「槐姊,你从小被自然包围,有没有想过,这算一种特权?」我垂眼,「我没怎麽离开过都市,若不是跟了你,大概很难想像在山里生活的模样。」
「凡事都要有契机嘛,和我学陶一样。」槐姊微微而笑,「你让我想到一本叫《岛上花园》的书,里面在讲一位nV人眼中的大自然风貌,她将无数的植物引到一座小岛上,呵护它们茁壮。进窑期的某天,我在隔壁邻居家的花丛间看见蓟马,最初我就是在那本书里认识到这种昆虫的,当下急着拍,手机还摔到地上。」
因为故事本身的美好,我笑得合不拢嘴。
槐姊看了看我,也柔和地笑起,她向後一躺,忽然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高中时你喜欢过一个人,後来也一直保持联系,你是怎麽看待他的?」
「我可能还是喜欢他欸。」我思索着,「或是说,现在的我有种感受,是我可能找不到更喜欢的人,虽然他没有交往的对象,但我们的互动模式也没因此变过。」
「会不会是你没有察觉?」
「不知道,我很少想那些。」我望向槐姊,斟酌起措辞,「是和凑哥??发生了什麽事吗?」
槐姊瞥我一眼,抱过腿下的丝绸抱枕,淡淡道:「嗯,他说Ai我,不是拐着弯?只是我惊讶之余,不是惊讶於他说的话,是他的态度,我意外地觉得自己很平静。」
风从几扇上悬窗走入,停驻在吊床四周。
槐姊去拿了瓶旅人系列的琴酒来,倒入她前不久新捏的小陶杯中。我正想说点什麽,凝睇酒面的她就率先启口:「詹凑给我的那些花,我几乎全都留下了,就在我房间墙上,一整面的乾燥花墙,很美观。」她朝我看过来,「美观的东西不一定要有故事,没有故事不等同空洞,反而故事感太重,人会觉得艰涩,拥有它的人则会感到——」
「你想拆掉是吗?」我笑,「槐姊你有没有发现,你很常透过对话找内心的答案,还是旁人都听得出来的找法。」
「你不会利用这样的我吧?」
「唉,怎麽会呢!」
她还是笑。或许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就在这两抹笑之间。
也是这刻,彷佛我自局外人成了局中者,哪怕短暂得不值一提。因而我想起楼梯旁藏书柜中的一格,放有槐姊过往展出过的作品图录,她曾隐晦提过,有一本中的许多创作,是用以悼念的。我以为悼念的对象是她亲友、师傅,怎麽也不会想到,会是一段男nV之情。
「我先回去修坯了。」槐姊下了吊床,收起桌上的打火机,接着去捡地上的铝罐。我看着她的发漩,抱着枕头问:「槐姊,我一直想问,你打火机上的那对鸟有什麽含义吗?」
「是白鹳。」槐姊拿出打火机,抹了抹白鹳图印,「白鹳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我常被动物界的故事感动,也尝试在人身上寻找这些特质。」
我接过打火机细看,问:「你有什麽发现吗?」
「不常有,但我是不抱期待地在找,所以不会失望。」槐姊将打火机收起来,轻m0了m0我的肩,「白钰,谢谢你啊。」
「——咦?」我抱紧枕头,害羞地盯住槐姊。
「你是故意问我做陶的契机吧?」她笑,「因为察觉到我状态不太对,引我想些其他的。」
「这也不用??说出来啦。」我鼓着嘴笑。
近晚橙红的天光下,槐姊美得很轻易,很动人。
我看待Ai情大抵仍是孩子眼光。广之门b我小,然而他已经是在一段感情中的人,好奇的我曾趁槐姊小憩时和他多聊几句,槐姊无从得知,广之门也正是利用那些零碎的时间更多去了解她的过往。他翻读架上和陶瓷有关的书籍、图录,向我请教,他不曾问槐姊和凑哥间的任何事,只是一昧坚持以客观的角度去认识她。
我尚且无法明白那种执着。
犹记十月的一日,广之门在工作室外守了整夜,一见我来,就要我进去看看槐姊的状态,我确认了槐姊在日光室里熟睡着,出去转知他,才困惑地问这是怎麽回事。
「要是她先发现你呢?你怎麽解释啊?」
「不用解释,我只是担心她。」广之门一脸困容,「没事了,我先走了。」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他愁倦地微抿起唇,r0u了r0u眼。「她昨天摔倒,摔坏了很多东西,我都收拾过了??手伤得不轻,再麻烦你留意一下。」他看向我,「大致如此,没有其他了。」
没来得及梳理资讯,就见他要走,我急忙叫住他:「你等着,我帮你叫车。」
广之门摇摇头:「搭车的JiNg神还是有。」
我又喊了他一声,然而他不再理会。
那个清早,我因亲证而相信,原来Ai人时的担切之情确实能感动他人。既然广之门没下封口令,我便自作主张在几日後将这件事告诉槐姊,她木然良久,最终一句:真的吗?
是,是真的。我的口吻不容置疑。
顿时,槐姊安静得似一个未曾开口唤过父母的新生儿,目光游离在落地窗上,双手轻轻揪住织到一半的杯垫。又过半天,她再次动起bAng针,不若回应我似地低喃: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麽,我从未细究;兴许和那面花墙一样,是槐姊曾经的秘密,她想藏守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