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放七点就起床了,洗漱之后穿的是一件简单的卫衣,一米八的身高把这件别人送的旧衣服穿的板正。他把半盒饼干包好放在茶几上,出门的那一刻,侧视看到余思念推开门,本来准备说句早上好,怕迟到就匆忙的下楼。齐放知道自己家徒四壁,对余思念独自在家很放心。
这个月如果没有法定节假日的话,估计只有这一天的假期。齐放很清楚这一点,在有限的休息时间里,他依旧在兼职群里报名。他以往的经验,贫困补助会在这个月底发放,手上的两千块钱不但要交补课费还要维持这个月的生活,所以他必须去兼职。
实际上,他才17岁尚没有成年,他的兼职是大伯伯父和大妈伯母介绍的。他作为没有父母的孩子,长辈有照顾他的义务,可家家都有自己的难处,齐放在奶奶死后也不愿意寄人篱下,于是在生活中,长辈总是能帮则帮。
齐放的兼职是在一家酒店做帮工,每次饭店举办大型的酒席都会缺人手,而齐放就去搬搬桌椅,换换桌布。在群体工作里面,每个人的任务取决于个人的灵活程度。齐放就是属于和天天摸鱼的阿姨抢扫帚的人。一场酒席一百块还包饭,齐放未成年,被大妈偷偷塞进报名队伍。
齐放进店之后先和做大堂经理的大妈打招呼,他过早来酒店为的是能够混一顿早餐。他吃完早餐,把耳机线藏在衣服里,就在大厅里慢悠悠的擦着桌子。耳机里面歌曲轻缓,他跟着节奏轻声哼唱着。
因为早年的打工经历,才五十多岁的大妈又小又皱,到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却死活不愿意退休。九十年代初,大妈和大伯外出多年,当时外地打工的薪水不少。大伯作为长子,经常寄钱给在读大学的齐家哲,齐家哲是家中的老幺,也是家中唯一的大学生。
大妈从后厨偷拿来切果盘剩下的西瓜,看到齐放在大厅哼着歌,白皙的手指被洗抹布的脏水泡的微微发皱。她总是感叹齐放命苦,有一对自私的父母。她坐下来,把西瓜递给齐放:“下次啥时候放假,好长时间没有来大伯家玩了。”
齐放接过西瓜:“天天都在上学,没时间,”想着秋天的西瓜还挺贵,报复般又咬一大口:“这段时间身体怎么样?大妈你年纪也大了,不用天天这么累。”
大妈想起上次的端午节,丈夫说的话,又叮嘱道:“你大伯对你说话难听,私下都是一百个心疼,别往心里去,没钱就...”大妈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面,露出尴尬的笑容:“你大伯年轻的时候最心疼你爸,你爸出去之后,几个侄子中最心疼的就是你。”
齐放先对大妈不在意的笑笑,听到与齐家哲有关的事情,条件反射似地翻了个白眼,后又觉得这些与大妈无关:“嗯,我这边还有桌子没有擦。”大妈无奈的走开:“有重活不要抢着干。”
齐放直到下午三点才收拾结束,准备走的时候,大妈偷偷摸摸掏出几个打包盒。四个打包盒里面装着大妈从后厨偷的菜,全部都是荤菜。齐放道谢之后,骑着自行车往学校赶去。
他听了几个小时的歌,手机的电量已经不多,接收了余思念的五十块钱和工资一百块钱的转账,逞着尚未关机联系方浩然,兑现请客承诺。齐放收了余思念的钱之后,看向手中的打包盒。
