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魔镜裂缝
演员的身体不可以有瑕疵,但江定心还是偷偷纹了身。
在手腕内侧纹了一个‘莲’字。
纹在这里是因为自己比较方便看到,而别人也不容易发现。
穿起衣服的时候袖口会遮住,不会影响职业生涯。
这么做的动机,出于心理因素更多,他喜欢让自己处于一种‘有归属感’的安全状态。
那天上床的时候,席慕莲谈起项圈的话题,其实他还小小期待了一下,可惜只是个玩笑。
既然她不愿意,他只好自己‘一意孤行’了。
出名以后,两个人都越来越忙。忙着在各地巡回演出,忙着交际应酬各界人物,还要偶尔对付四面八方的伤人暗箭。
这段时间,出了正当名分的忙工作,江定心还觉得席慕莲在有意躲着他。
往日没了性爱就像饭菜没有荤腥般煎熬,可她偏一连二十几天都不来找他了。
江定心这性癖不同别的男人,必须得找席慕莲消解,如此以来他就像踏冷宫般回到家中,百无聊赖,心神不宁,像旧时犯了芙蓉癖的人一般心痒痒,想挠又无有是处。
独自对镜而坐,凝望着镜中自己样貌,端详的样子抚摸自己的脸颊,眼神没了舞台上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落寞。
在这间房里,没有观众,没有人看他了,现在的样子才是真实的他。
孤怯,迷茫,不安。
镜中手腕内侧的‘莲’字清晰可见,他长叹一声,有些郁闷的趴在了桌子上。
半晌,想起什么似的,从衣柜里翻找片刻,拿出一顶假发,栗色的大波浪卷,是他照着‘谈月莉’的装扮买的。
对镜给自己戴上,长发带来的阴柔感顿时将江定心的气质修饰得更加温柔,画上淡淡地女式妆容,涂抹上鲜艳的红唇,方将刚才镜中那个单薄的男儿身焕然改写了。
如果世界是个游戏的话,那么他希望修改角色性别。
拿出手机给自己咔咔自拍了一顿,做作的表情来掩盖他的情绪。
末了,思来想去,不争气的,还是在席慕莲的聊天界面中按下了发送键。
忐忑的,等着她的夸赞。
想引起点儿注意。
半个小时后,席慕莲终于发来了消息:“好美哦,在家里拍的?”
江定心一改方才阴郁的神情,终于笑了起来,手指飞快按动键盘,打了几个字过去:“嗯呢,在家里。”
自从和席慕莲发生了暧昧的关系以后,江定心的事业心一落千丈。
过去过分追求的荣誉,现在也变得不甚在乎,至少重要程度不是排在第一位。
其实,他今天本来还有活动要出席,但是不跟席慕莲她们在一起,对于那些强颜欢笑的交际应酬他本来还算擅长,可是最近却越来越不愿意虚与委蛇,所以兴趣缺缺敷衍了事,提早下了班。
然后,席慕莲便没再回消息。
等到耐心耗尽,江定心又主动发了一条过去:“忙完了吗?”
又是半小时后,席慕莲发来消息:“没呢,还在喝酒。”
江定心泄气地把手机往身旁一甩,舒展身体窝进沙发里。
客厅里开着他最喜欢的喜剧节目,厨房里炊烟袅袅,做了一桌子菜,江定心只吃下了几口。
定睛一看,时针直到了十一点半,他终于还是没骨气地又发过去一条信息:“喝了多少,要不要我去接你回家?”
对方没回复。
等到十二点整的时候,江定心始终觉得不放心,如果席慕莲回家了话,不至于不回消息。
于是披上衣服叫了计程车,他知道席慕莲她们今天的活动场地,是在莉薇谭镇的另外一座小一点的剧院。
到达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半了,他想着如果席慕莲回了家那最好,如果喝多了就先在附近药店给她喂点解酒药。
结果到了那里,才发现场地灯光昏暗,一群人闹哄哄的不知道在嘈杂什么,他顿时有了不妙的想法。
包厢门口还有位年轻的门僮,礼貌而疏离的问道:“先生要做什么?”
