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五十万【长】 > 第一章 来者皆安·2020年11月1日
    “我妈终于死了...”余思念在电话里面平静的说出来,电话那头的赵焱在努力感同身受之后,替余思念叹了口气,可这口气却结结实实堵在他的心口。

    “请假条已经发你邮箱了,有项目你们先做,”余思念深深叹口气:“我休息两个星期再说。”挂掉电话的余思念站在虹桥站外面。离高铁出发还有段时间,他却怕晚点一般,每口都要吸掉大半支烟。

    余思念的妈余秀远在18年被查出胃癌中期,本来还在准备考研的余思念被迫放弃升学,心想着胃癌还能治,一头扎进工作中。医保之后依旧高昂的医药费和逐渐恶劣的病情让余思念过早体会生活的艰辛。

    余思念拖着行李箱,手机亮屏显示的是核酸检测证明,退出软件后台的搜索引擎上显示一个问题“骨灰盒是否能够带上高铁?”

    余思念身上的西服微微有些皱,这是刚刚参加工作时买的,平时出行就是出差,临时决定的行动让他有些窘迫。

    他歪头看看前方排队的人群,把行李箱送上安检后,被检票处的人流裹挟着向前走。

    三年来,他因为这该死的胃癌,医院的收据已经成为他的阴影,他每月初都会捧着刺眼的收据单,盘算着这个月怎样度日。

    赵焱曾经对他说过:“既然不是亲妈,你已经仁至义尽,胃癌眼是治不好的,阿姨指不定也愿意放弃。”

    余思念被收养的时候已经上高中,孤儿院的老师都惊讶于会有人愿意收养一个即将成年的少年。以往的十六年孤儿院生活,他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

    余思念与余秀远的重组家庭,没有平常家庭温馨,在朋友眼中过于冷淡,可余思念格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他认为余秀远供他上学已足够让他有责任赡养她。

    余思念找到车票上的“F座”坐下后,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窗外,口罩内发出闷声的咒骂“妈的”,克制着声音,没有惊扰到身边的人。

    兜兜转转十年,他再次成为了孤儿。

    手机再次响起,余思念放空的思绪被窸窸窣窣的铃声拉回现实。熟悉的女声响起,晓辛第一句让他节哀,第二句话就是分手。

    晓辛是余思念大一谈的女朋友,小姑娘是上海普通家庭的独女,父母宠的不得了。感情断断续续持续了四年,热恋化为冷淡时,余秀远被查出胃癌。余秀远挺喜欢晓辛,没有生病时对晓辛不错,才导致三年前该说分手拖到今天。

    余思念答应下来:“谢谢...你。”“好好生活,以后还有很长路要走,来日方长。”

    余思念没缘由地嘴角抽一下,不由自主的发出苦笑。七年的陪伴已经成为习惯,彻底分开,心中还是一空,只不过这一空抵不过妈妈的去世,也抵不过对妈妈的失望。

    没爸没妈是余思念童年最大的遗憾,为了弥补这一遗憾,他拼尽全力去挽回余秀远。在余秀远去世之前,余思念一直以为,她除了过世的丈夫没有亲人。直到她回光返照时,把五十万的银行卡塞到余思念手中。遗嘱有两个:把她的骨灰带回家乡;把一封遗书和五十万的银行卡交到她儿子手上。

    余思念摸出烟,他身边的人穿着略显紧身的套装,抱着桌板上亮着ppt的电脑已经睡着,余思念犹豫,还是没有点烟。

    余秀远在老家还有个儿子,她抛弃她的儿子,在异乡收养一个少年。重病时她靠着刚刚毕业的假儿子在外拼死拼活,手中五十万一分没有拿出来,临死前这五十万让他假儿子送给亲儿子。

    余思念心中堵着的那口气,让他不顾身旁人憨态的睡姿起身,走到高铁下车处,半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喘着粗气,胸膛上下起伏。他不能抽烟,也掉不出眼泪。

    余秀远,你太自私了。你有没有想过余思念独身在上海怎么办,五十万没有留给余思念,甚至一份遗书都舍不得给他。余思念只是一个保险和工具,一个让余秀远生病有所寄托的保险,一个把活着的痕迹送走的工具。

    “你有两个儿子,可我只有你着一个妈...”

