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被调成倍速,安全警戒以坠机点为圆心,绕径往西外推三百米,救援面积扩大近两千平方,联军派出两百名搜救人员以及搜救犬,于2040年9月17日晚22:00迅速展开救援工作,航拍所示,身穿迷彩服的军人们装配红外热仪等设备,牵着搜救犬一寸一寸地在焦黑的土地上寻找最后一条可能存活的生命迹象。
即使电视机前的人无不知晓那最后一个人还活着的事实,此刻却也跟视频中四年前那个黑夜中的所有人一样把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
究竟,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个足足惹人困扰四年的问题,在两分二十四秒后揭开了最后的真相。
最开始,是一只搜救犬吠叫不止,带领牵着自己的警员往东边的撒坦丝湖狂奔,而后周围两只、三只,搜救犬接连而去,渐渐的,泥地上出现了人类爬行的痕迹,再往前二十米有余,则是一片漂浮在湖面上的沼泽草地。
如果不是红外热成像技术足够成熟,也许没有人能看见那趴在沼泽草地上那团黑黢黢的影子,是一个活人,他上身赤裸着,脸扎进了泥地里,背上烧伤坏死的皮肉混着发黑的血散着焦糊味,浑身不计其数的割伤和摔伤使肢体呈以一个十分怪异的形态。
尽管更近距离的细节拍摄因其血腥程度达到限制级而被打码,可短短几秒的镜头,足以使人心里发出另一个疑问:他真的还活着么?
【2040年9月17日夜23:00确认伤者尚存在生命体征】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因水上沼泽草地地理位置特殊,救援直升机已经到达现场,十数名医护人员正在对伤者进行紧急抢救。】
串吧里瞬间炸开了锅。
“假的吧?!这还能活?”
“他怎么从坠机的地方爬到这的…”
“在那种鬼地方昏迷了四天么,这样还活着,怪不得被控告…”
“胡说什么!”州巳忽然接话,众人看了过来,宋时驭表情怔了怔,随即自然地笑道:“不好意思,他醉了。”
他身体前倾握住州巳手腕,有些担忧地,“怎么了?”
州巳没有回答,眉间却簇得更紧了,他不动声色的收回手腕,凝视着屏幕中那打码的部分。
莫名的熟悉感袭上心头,那具身体背部的线条模模糊糊与记忆中的某个人十足相似。
【据悉,此次事故的唯一幸存者是东盟国际联军空军上校归林。】
州巳猜得大差不差,可真正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眼前还是蓦地一阵眩晕。
【通过医学鉴定,伤者处休克状态,一氧化碳中毒,头部撞击伤严重,背部颈部及腿部烧伤面积共24%伴随感染,另左胸第5第6根肋骨骨折,右腿胫骨骨折,右脚踝撕裂性骨折,左小腿胫腓骨粉碎性骨折伴随断端移位。】
明知是过去式,可州巳的心脏几要紧绷到停跳,躺在担架上的人已经看不出面目,在视频的最后,将所有救援的过程快进播放,无人机的角度刚好可以清晰地看见第一缕阳光照亮了这片残败的土地,喧嚣落下,一切归于岑寂,刚刚归林趴卧的那一块草坪早被鲜血染成暗红,斑驳的揪心。
视频放映结束,新闻继续报道,这一次场面变换到医院的病房中,坐在轮椅上的人转过身,即使颈间赫然戴上了电子镣铐,可神情却格外从容淡定。
熟悉的面容闯进眼帘,打破了州巳最后一丝不确定,仿佛被火海淬去了神魂,只见视频中归林面色青白,眉眼漠然,全然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林教…”
【军事法庭并未公开首次听审,以下是本台记者在开审第二天对归林的采访记录。
记者:“很高兴见到您,上校。”
归林:“我已经退役了。”
记者:“我很抱歉,先生,可以允许我问您几个问题吗?”
归林:“无妨,请讲。”
记者:“您可以详细回忆讲述一下是如何从火海中逃生的吗?”
归林:“难道晕倒在火海中,也算逃生的一种么?”
记者:“您作为被告站在军事法庭上的那一刻,有什么感受吗?”
归林:“法官高座,宣词荒诞。”
记者:“在面对法庭以间谍罪指控您时,您为何不详细说出事件经过,反而一言不发?您就一点也不打算替自己辩解么?”
归林:“如果我是个死人,他们会把我的尸体抬上军事法庭吗?”
记者:“先生,我想您这也许是答非所问了。”
归林:“我是个活人,他们就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记者:“……”
归林:“在这场所谓的法律审判下,我这条命,就是诸位眼中最为不法的存在。”
记者:“先生,您是否对国际军事法庭的认知有所偏颇,国..”
归林:“可以了,记者先生,您不也如是以为么?”