江定心道:“打扰了,我来找人。”
在门口时,江定心就听见了席慕莲的声音,带着醉意,口齿不清。
里面有男人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凌乱琐碎。
明明来时已经做好了十分充足的心理建设,却还是被这场面给窒息到了。
酒桌上觥筹交错,残羹剩炙胡乱洒了满碗满盘满桌。
她和里面的男男女女玩得正开心,一点儿也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江定心顿然觉得有点儿莫名难受。
“席小姐,外面有人找。”
席慕莲依依不舍的从包厢里出来时,却没见到人。
“是位先生,他说他先回去了。”门僮如是说。
席慕莲没多想折返回去,又过了莫约一个小时,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才终于散会了。
临了拿起手机,才看到江定心给她发的那条消息。
其实,席慕莲酒量算不错,哪怕喝了很多也不至于神志不清。
她知道刚才是江定心来找,然后见到她在里面乐此不疲,于是离开了。
那就是他的性格。
江定心此时的心态矛盾复杂,拧巴至极。他觉得自己没身份要求席慕莲回家,可是看见她把自己撇下和别人玩的开心也会难过,更重要的是如果席慕莲拒绝和他一起走,那他会感觉到非常丢人。
席慕莲的性子是不受人拘束的,为了避免那种尴尬的场面,他居然临阵脱逃了。
他不想面对,在她身上日益增长的,令他感到不安的,失控感。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告别同事和领导,席慕莲还是独自一个人回家。
走到剧院第一楼的楼梯口时,意外的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靠着墙壁目光注视着地面。
“你没走?”
“嗯,看你玩的开心,没有打扰你。”纠结了半天,还是选择用平淡的语气说出这句违心的话。
作为混迹情场多年的老手,席慕莲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来这平静的水面下暗藏的汹涌。
酒精的作用就是让人情感外放,把压抑的宣泄出来,把关在牢笼里的另一个自我放出来透透风。
“吃醋了?”她直接问了他。
果然,江定心很意外,她居然知道他的感受。
“没有啊。”可他没有喝酒,末了还找补一句:“只是不想传绯闻而已。”
其实,被不安感折磨了这么多天,来的路上就已经豁出去了,传绯闻什么的肯定是不可避免了,但是现在冷静下来,他又把这一条提到了重要的地位上来。
“呵哼。”席慕莲鼻腔哼出笑意,勾起嘴角道:“还是前途地位比我重要啊。”
见她胡乱歪曲自己的话,江定心感到一股委屈堵在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那是这个意思。”她还是有些醉深了,爱说些车轱辘话。
说完,她就直接怼上去,捏着江定心的下巴,要去吻他的唇。
一股灼热的酒气扑鼻而来,带着不由分说地侵略感。
“有人,有人!”江定心紧绷着身体,想撇开头去躲她的索吻。
“他们都先走了,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席慕莲含糊地道。
不请自来,师出无名,打破别人私自定下的国界线,好像是她无耻下流道德败坏的天赋。
他越是要躲,她越是要吻。
逼到墙角的人本来已经没什么退路了,更何况被她捏着下巴没有转圜的余地。
还是被吻住了,炙人的酒气通过津液渡到他的嘴里,想要高洁的,终究被玷污。
“嗯哼。”半推半就地打开牙关,放她的舌头进来,然后便被抢劫似的一顿席卷,从舌根到牙齿没有什么被放过的,她好像古时候的女土匪山大王。