    南京南站到了,余思念拎着行李箱下车,20年11月份的疫情不像半年前那么猛烈,但拥簇的人们依旧危险。余思念习惯性的按一下口罩,打开核酸证明,上了地铁。

    他从没有来过南京,本应该能在这座古城看看玩玩,现下却没有这个心思,匆匆上了地铁。地铁从雨花台区驶去林场,他从摇摇晃晃拉着扶手按着行李,到空空荡荡的座位,然后他坐下来用脚挡着行李箱。

    其实,余秀远对余思念的无情给了他不遵守遗嘱的借口。可他总想看看,余秀远出生的地方,素未谋面兄弟,这是他唯一与亲情有关的羁绊。他不是无私的人,五十万不是小数目,是郊区一套房子的首付,而这一套房子是他能够组建家庭过上正常生活的资本。在这股悲伤和压抑之下,他的私心与诚信之间抗衡。

    他从林场下来,查看打车软件上的公里数。他环顾四周攥着行李的手紧了紧之后,猛的推开行李箱。行李箱歪歪扭扭向前方划去,余思念才腾出手点上一支烟。

    余思念参加工作之前不抽烟。他频繁辗转于医院和单位,神情无助看着窗外,接下赵焱递过来的那支烟之后,抽烟成为他唯一的情绪表达。

    他反手用食指抖落烟灰,顺着烟丝低下头,等到他下一秒再抬起头的时候,他陡然感到心脏像被揪起来,血液无法停止流动。他弯下腰捂着心脏大口大口地喘气,刚刚的一瞬他差点见到刚过世不久的妈。

    余思念缓了缓,慢慢直起身子,没有力气完全睁开眼睛,眼睛模模糊糊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即便手机导航上显示两个小时的车程,他还是找到N01B的大巴,他看了一眼车顶的显示牌后:“牛逼一号”,拎着行李箱上车问司机:“是去‘安城县’的吗?”

    司机瞥了他一眼:“是,三块。”或许是余思念的西装太过于显眼,车上不多的人都朝着他的方向看去。余思念付过仅剩的三块零钱,找到容易扶着行李箱的位置坐下。

    随着司机师傅一吼:“所有人都把口罩戴好嗷!”大巴发动了。余思念端坐在位子上,他的前后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不晕车,或许是因为心中发闷导致他还没有坐几分钟就有点难受,这种难受像是长时间处在压抑下的爆发。

    座位后传来苍老精神头却很足的声音:“小伙子,你穿的太少了,不冷吗?”声音带着他微微抽离于压抑,在确认是对自己说话之后:“还行。”

    十一月初的天气,刚刚降温,他笔直的西装裤管下空空荡荡。老人带着陌生又滑稽的口音继续问道:“小伙子,从哪里来的?”

    余思念的注意力集中在老人的话中是否有诈骗的痕迹:“上海。”老人听到之后打开话匣子:“我孙子也是在上海工作哎,研究生毕业一万一个月哟...”

    在上海偌大的城市里,只有他与余秀远一起生活,没有熟人没有亲戚。余思念只有和甲方领导沟通的经历,面对这个当着全车开始夸夸其谈的老人,他突然有点无措,只得老人说着他听着。

    行车才短短一个小时,余思念就要把这个老阿姨的族谱听完了。余思念被老人分散了注意力,倒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小伙子,你来‘安城’是干什嘛的?”

    余思念一时回答不上来,他是来旅游的?还是来找人的?是来找兄弟的?是来送葬的?是来送钱的?是来探亲的?对,他是来探亲的。

    “我是来探亲。”这句话说的余思念自己有点心虚,他名义上是没有亲人的。

    老人热情的问,余思念口中亲人的特征。余思念自己也不知道,老人死活说安城就这么大,她饶几道弯肯定能帮他找到。余思念有些支支吾吾,他不属于这座小城,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姓余...大概五十岁...看起来像六十多岁...很瘦...喜欢...”他突然住嘴了,他想妈了。

    余思念眼睛有些酸,烟瘾又上来,他仰着头看向窗外,公路两边的绿化带飞速向后面移动。余秀远的一生很快,短短五十年,她有些文化却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她这辈子没有活明白,却还想顾着那个儿子。