离上晚自习还有一段时间,他不想回家,家里只有他和一张全家福,空空荡荡。方浩然赶到的时候,齐放遇到何渺渺,他们三个一起往炸串小摊赶去。
何渺渺指着他身上的卫衣:“你不用回家换校服吗?站岗的同学不可能让你进学校。”齐放无所谓说道:“我翻墙进去。”
··········
余思念失眠的情况在这里几天达到顶峰,于是特地放了瓶褪黑素在床头,方便打断深夜睡不着时的胡思乱想。赵焱的消息已经是五个小时前,大概意思是让余思念发个定位,余思念回了句:“死不了。”就睡下了。
门外一直有轻轻的脚步声,余思念能听到,声音不大不吵。余思念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入睡的这么快,齐放的床不软,没有做梦,只是一觉睡到了天亮。
余思念一觉睡醒,没有失眠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他顶着凌乱的头发刚打开门,发现齐放在门口一闪而过。他赶出门,发现楼下的齐放已经跨上自行车。他记得昨天放学时,学生聊到今天休息,本来准备让齐放领着他在当地看一看,现在又没了计划。
余思念穿了一件黑色的外套,夹克的领口露出里面衬衫领子,习惯性系领带后才发现这样穿太骚包,赶紧换下。裤子依旧是西装裤,鞋子换成运动鞋。他本来就没有几件衣服,不裸着出门已经算是会打扮自己了。
他出了巷子,扫码一辆共享单车就开始漫无目的地骑。他初来乍到,不认识路,就照着自己规划的路线,从城南到城东。路过小区与公园还有广场,没有写字楼与极具现代感的建筑。他只用一个小时,几乎就横穿整个县城。他带着余秀远的影子来到这里,总觉得自己的妈妈是不是来过这里,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路过一条巷子,闻到红豆的香气,到小摊前买了两支“梅花糕”。他兴冲冲地咬一口,后面的每口都没有第一口好吃。他天生对食物不感兴趣,剩下一个只能留给齐放。
他一天的街溜子的经历,让他对着这个城市有个初步的认识,抱着旅游的心态确实是无聊。这个地方更加适合生活,慢节奏的生活作息和相对低的物价,让余思念有信心耗到余秀远真正回家的那一天。
余思念回到齐放家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齐放还是没有回来。他放下自费买的水果,路边的水果很新鲜也很便宜,不是特地买给齐放的。他自己总得补充点维生素,防止遗嘱还没有完成,自己摔死在没有灯的楼道里。
他发现自己没有带钥匙,四处寻找干净的角落。他发现齐放的帆布鞋挺干净,淡定地拿着齐放的帆布鞋垫在地上,他就坐在鞋子上。他打开手机,看到赵焱发给他的审计报告,它无时不刻在提醒着余思念说走就走的任性。
他顺手点开赵焱的朋友圈,他与妻子和双胞胎的合照,幸福美满。赵焱是他大学时的兄弟,他两个也算是难兄难弟。大学毕业时,余思念的妈生病,赵焱的女朋友意外怀孕。余思念以为他们会选择放弃这个孩子,没有想到他们顶着巨大压力留下这对双胞胎。
赵焱算是沪漂,刚刚毕业的千元工资,去养活两个宝贝,四百块一罐的奶粉让他很长时间都和余思念一起在阳台抽烟,青褐色镶嵌在他的眼下:“我也想换个便宜的奶粉,看着我家宝贝的样子,我真的心疼...”