紧绷的身体被过人的舌吻技巧调教到软下来,良民就此向恶势力投降。
可是,奇妙的是,在这被不由分说地洗劫时,她身上那种令他不安的失控感居然暂时消失了。
此刻她对他过分的专注,让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还是有能力牢牢将她吸引住,如钉子一样钉在他的周围,他的手里还是有一条细弱的风筝线,能够随时把那幽魂似的风筝扯回到自己身边。
他的心不会再感受到被抛弃、被遗忘的煎熬。
于是,被动地接纳,演变为主动地讨好。
席慕莲感受到,江定心从一开始抗拒,慢慢变得迎合她的动作,甚至比她还要迷恋两人的亲热时光。
再一次证明了,她无论如何冷落他,无论胡闹了什么,当回到他身边时,他都会站在原地接纳她。
她反复推开他,又拉回来,所求证的,就是这样一个答案而已。
把她的‘所有物’吻到嘴唇麻痹才心满意足将他放开:“你就是这个意思对不对,半个多月没碰你,饥渴难耐。”
对于席慕莲嘴里时不时蹦出来的羞辱之词,放在别的男人身上就像是炸弹引爆线,放在江定心身上就像春药的药引子。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闷在那里低着头喘息,来的路上想了很多很多话见到了席慕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还被她平白无故毫无道理一顿吻,吻到他只剩下扭捏作态。
把他在人前装了二十多年的男子气概的画皮顷刻间给扒拉干净,居然露出娇羞。
羞辱完了,不忘给颗糖。
“明天休息,去我家吧。”席慕莲摩挲着江定心的喉结,暧昧地吐气如兰。
其实,她也想他。
已经连着三个礼拜在休息时间出去应酬了,这个周末她打算踏踏实实休息一下,缓解疲劳。
“……嗯。”江定心轻哼一声,抚平了连日以来的忐忑,默许了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让这个任性的女人为所欲为。
半夜两点钟才回到席慕莲的公寓,翌日又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和席慕莲同床共枕的夜晚,江定心的睡眠质量就会很好。
第二天他醒的时候,席慕莲已经下床了。
宿醉让她不是很好受,眼睛有些浮肿,一起床就整了个冰敷面膜,戴着面膜给自己熬解酒汤。
“知道会不舒服,为什么还要喝那么多?”江定心的语气柔软中带着责问。
不知何时他站在厨房门口,还把席慕莲吓了一跳。
“你走路不出声的啊。”
“是你走神了。”
一起来就看到席慕莲站在灶台边脸色凝重的出神。
“要疏通关系啊,不喝怎么办。”这个女人总是会为自己的错误嘴硬的辩解。
江定心道:“你已经是莉薇谭一姐了,《解铃人》过后风头无量,还需要什么?”
席慕莲知道接下来这句话会让他的心跳起来,也知道会让他彷徨失措,可总对给他制造不安的游戏乐此不疲。
“如果说,我要离开莉薇谭,你会怎么样?”
果然,这话仿佛踩到了猫尾巴,江定心的声音不自觉提高八度:“为什么,你要去哪?”
说完,觉得自己似乎喜怒太形于色了,很是丢脸。
于是又按捺住情绪道:“又是开玩笑么?”
席慕莲看到这正中下怀的反应,浅笑道:“这次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想离开莉薇谭。”
她边把解酒汤从灶台上端下来,倒入白瓷碗中,一边娓娓而叙:“十八岁登上舞台以来,十几年里已经辗转好几家剧院,也换过许多不同城市生活,这对我来说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就算有不舍也是没办法的事。”
江定心蹙眉道:“为什么?是什么理由一定要走?”