    老人嫌弃这些太笼统,说了很多带有特征性的问题,余思念回答不上来,让老人有些着急起来,对他的好奇越来越多。余思念回了句:“阿姨,我是孤儿。”他不得不承认。

    老人布满细纹的脸上,带着对晚辈的慈柔和心疼:“哎呦,那你从小就吃苦。”

    余思念微微推开窗户,只留下一条缝,快速行驶的大巴让吹进来的风,一道道划在脸上,余思念稍微清醒了一点。翻开了手机,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了。

    一块巨大的广告牌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帘“来者皆安”,由远及近。他盯着这块广告牌,安城县就是这个意思。

    或许快要进城,车速逐渐慢下来,红绿灯也渐渐进入视野。余思念有些好奇的向着外面看,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网络上宣传的小城市过于破旧,这里看起来远比他在上海租屋周围环境要好得多。

    大巴驶入“安城客运中心”的大门,这里像一个超级迷你的客运总站。进站后,他拎着行李箱往外走,人不多相对的冷清。也对,这不过是一个常驻四十万人口的小城。

    他预备着核酸检测与手腕,穿着防护服的大白测了体温之后,他慢慢地跟着人群。有很多出租车在这里停着,他出站时,没有司机上来询问他去哪里。

    疫情似乎没有侵袭这座小城,路上的行人没有带口罩!出租车的司机在路边抽着烟,相互交流着傻逼乘客;路边有个妈妈拉着自己小小的孩子,叮嘱他不要摔跤;远处穿着校服的学生,意气风发的骑着自行车上下学;一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赶往自己外孙家中,给宝贝外孙过生日。

    以往的日子里,他总是穿着西服穿梭于各个交通工具,抬起头就是路上行色匆匆的人群。而等到他回到出租屋的路上,他早已经累的抬不起头,只想着回家洗澡睡觉。

    在路上沉闷的五个小时里,他下车就看到了他在繁忙工作里,没有见过的场景。他站在马路宽阔旁,迷茫在心中升起的瞬间,又产生没有那么糟糕的感觉。

    非机动车道能够容纳并排的两三辆轿车,路上干干净净,只有偶尔骑着小电驴的人路过。马路和非机动车道之间有巨大的花坛,里面布满来颜色鲜艳审美不高的花朵。

    余思念左手抱着西服外套,单手拎着行李箱,踱着步在路边慢慢的走着。天空白云挡着太阳,是一个舒服的阴天。这里的温度体感比上海要凉一些,他没隔几分钟就把衣服穿上。

    云层渐渐拨开,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来,他总觉得自己好久没有看见太阳。即将要下山的太阳光线不刺眼,温温柔柔地轻吻在他的身上。

    ··········

    齐放今天放学格外的早,这不是件好事情。他所在的安城一中,是当地最好的高中,每月只能放一天假,放假就预示要收补课费了。

    今天是11月1号,学生们在万圣节这天互相送糖果,齐放的桌子抽屉里有很多同学送的糖果。齐放嫌弃校内超市的瞎定价,答应请好兄弟一起出去吃东西。

    方浩然拍拍正在推车的齐放,语气中是少年人特有的放肆:“哙地方语气词,终于大方一次,你居然也知道请我吃东西。”方浩然在学校周围租房走读,在外的父母偶尔送的饭菜,基本上都是两份,另一份是给齐放的。

    齐放踹方浩然一脚,推着自行车跑两步,然后顺着自行车的轨迹跨上去,骑着就走,身后的方浩然叫道:“你这个吊人不能等我一个!”