三年,余思念总算是熬到头了,赵焱的月薪变成年薪,生活也比之前好很多。余思念给他点赞之后,接着往下翻,看到有个同事今天结婚,转手发了八百的份子钱:“祝你新婚快乐。”天天不工作,天天要花钱。
同事是个小姑娘,年纪比他还要小两岁。他一边感叹着别人的人生节奏比自己要快得多,一边感叹这个份子钱收不回来了。
他向往亲情,可除去父母之外的亲情都是需要代价的。他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他拿什么去组建家庭,去享受有人相伴的日子。骨子里面恐惧孤独,却又不得不孤身一人。他已经感觉余秀远去世是很长时间之前的事情。
太阳逐渐变为夕阳,余思念在白天的新奇之后,倦怠与无力感袭卷全身。同事收下钱之后回了个可爱的表情包,问了句为什么今天没有来上班。余思念没有回答,他翻开齐放的聊天窗口,半个小时前的“我没带钥匙”,到现在没有回复,五十块钱倒是收了下来。
天微微擦黑,余思念已经感觉自己是瞎子,看着没有灯的走廊,把手机的照明打开,放在身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道光上。无所事事的余思念一遍遍让烟丝过肺,悠悠从嘴中吐出。
他脑中闪过:“反正没有牵挂,不如寻死。”他被这个想法吓一跳,想要打电话给晓辛,她已经是前女友,没有理由听他诉说烦恼;而打电话给赵焱,他每天忙的焦头烂额,不想徒增其他人的烦恼。“活的太失败了。”
天完全黑下来,气温骤降。余思念体表明显感到冷,他着急地等着齐放的对话框,丝毫没有回消息的意思。现在已经九点了,齐放外出了一天,不会出意外的。余思念立马拨打电话号码,电话没有接通,被机械语音的“无法接通”打断。
等到十点多的时候,余思念快要在寒冷中睡着的时候,他听到齐放的自行车铃声,睁开眼睛。
齐放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自己回家时有灯光的指引。齐放拎着袋子,有些期待的上楼,却发现余思念静静坐在那里,眼睛尚未睁开的样子,在手机的灯光中盯着齐放的方向。
当齐放慢慢靠近的时候,余思念没有动作。他坐在地上,双腿支在地上,手机的灯光照进他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丝毫反光。齐放被余思念盯着有些发毛,小心翼翼的上前查看余思念的情况。“没死。”
“你没有带钥匙吗?”余思念知道他在门外的五个小时是自己没有带钥匙,可是长时间的没有回消息让余思念有些恼火,他压低着声音:“你去哪里了!整整一天我没有看到你。”余思念伸出手,齐放拉余思念起身,余思念往前一踉跄。
余思念进屋之后,把水果砸在茶几上。齐放看到早上放的半盒饼干和水果:“饼干你没吃吗?你买水果是...”自作多情的话没有说下去。余思念没想到齐放还能想起来给他留东西,半晌才来一句:“要吃自己拿,你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齐放对余思念还没有熟悉到一定程度,就随口说道:“晚自习放学我就回来了。”余思念质疑齐放在说谎,他压低声音:“你穿着卫衣去学校?晚自习能到上十点多?”“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齐放点点头:“我翻墙进的学校,学校晚自习放学就是这个时间。还有,”齐放把手机亮给余思念看,手机已经关机。
余思念有些生气,也不好说什么,他在一旁默默地把“梅花糕”放进微波炉里加热。齐放炫耀般地给余思念看自己手中的打包盒,余思念一愣:“这是什么?”
齐放把巷外夜宵摊买的两份米饭打开:“这是回礼。”他把煤气灶台打开,拿出排骨和小酥肉,熟练地在灶台前忙起来。余思念靠在门框上,他看着长时间没有用的灶台,以为齐放是不会做饭。
余思念没有打下手的地方,主动切了一半哈密瓜。余思念端着盘子,回过头发现齐放在一旁看着他。
餐桌上的两碗饭和三盘菜以及齐放手中的梅花糕,是余思念来到安城的第一顿饭。余思念站在桌子边,久久没有坐下,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有人陪着好好吃一顿饭了。
齐放发现余思念的长相是矛盾的。他的眉毛与眼睛是锋利的,鼻梁高挺,脸型流畅,本是个明艳的长相。可嘴唇很薄微微向下,嘴角还嵌着一颗小黑痣,让别人总能感觉到他身上的苦气。赵焱说,余思念要在古代也算着散着中药味的书生,在现代就是聚不了财的穷鬼。
齐放啃着手中的梅花糕:“你不吃吗?”余思念才回过神,赶紧坐下吃饭。齐放还是少年的原因,梅花糕啃的香,扒饭也很快然后吃水果。余思念觉得他不去做吃播可惜了。