记者:“……”
归林:“时间到了,门在您的左手边。”】
世间三百六十行,归林最讨厌的一行就是记者。
迈巴赫缓缓驶入勃岚街道33号,与其说是驶入,说挤进去更合适。
记者们和摄像车把道路堵死死的,麦克风好像要捅碎车玻璃怼进他嘴里,归林拨通了林戟的电话,语气冷的要命,“记者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他看着车窗外的建筑物——所谓勃岚街道33号,无可奈何地质问,“爸难道在法庭过他的六十大寿吗?!如果是法院传讯,我为什么没有收到法院传票?”
“你忘记了,我是你的假释担保人,许多事情都是直接通知到我的,更何况…”林戟站在法院天台好整以暇地看着在楼下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弟弟,兴趣盎然地,“电视台把所有线路都切到热点新闻,全国人都知道你沉冤昭雪了,你就没什么感言么?”
归林,“……”
归林全程都没有下车,直到法警将记者隔开,引他进入法庭。
四年前。
归林被国际军事法庭以间谍罪判处无期徒刑,但因证据不足,在林氏缴纳高额假释金后,归林成功获得假释资格。
身体自由了,然而腺体内植入的芯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那些令人作呕的一切还没翻篇。
因为假释的身份,他被剥夺了相当一部分政治权利,即使归林战胜心理障碍,通过每一项复健训练,通过每一项复飞考试,他都只能挂名教员而不能跟飞。
大面积的疤痕使归林失去了再次驾驶战斗机的资格,但他永远不会放弃拥抱那片蓝天。
自问他并没什么爱国激情,更没什么为国家献上生命的觉悟,他所有不过一腔对蓝天的热爱,因而不管再苦的环境,再累的训练,他都收敛了矜贵的少爷脾气,一步一个脚印,直到成为那个最优秀的空军飞行员。
归林是个极随性的人,如果用军人的标准来衡量,他在思想层面可以说是极其散漫。
他只在乎一切他想要在乎的,从少年时离家入军起,他和这十五名队友共同度过了整整七年,他们一同训练,一同战斗,七年的抵心相交使他们可以无条件的信任彼此,七年间的潜移默化,即使他爱国的情怀再如何淡泊,也总有那么一时一刻,他曾为他们动容过。
从重伤昏迷中醒来的飞行员面对的第一件事不是协助查清坠机事件真相,反而是如何自证清白。
没有来自任何一方的慰问,脖子上倒多出了一圈电子镣铐,他们问他: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只有你活着?
坐在被告席上,看着国际最高军事法急于抓替罪的遭烂吃相,归林只觉得荒唐可笑,他不止一次地想:幸亏活着的不是他们。
幸亏他们带着他们的理想主义一起死在了森普斯。
惋惜、悲痛,讽刺、自嘲……
他就坐在那里,无数种混乱的情绪无可救药地涌上喉头,像是空口嚼了冰碴儿,无从说起,可唯有恶心二字,清晰至此。
“当时你驾驶战斗机到底发生了什么?”
“……”
“你能否叙述整个事件的经过?”
“……”
“你身为队长,身为上校,出现问题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向总部汇报?”
“……”
十五条命摞在肩上,压得他说不出半个字,他也不屑于对这些不长脑子的烂人做无谓的辩解。
归林缄默着,直到三审定罪,他还是缄默着,无言地看着一群跳梁小丑照着既定的剧本念出没有纰漏的台词。
林戟得知这一消息时,归林已经入狱月余,林戟远渡重洋,见到弟弟第一句话就是:“为了那么几条命垮个臭脸给谁看?”
第二句:“你是脑子摔坏了还是摔哑巴了,半个字都不会说?”
归林沉吟着,他说:“我是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在我面前的。”
那天通讯室只有兄弟二人,归林的声音好像哑了,哑得林戟听不出那是弟弟的声音,离开时鞋底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哑的响声,他才恍惚意识到刚刚归林是不是哭了。
那时候他哭没哭林戟懒得再去管,他现在只等着归林一会儿摘除了芯片,真心实意地对他这个大哥说一声谢谢,然后拿稳Enigma身份,好好给他当集团里的吉祥物。
法庭中,黑匣子摆在证物处,归林坐在它正对着的被告席。
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将摄像机架好,举起手式示意后,法官微微颔首,律师开始陈述。
“距事故发生第837天后,当地的村民发现了一个黑匣子,刚好是被告当天所驾驶飞机的黑匣子。”
律师上递资料,继续道,“据数据解析结果显示,这十六架战斗机驶离基地四十分钟后均由军区地控指挥爬行至约12070米高度,而后忽然断联,适时歼-44-012战斗机飞行员空军上校归林指挥小队爬升12200米安全高度,原路折返,约二十分钟后,第一名飞行员失去意识坠机,而后五分钟,所有飞行员接连失去意识坠机,三十秒后,歼-44-012被其他失控飞机撞击坠毁。”
“法官阁下,请允许我播放一段从黑匣子中提取出的语音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