    三三两两的少男少女从校园出来,交谈着明天放假一天的安排,齐放骑着自行车绕过人群,和同班同学挥手告别:“走了,明天晚上见。”

    齐放的校服是灰色的棒球衫与同色系的运动裤,左胸前镶嵌着校徽。迎面吹来的风,打散他们在学校时的沉闷。几个男生不由自主开始竞速,齐放看着他们加快的速度,赶紧加速到队伍的前面:“你们真的很慢。”

    齐放在拐弯的瞬间,回头嘲讽同伴,再次回过头的时候,看到一个高挑清瘦的西装男人沐浴在余晖里,白净的脸上有些严俊的苦涩。

    余思念站在路口前方不远处,漫无目的,看着一群群学生兴奋从路口出来,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去哪里。忽然间看到一个少年骑着自行车,露出一颗虎牙,笑的热烈。

    他们对视。

    然后齐放就失控撞到余思念。

    方浩然首先反应过来,赶忙停下车,上前扶起余思念。只有齐放还在反应之外,随后方浩然的一句:“叔叔,对不起。”

    事情发生的太快,他就看着那辆自行车像是不会拐弯一样,自己也懵了,没有及时让开。其实,余思念本来不生气,毕竟他站在拐弯处也有责任,但听到“叔叔”之后,他无视方浩然伸出来的手。

    余思念坐在地上颇有要和一群小孩死磕到底的架势。一群穿校服的少年,围在一个表情幽怨的西装男人身边,被画家描摹之后能够成为名作。

    方浩然不知道怎么办慢慢缩回手,他对齐放努努嘴,不知道该怎么办。

    齐放走上前去,语气压下来,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哥,对不起,我刚才骑车太快,不小心撞到你了。”

    少年的眉眼很熟悉,这个想法在余思念脑海中一闪而过,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齐放的面相比方浩然要好太多,眉毛乌黑,唇红齿白,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温润。

    余思念听着齐放的那句“哥”,看着他有些犹豫的神情,总感觉自己在欺负一个未成年人。他借力于齐放的手起身,整理整理衣服,却发现齐放已经上车准备离去:“哎!送我去医院,我要去检查一下。”

    方浩然有些无措,齐放皱皱眉对方浩然说:“你先走吧,明天必请你。”能看出齐放还是有些顾虑的对余思念说道:“走吧。”

    “你放心,不是讹你,刚刚腿被撞到了,几百块钱买个安心,没有问题你就走。”他朝着远去的的方浩然,骂了句:“缺西缺脑子。”

    齐放准备等着余思念,慢慢往前骑,被余思念的一句“我腿疼,你准备让我自己走?”

    齐放骑着自行车,余思念自来熟地坐在后座,还拖着行李箱。齐放踩脚蹬的速度明显下降,只听到余思念的嘟囔一句:“你刚才不骑的挺快的。”

    齐放本来心中就有怨气,现在更加心疼他的车了。一辆自行车带着四舍五入三百斤的重量,幽幽荡荡缓慢前进...

    余思念安安静静坐在后座上,任由前座的人载着他向医院驶去。他打开查看附近的酒店,怕死的他排除了极其便宜的旅社之后,发现当地的酒店是连锁的,最便宜的依旧要上百。确实不贵,但他只有在出差能够报销差旅费时才舍得住酒店。

    齐放发现话密的余思念闭嘴了,陌生的关系让他们超近的距离变得尴尬。余思念抽烟的烟丝慢慢飘进齐放的鼻腔,齐放不自在的动身,导致余思念差点从后座掉下来:“小孩,你在报复我?”余思念的声音传入齐放的耳朵里,原本清澈的声音,也被岁月打磨变得低沉。

    这人不但是话痨,还是烟鬼。齐放本来对这个穿着整齐的男人有着职业滤镜,现在总觉得这人不是正经人。

    人民医院与学校离得不远,当齐放停车的时候,余思念手中的烟还未抽完。余思念食指与中指间夹着根蓝色的细长烟,相对比软中华,煊赫门的烟味没有那么冲,这16块一包的烟是余思念唯一的高消费。

    齐放不好意思催他,他没有眼力见地在一旁抽烟。大医院该有的停车场与娱乐设施,人民医院都有,挺好,最起码安全一点。余思念弯腰把烟蒂丢到旁边垃圾桶里面的时候,被驶来的宝马狂按喇叭晃到,他缓缓起身,在宝马走之后他还在盯着车后看。

    有钱了确实了不起,如果五十万被他攥在手中,他必定会买一辆宝马。余思念笑笑,又被自己不成熟的想法逗笑,就凭他的工资,太难。

    余思念自顾自往门诊楼走去,身后的齐放看着余思念秒变的神色,深叹今天运气不好遇到这个奇怪的人。余思念意识到忘记带口罩,才想起来他不是一个人,对齐放说道:“小朋友,带口罩了吗?”