后来齐茗和余思念说过,齐放就是嘴角上扬版的余思念,他们的上半张脸长得很相像,只不过齐放的嘴角总是上扬,齐放的瞳孔更加聚焦。仿佛齐放没有经历过生活毒打,他身上有这个年龄段特有的干净清爽。
余思念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他看着齐放卷曲的头发,随意上手揉了揉:“你天生就是自来卷?”齐放扒饭的手停住,抬起头和余思念对视,眼中有些复杂的情绪过于成熟。余思念没有注意,他想起余秀远也是自来卷的头发。
齐放吃完饭之后,还把半包饼干拆开,余思念佩服他的饭量:“你以后结婚了,一人吃饱全家得饿死。”齐放把手中的饼干递给余思念,他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
按道理来说,人总会在成年以后去弥补自己小时候的遗憾。在孤儿院时,余思念经常能收到某组织的志愿者送来的劣质饼干,余思念很讨厌那些零食。在余思念的思维中,零食是孩子喜欢的东西。
齐放把充上电的手机放在桌子上,微信的联系页面就亮在那里。余思念无意看到手机的界面,没有父母的置顶框,聊天窗口只有何渺渺,方浩然,齐茗三个人。
这很不对劲,留守家庭的孩子都很珍视与父母的联系。余思念和齐放认识时间不长,这个家中没有父母生活过的痕迹,好似只存在于全家福里面。
余思念抿抿嘴,还是开口问出心中的疑惑:“你挺富裕,晚上还特地去买两个菜回来。”
这顿饭拉近齐放与余思念的关系,齐放的“哥”很顺口的叫出来:“哥,这些菜是我大妈给我的。”余思念也没有注意到称呼的转变:“你今天去亲戚家了?”
“没有,我去打工了。”余思念断定没有父母会让孩子在高中阶段去做兼职赚钱:“每个星期都去?”
齐放挑起水果往嘴里送:“学校每个月放假一天,我只有这一天有时间。”
余思念心理很复杂,他知道这其中肯定有隐情。他看着十七岁的齐放,想着自己的高中阶段再苦也没有去打工的经历。他带着试探的口吻:“你爸妈知道这件事情吗?”
“我爸妈早就不在了,我和奶奶一起生活。”齐放的语气中没有悲伤,脸上是一种无所谓的神情,挑起水果的动作没有停下。
他咽下盘中最后一块水果:“我七岁的时候,我就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九年级中考前后,奶奶走了。”说到这里,齐放有点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奶奶去世之前,身体已经很差了。我等着中考,就想让奶奶去大妈家里住,大妈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奶奶去世,遗体都不让暂时停在他家。”
齐放的语气平静中夹杂着麻木,余思念扮演一个倾诉对象,他默默地听着。“二伯想让我和爹爹爷爷一起住,爹爹的退休金能帮我交一笔高中学费。可当时大伯刚刚抱上孙子,大伯忙着赚钱就让爹爹搬到他家去住,还能帮忙带孩子。
“从那以后,我就彻底一个人了。”
“每到过年的时候,他们都会给我压岁钱。”“我本来可以不去打工的,热情的大妈把我安排进去。其实,我没有时间去打工,也赚不了多少钱。去打工是让他们知道,我已经很努力的活着,这样他们给我上千的压岁钱时,才不会有怨言。”
他说完抬头对余思念笑笑,仿佛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就像余思念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露出小巧的虎牙:“我已经很知足了。”
说话期间,他没有停下来过,一直在收拾碗筷。余思念看着齐放,心中带有些同情的苦涩。他们都是没有爸妈的孩子,都是一样的,都难。
余思念托着头,退去轻浮的语气,少有的认真:“等你长大,长大就能离开这里。到那时,你就会发现一切都很美好。”这是余思念在孤儿院时,对自己说过最富有哲理的话。余思念逃离孤儿院,现在又成为孤儿,一切都变美好了吗?
齐放摇摇头:“我不要离开这里,我爸妈就是离开这里,然后再也没有回来,”齐放的眼睛看向前方,前方却被余思念挡住:“哥,你保险卖的怎么样?”
余思念满嘴跑火车:“意外死亡险?两份。”齐放思索半晌:“你帮我留一份,等我攒够钱,我也买一份。”余思念想起自己最亏的一笔投资:“受益人填谁?”在半分钟的沉默之后,他苦口婆心地说道:“那就不要买,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