席慕莲把碗端到餐厅的桌上,又从橱柜里拿了柄勺子,坐下来慢条斯理地舀着喝。
也慢条斯理地缓缓说:“胡如烟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她和那些小演员们关系很好,没理由一直守口如瓶,到时候我们两个人的饭碗都会不保,在业内名声也会败坏,不如我一走了之,她会为了你不把这件事说出去。”
江定心想笑:“这算什么理由,我去和她谈谈。”
席慕莲再舀一勺药喂进嘴里,眼皮都没抬:“她是喜欢你,但你不和她在一起,她怎么还会护着你呢。”
江定心陷入了沉默。
席慕莲说的不无道理。
“难道以后我们就必须面临必须走一个的局面吗?”江定心有些不甘。
席慕莲手里的勺顿了顿,忽然抬眸浅笑道:“也不尽然,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席慕莲恶作剧似的道:“我们了断瓜葛,你去和胡如烟好。”
听了她的玩笑话,江定心无语道:“就算我不跟你,也不会和她好。”
这话席慕莲倒是百分之百相信,喝完最后一口解酒药,脑子已清醒了大半:“总之先找好退路是没错的,多几条备选路,才不会被人拿捏,陷入被动。”
这话很有道理,可江定心听着却不是滋味。
他察觉到,好像席慕莲有种随时都在准备各种退路的行为。
事业上是如此,感情上好像也是如此。
她从没试过把自己的所有,倾注到一个篮子里,从来没有坚定地选择一个人。
江定心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但他和席慕莲的行为模式截然相反。
常常轴到吊死在一棵树上,哪怕这棵树已经腐朽,把自己绑在一艘轮上,哪怕这条船快要沉没。
他也所想的只是如何挽救,如何修补,如何让它重新发芽,因为他对这棵树和这艘轮有感情,乃至一物一叶陪伴过他,都会有深厚的感情,不想轻易放弃。
这个话题没聊出结果,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
午饭过后,下午江定心陪席慕莲去逛超市。
在冷冻区拿了很多高级的牛羊排肉,还有一些时蔬生鲜,打算晚上在家里煮火锅。
路过一排时装区,琳琅满目的衣服鞋子和首饰。
席慕莲突然心血来潮地拿起几件她觉得好看的衣服往江定心身上比。
最后落眼到一条紫色的围巾上,似乎眼前一亮。
“这个,你合适。”说着替江定心围到了脖子上。
已经是秋天了,相信很快会有用。
在试衣服的时候,席慕莲才发现了江定心手腕上的纹身,一个玫红色的‘莲’字。
记忆当中,二十多天前还是没有的。
除了震惊外,席慕莲还有更复杂的心情。
要不要和江定心发展长期的亲密关系,其实她没有想好。
而对方却用一种不可轻易磨灭的形式,把她记载下来了。
总的来说,让她有些意外的感动。
江定心安静得像具雕塑模特,眼看着席慕莲把那条紫色围巾环在自己脖颈上,顺带整理衣襟,好像在看一出舞台剧,好像身体这刻不属于自己。
因为太过不真实,像发生在梦里。
记忆中,好像属于席慕莲的温情时刻不是太多,原来她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他站在镜子前,安静地看她颇有兴致地打扮自己,恍然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私下见面的那个夜晚,在莉薇谭剧院的休息室里,对镜而坐任她往自己脸上化女人的妆。
这一次,她给他挑的倒是男人的衣服。
“怎么了?不喜欢?”见江定心不怎么说话,席慕莲以为是她挑的款式不符合他心意。
江定心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着她手里的衣服:“没有啊,很喜欢。”
“嗯,那就拿两件吧,因为我家没有你的换洗衣服,每次回去拿又太麻烦了。”她便这样自顾自决定了。
他们的地下情关系已经保持了快有一年时间,她送给他的东西不过是领带、皮带之类的小东西,一直忙着排话剧没有太多时间约会的缘故。
其实,她对情人一直很大方,至少每次分手时给出的东西对方都很满意。
“走吧,该结账了。”
江定心缄默地望着她手里拿着他的衣服,走前面。
他推着装载食物的推车,走在后面。
超市里来来往往的情侣,或并肩而行,或携手前进,或有说有笑,只有他们是默然无言,暗通曲款,疏离拉扯,想表达却抿言,想要靠近却又保持距离。
什么时候,他们可以像普通情侣一样呢?
席慕莲不知道江定心在她身后想些什么。
赫然无意地回头,只见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自己。
“怎么了?”
“没。”
“车很沉吗?”
“不是。”
“要不你拿衣服我来推吧?”