    齐放老老实实从书包里翻出一个口罩递给他,他为了载余思念脚都蹬出火星子了,很明显余思念把他忘了。余思念比齐放熟悉医院,齐放还在地图旁边研究流程,余思念已经办了张新就诊卡,招呼齐放上门诊三楼。

    一条走廊上,只有骨科诊室的门口坐了几个人,余思念调侃的说道:“这么多人喜欢骨科。”他沾板凳就坐,齐放没有坐着就站在他的旁边。

    余思念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我觉得还是要你父母来一趟,”本来四目相对的齐放,眼神突然开始闪躲。余思念翘起二郎腿,用他认为很舒服的姿势:“估计要拍CT,父母来一趟,我说明情况,没有问题。”

    齐放很快地说出:“父母在外地工作,一时半会回不来。”余思念像小学班主任识破学生的谎言一般:“不要用这种借口,父母是成年人,我和他们是平等交流。即使今天的费用都是我出,你父母也会认为是我占了便宜,懂吗?”余思念拿出手机递给齐放,示意齐放打电话。

    “你可以和我回家看看,我爸爸妈妈很长时间没回家了...”余思念关上手机的亮屏,他突然有些内疚,或许这个孩子本来就是留守儿童,被他的两句话勾起伤心事:“那你家就你一个?”“对”

    余思念的成人思维捕捉到对话中的关键字,私人住宅总比宾馆卫生要好得多。余思念伸手拉着齐放,示好般的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父母不在家,空房间总是有吧,我未来两个星期都在这,我去你家住吧。有偿,就按民宿来算,人均五十块一天。”说到“五十”的时候,余思念丝毫没有心虚的表现。

    余思念期待的看着齐放,齐放还觉得余思念是在试探他话的真假。余思念继续补道:“医院的费用不用你出,在租金里扣。”“我初来乍到,外面不安全。”

    余思念发现,他在说“费用不用出”的时候,齐放的眼睛在发光。其实,以余思念的行事风格,他必定会提出通知父母,他不想有不必要的扯皮。可五十块钱一天太便宜,让他有些心虚:“父母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你放心住。”

    终于排到余思念,进入诊室之后,医生询问情况之后,让他们去放射科拍个CT再看看。余思念在后面慢慢挪着步,就看着齐放拿着片子横冲直撞,齐放还回头催:“你快点。”“我要是腿不疼还能来医院?”

    医生举着CT对着光仔细查看,临近下班时间,后面也没有病人,老头一点不急:“你这个嗷...就是皮外伤,没有伤着骨头,回去擦擦药就行了嗷...”

    余思念算是发现,江淮官话是很有意思的,说话总带着点滑稽的转音和语气词,都能听懂。齐放年轻说话语速快,正常交流,而这老头把三个字说成五个字之后,就听不懂了。

    老头医生打量余思念之后,挠了挠光亮的头顶,看着余思念的穿着,开始写处方单:“小伙子,你是买保险的啊?”

    听的余思念一头雾水只得向齐放求助,齐放知道其中的意思一笑,再重复一遍后。余思念点点头:“是,我是除洲市这片地区,平安保险的总经理人。”

    随后,余思念继续说道:“这次来“安城县”就是推销意外死亡险,”“叔叔,我跟你说,意外死亡的赔率是最划算的。只要你出据存款证明,交点钱,这丧葬费和...”

    余思念在大学时,为了助力赵焱的勤工俭学,在他手上买了最低档的意外死亡险,并把受益人填上余秀远的名字。一项对钱谨慎的余思念没有想到最大一笔投资亏在买保险上。

    老头在余思念走后脸色铁青,齐放有冲动离余思念远一点。余思念对齐放说道:“这老头没几根毛,还挺多管闲事。”声音不大不小全落在齐放的耳朵里。齐放默默加快自己的脚步。

    齐放提溜着药袋子,里面是一瓶双氧水和碘伏,还有一盒阿莫西林。齐放觉得家里本来就有的东西,不好意思和余思念说,买了挺浪费。余思念付钱的时候,医保异地报销之后,还有一百多块钱。余思念给齐放看一眼收据:“算两天住宿。”

    余思念和齐放出医院,齐放跨上自行车,余思念凑上去,齐放没有理会:“有点远,自己去坐公交车,我带不动你。”

    余思念耍起无赖:“我腿还疼着,”他把行李箱扔给齐放:“你把我行李箱带着。”

    齐放叹口气:“前面是站台,三路,坐到白云商厦,对面有一个巷子,在巷口等我。”余思念比了个OK,洋洋洒洒没走几步,齐放含了个棒棒糖从他身边过,丢了一根荔枝味的棒棒糖:“还有五分钟最后一班。”

    “!”余思念气喘吁吁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他上公交车,发现自己没有带硬币,赶忙打开手机的出行,注册一个公交卡。坐在前排的姑娘以为他没有带钱,准备起身帮他付。他没有来得及付钱,这一块钱就被姑娘抢付了。

    余思念对姑娘笑笑:“谢谢,我把这钱转给您。”姑娘听出他的口音是外地人,大方地拜拜手:“就一块钱啦,外地来的吧?欢迎来到,安城,。”

    余思念也没有争执一块钱的归属,他默默向后走着,这时他才发现,之前坐大巴的位置是老幼病残的座位,他没有好意思坐下,站在公交车的扶手处。

    余思念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已经开始融入这个封闭却安定的小城。

    余思念放开攥着的手心,那是一根红色的棒棒糖。他有点嘲笑齐放的幼稚,却不知道怎么撕开外包装。公交车开的慢,他靠在扶手上,双手撕扯棒棒糖的包装,然后塞进嘴里。他很多年没有吃过糖了,甜腻腻的香精味,不讨厌的味道。

    他随着公交车的行驶速度摇摇晃晃,看到逐渐繁忙的街道,红绿灯下匆忙的人群。人群中都是休闲的衣服,没有像他身穿正装,他们说说笑笑往家中赶去。

    这就是余秀远生长的地方。余秀远是九十年代初考上大学,余思念不止一次听到,她说自己从教育落后的农村考上大学是多么的不容易,让余思念不要为自己学习环境抱怨,毕竟他出生于上海,那有全国最好的教育资源。这导致刚参加工作时,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的他在工作能力方面很自卑。

    荔枝香气在嘴中慢慢的化开,余思念想起晓辛也曾在相遇时给过他一支糖。晓辛在第一次争吵时,评价他如果不是变故,他一辈子只会是寻找母爱庇护的孤儿。

    可晓辛没有想过,作为独生子女拥有最不缺乏的亲情,却是余思念最渴望的。以前,他为余秀远计划了未来;现在,他要把所有的都推翻。迷茫和不安在他的心中蔓延,毫无头绪。

    ··········

    齐放本来十来分钟就能到家,他一手拉着行李箱另一手扶住自行车的把手,硬生生花了二十分钟。他在病历上看到余思念的名字,齐放默默念出:“余下思念”。

    余思念立马解释道:“四年,我以前叫四年,后来我妈觉得四这个数字不吉利,随便找个谐音就叫余思念了。”

    等齐放到的时候,余思念已经站路灯下,他眼神失焦,手中的棒棒糖和西装格格不入。余思念有些埋怨,丝毫没有想接下行李箱的意思:“等的花都谢了。”

    齐放觉得他很烦,既然他现在是房东,话中也硬气一些:“你要觉得慢,可以先走,你知道这有多重吗?”

    齐放把箱子甩到余思念的手里,推着自行车往前走。水泥路蜿蜒拐进了小巷中,路灯从明亮到昏暗,微弱的灯光照在一排二层居民楼上,他们停了下来。

    齐放踢下自行车的站腿,直接停在篱笆花坛旁边,花坛里的桂花散发着呛人的香气。余思念随着齐放上楼梯,楼梯没有装感应灯,余思念一脚踏空,被齐放抓住:“你看着点路。”余思念紧紧抓着齐放,就在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好像有夜盲症。

    齐放借着手机的光,摸索出一支钥匙。余思念环顾四周的环境,门外的鞋架已经上锈。上面整齐摆着两双鞋,一双帆布鞋和一双拖鞋。余思念站在二楼,不远处就能看到白云商厦的夜景,相比之下这里太安静了,无意叮嘱道:“你住这里,自己注意安全。”