“……不用。”他到底从体力上来讲还是比她好。
一路无言走到结账台,把商品条码一一扫刷之后付了款,装货入袋,离开超市。
不算迟钝的席慕莲终于回味过来什么,好像找到了江定心不开心的原因。
停下步伐,回过头去向他伸出手。
江定心愕然呆了两秒,有些意外,但是身体还是十分诚实地把手递给了她。
一个平淡无奇想要牵手的愿望,他都没敢讲出口。
而席慕莲的主动对他来说像是甘霖救火一般替他解了围。
很高兴她能有这份默契。
终于,江定心被她牵着,低头浅笑了起来。
见他笑了,席慕莲知道自己猜对了。
谈过那么多女朋友,别的本事没有,揣摩心迹的本领已经炉火纯青。
做与不做,不在于能领不领会心意,而在于想不想陪对方演戏。
晚餐是牛腩番茄酱作底料的火锅,把从超市买回来的牛羊排放进微波炉里解冻,然后丢进开水锅里涮,穿着卡通图像围裙的江定心站在厨房里切着一会要用到的生鲜蔬菜和豆腐皮,一边回想着刚才的牵手,好像生涩的蔬菜在他眼里都变得甜了起来。
好像,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再是上床那么单调。
虽然暂时还不能向同事朋友们大方介绍,但在没有熟人的地方,他们也可以作为普通的情侣一样生活。
方才,席慕莲给他比衣服的一幕,像极了在一起多年的老夫老妻的样子。
江定心在畅想,说不定他们可以发展到同居,又或者更进一步。
他们可以私定终身吗?
不过也不需要私定了,他唯一的亲人就是早就不管他的父亲,而席慕莲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亲戚朋友在这里。
更像是相依为命的状态,江定心出神地想。
“嘶啊……”随着‘铛铛’两声,刀被丢在案板上。
“怎么了?”正好席慕莲站在客厅里煮火锅底料,听见厨房的声音便抬眼看了一眼下。
只见江定心丢了刀,按着手指头站在那里,蹙拧着眉头。
“切到手了吗?”她走过去,看见案板上滴了两滴红色的液体。
“没关系,小伤。”但还是有些痛。
“拿着刀还不集中精神,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席慕莲从客厅抽屉里找出创可贴,一边走过去,一边撕开包装。
“没有……”想要否认,却欲盖弥彰。
缓缓把那片创可贴包裹在食指的指尖上,边呼呼吹了口气道:“从刚才逛超市时就发现你在神游,现在可好了吧。”
如果说今天的江定心格外心不在焉,那么今天的席慕莲就格外的温柔。
江定心知道,她是带着刺的玫瑰,而他早已习惯刀口甜蜜。
可她悉心地帮自己贴创可贴的样子,戳中了江定心某个地方。
原来不用那么用尽全力地付出,也可以得到爱。
没由来让他发自内心想说一句话,也就脱口而出了:“如果要我受伤才可以让你这么关心,那我宁愿一直受伤。”
傻瓜似的玩笑话,倒让席慕莲如遭雷击般愣了一下。
类似的话,从一个小女孩的口中也说过,音容宛在。
“是不是要我病得没救了,你们才会来看我一眼,是不是只有我死的时候,你们才不会一直关心弟弟!”
“莲莲,不要胡说八道,我们都爱你。”
“小孩才不会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的是大人!”
捏着江定心食指的手指赫然缩紧了,席慕莲注视着那个浅白色的创可贴冷笑道:“哼,为了博取关心而受的伤,真的有价值吗?”
气氛不知怎么地顷刻间冷冽了下来,江定心以为是自己那句话惹到了她。
血液瞬间降到了冰点。
本能地从她的掌心里抽回手,像受到恐吓的小动物般缩回自己的安全领域躲起来。
席慕莲像是对江定心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坚决道:“不会的,他们不会在意,我也不会在意,不会在意的!收起拙劣的表演吧,那太蠢了。”
渴求爱是愚蠢的,她早就替他试过了。
江定心被她这番话弄得快哭了,忍着眼睛的酸意,认真替自己分辨道:“我不是……不是故意切到手的。”
怎么好像把他说得十恶不赦一样?