    齐放推开门,“啪”地打开灯光。齐放在门口弯下腰换鞋,余思念才能看清房间,一览无余。进屋就是十几平的客厅,连接着三间房间。屋子很干净,却不是经常打扫的干净,像很长时间没有人住的干净。

    客厅里面的电视体积很大,角落处的电脑也是零几年的款式,这个家的装修让时光定格在20世纪初的模样。

    余思念摸起塞在拐角的鞋套,仔细套好之后才进入房间。齐放指着自己的房间:“这是我的房间,你住这里,我去爸妈的房间住。”

    余思念跟着齐放把行李放下,齐放的书桌上摆着一排排的书。余思念被书桌上散落的素描人物画吸引,想要凑近仔细查看。齐放赶忙上前把画收起来:“你是美术生?”

    齐放把素描收好之后:“不是。”“我就说你看起来干干净净的,我上高中时,美术生每次从画室出来都是灰头土脸。”

    齐放领着余思念看看厨房与卫生间,充满老旧却没有人用过的痕迹,更加确定他的父母常年在外地。“我平时都不在家,厨房用完以后一定要洗干净,”齐放抽出一张纸,把多年没有用过的备用钥匙擦干净递给余思念。

    齐放父母的房间是紧锁着的,余思念趁着齐放进入的时候,站在门口就看到被蒙上白布的的家具。对面的墙上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是十几年前影楼的风格,看不清照片的长相。余思念试图看的更加清楚,却被齐放出来时关上了门。

    余思念问道:“你父母做什么工作的?”齐放灌下半杯水,然后对余思念摇摇头。余思念不理解齐放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他打开微信添加好友的二维码,示意齐放添加联系方式。齐放的手机款式也是几年前的普通款,手机只有基础的应用,与齐放给人的感觉一样,干干净净没有杂质。

    余思念接收好友申请之后,才想起来问对方的名字。“齐放,‘百花齐放’中的‘齐放’。”

    余思念在征求齐放的同意之后,打开冰箱,发现冰箱的电源都没有接入。他震惊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齐放,齐放撇撇嘴:“我平时在上学,放假基本也不在家,回家就是睡觉,用不上冰箱还浪费电。”

    余思念随便点开一家外卖,尝试下单二十秒后,没有骑手接单就立马退单。齐放看着余思念懊恼的样子,从书包里拿出半盒饼干,余思念只象征性抽出一块,他不喜欢吃零食。

    余思念把自己带的洗漱日用品都摆放好之后,对齐放说一声晚安就自顾自的回到房间。他给腿上的擦伤涂上药水之后,把手机充上电,盯着手机有些愣神。

    前天的这个时候,医院连续打了三个未接电话。在加班的余思念看到未接电话时,没有来得及回电话,冲出写字楼打车到医院。余思念见到余秀远时,她的脸色比平时要红润,布满针孔且青褐色的手臂还尚有力气的朝他挥了挥,余思念的心都要碎了,他知道时间不长了。

    胃癌恶化的速度很快,能坚持三年已经是他与余秀远最大的努力。余思念攥着余秀远的手,不敢紧也不敢松。他听着余秀远的遗言,每一句都期盼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想提醒不省人事的妈,却舍不得她再受到一点点的压力,心一次一次的往下沉。余秀远咽气时,余思念攥着五十万的银行卡浑身冰凉。

    余秀远刚死时,余思念几乎没有反应。护士把白布盖上,推出病房。同时隔壁病房也推出一位年纪不大的死者,周围的家属痛哭流涕,挤得余思念拎着外套只能站在病房门口,失神看着余秀远远去。

    他平静的收拾着遗物,跟着送葬的车到了殡仪馆。没有仪式,没有亲朋,一把火烧掉了余秀远的一生。他接过骨灰盒,骨灰盒不重,抱着它却犹如千斤重,寸步难行。

    那只骨灰盒静静躺在行李箱之中,余思念怕她冷,裹挟着余思念不穿的旧衣服,跟着余思念回到了安城。余思念注视骨灰盒上黑白色的人像:“妈,我带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