两人对视着凝望了半晌,屋子里除了客厅的火锅在发出‘汩汩’的声响,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是席慕莲先收回了眼光,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第一次在另一个人面前,暴露她脆弱的地方。
完美和强大的画皮有了裂痕,纳西索斯的镜子碎了一道缝隙。
挤进了一道带着血色的光线。
第一次破例和男人上床,第一次有了留恋的念头,第一次不带条件的展现温柔,第一次勾起不想被触及的回忆,第一次破溃她完美的心理防御,都是和他在一起,江定心。
说起来是一种巧合,他和自己的弟弟年龄一样。
而他在刚认识她的时候,就开始叫她姐姐。
蓦地想起了那个算命婆婆说过的话:“所有的巧合都不会是偶然。你所做的事情并不会消失,只会从发出的人那里转一圈再回到主人身上,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
所以,她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也不是偶然?
她会上男人这件事,也不是偶然?
他们变成这样阴阳倒错,也不是偶然?
那究竟又是什么在规划着这一切呢?
过去,她恨上帝。
现在,她该恨谁?
偶尔也会假设,如果当初把她生成男孩,把弟弟生成女孩,她和弟弟得到的爱会不会不一样,会不会不是今天这种局面?
可惜,没有如果。
“我也不是……在说你。”席慕莲只是丢下这一句话,潦草地结束了对话。
准确的来说,是逃离现场。
难受的时候习惯躲起来独自舔舐伤口,而非说出来让人明中安慰背中嘲笑,是席慕莲一惯的方式。
半个小时后,餐品摆盘就绪了,江定心叫席慕莲从房间里出来吃饭。
叫了半天也不开门。
江定心站在门外,敲门的手落下又举起,举起又落下,相似的场景,相似的心情,是在没有拿到一百分的考卷交给爸爸时。
“对不起了,是我不好,是我说错话了。”
事实上,他仍然不知道那句话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会令她那么激动。
但是,哄好她,不被拒之门外,比起分辨对错对他而言更加重要。
他害怕,害怕那种被抛弃的感觉。
“出来吃饭呀……”软弱的语气,懦弱的性格。
房间里仍然很安静,没有人过来开门的脚步声传出。
“莲……你可以罚我,但是不要不和我说话好么?”几乎哀求的声音。
里面仍然无动于衷。
直到他无意中开始叫:“姐姐……”
房间里忽然有了动静,席慕莲箭步冲出来开门,打开门正怼着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江定心道:“不要叫我姐姐!”
“你不要叫我姐姐,那不是你可以叫你的。”她也害怕,她害怕那个算命婆婆说的话会变成现实,她害怕的东西,连自己都一时之间说不清楚。
听到席慕莲决绝的话,江定心奔溃了:“为什么?严重到连姐姐都不让我叫了吗?”
席慕莲沉下心,重新找回冷静,解释道:“我有一个亲弟弟,会让我想到他。”
江定心这才发觉,原来他对席慕莲的家庭状况知之甚少,只在刚认识她时谈论过只言片语,而后全然不提。
“好,那就不叫。只要不是因为我……说错话,不理我,怎么样都可以。”
从房间里出来,回到客厅,闷头坐下,眼看桌上一排被摆的整齐划一的盘子,里面盛着装切得精致的小菜,看得出刀工和用心。
这样的刀工,没有熟而生巧的浸润,不可能短时间内一蹴而就。
看得出江定心的生活经验,已经被时间打磨得很丰富。
是她那个被宠坏的弟弟不能比的。
也是第一次,席慕莲感受到,不是世界上所有的男孩都生来拥有幸福美满的爱。
就算,顶破天,她要憎恨和嫉妒所有的男人。
公平起见,至少该把江定心排出去。
就算,她还做不到。
至少,她察觉了一件令自己都感觉到震惊的事实。
就在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处的这须臾片刻,才发现一直以来,对江定心喜欢当中居然夹杂着恨意。
如同伪装成钻石的玻璃碴,装载士兵的特洛伊木马,一种连同自己都欺骗过去的,难以察觉的,包裹着糖衣的,恨意。
“不要胡说八道,我们都爱你。”
“小孩才不会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的是大人!”
现在,终于她也成为了那个胡说八道的大人。
这就是她害怕的,算命婆婆所说的那个,所谓命运的构成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