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中总会因为冲动、抑或太冲动,而去做一些自己怎样也解释不通的事情。
明明归林迈出会议室后一秒州巳就紧跟在后,此刻却止步在他办公室门口,不肯再近半步。
看着关合的百叶窗和紧闭的玻璃门,州巳被房间中的人完全隔绝在外,这等昭然若揭的逐客令使他不得不去思索他和林教间的距离是否仅仅是这一扇窗、一扇门。
四周很静,静到州巳站在门外也能听见办公室里传出的打火机的响声。
他又在抽烟了。
州巳敲响了办公室的门,沉默许久,里面也没有传出声音相应。
归林没有开灯,办公室四周能透进光的地方全都被遮住,昏暗中只手机屏幕泛着莹莹的白光,微信弹出一条消息:
【林戟:勃岚街道33号,老头子生日,我派去接你的人马上到,另有他事,关于204099】
归林松身靠着办公椅,轻觑了眼磨砂玻璃门外模糊的身影,不难认出是那个在他脑海里活跃了整整一天的人。
一种难以描述的奇特感觉涌上心头,好似被什么牵动了似的,他又看了一眼门外垂手而立的影子,捻灭了烟蒂,“…进…”
半句将落未落的话还未出口,门外的人就被另一个人影拉走了。
“……”
归林压下心绪,收回了视线。
州巳到底也没有推开那扇门,他想不通以什么身份去要归林消气,如果使他那么生气的始作俑者其实是自己,那此时此刻他再进去,无异于火上浇油。直到被张有文拉走的时候,他才恍惚意识到昨晚自己干了什么事——在什么狗屁的易感期,他和一个完全不相了解的人上床了,更准确的说,是一个连生气的理由他都猜不到的人。
州巳向来是极有原则和责任心的人,而他昨晚的所作所为却和这扯不上半毛钱关系,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他确实喜欢归林没有错,但现在的这种跳过了相处过程直奔主题的关系,让他非常不习惯,因为他连基本的情绪价值都不能提供给他,而且看起来,对方似乎并不是自愿和自己发生关系的。
但事情已经进展成这样,他得做点什么补救才行,可怎奈这么多年来,州巳恋爱经验几乎为零,仅有的一次还夭折在高中毕业。
他停下了脚步,“有文。”
张有文回头看他,“怎么了哥。”
州巳正色道:“老婆生气了,你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生气,但他生气好像是因为你,这个时候得怎么哄老婆。”
他声音不大不小,但足够身边路过的人听的一清二楚,恰好运控部几个换班的工作人员路过,八卦地竖起了耳朵,“州机长,谈恋爱啦?”
州巳矢口否认,“没有,还在追。”
“谁信呐,还在追就一口一个老婆。”
州巳趁着人多,秉着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原则,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张有文知道事情来龙去脉,根本不敢给出主意,而另外几个人倒是你言我语的说了好几个答案。
“州机长,我觉得你至少得知道他们什么生气,这样才能对症下药。”
州巳犯难,“这个只能猜到大概,不能确定…”
“老婆生气了最忌讳讲道理,不管什么原因,都是你的原因!”
州巳非常认真的把这话听进了耳朵,还在心里过了几遍,“有道理。”
“老婆都生气了,你怎么还在公司不在他身边陪着哄着呢,这年头有老婆不容易。”
这话犹如醍醐灌顶,州巳和几人道了声谢,撇下张有文迈开两条长腿往归林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了。
“…张副,州机长最近这么忙么,家里的都生气了,还往林总办公室跑呢?”
归林在飞行部任教员,与此同时更是航司的天降执行总裁,所以除了飞行部的人,其他部门都统称他林总。
张有文站在一群人中间,看着州巳的背影,一张清俊的脸上只剩尬笑,“是..他最近挺忙的。”
州巳再一次立在了归林办公室门前,敲了三下门,没等里面应声,就要推门而入,谁知门好像已经被锁上了。
“林教呢?”州巳回身问坐在电脑前的秘书。
“林总已经下班走了。”
“好吧。”还是来晚了一步,“他什么时候走的?”
秘书一肚子疑惑,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大概十分钟前,州机长,如果您有工作上的事亟需解决,我可以帮您预约林总空闲时间。”
一句工作上的事戳的州巳直接闭嘴,他讪讪地摸了下鼻尖,“不用了,谢谢。”
公司地下车库转了一圈,也没看见归林的影子,垂头丧气的州巳正要上去打车回家,宋时驭开着车缓缓停在了他身边,降下了车窗,有些亲昵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开个会这么久?等的我肚子都叫了。”
“怎么还没回去,你一直在等我吗?”州巳惊讶地抬头。
“快上车。”宋时驭笑的温柔,“带你去吃饭。”
州巳小跑从车前面绕到副驾上车,这一幕却正好被前面路过的黑色迈巴赫中坐在后排的人看的一清二楚。
果然认识,不,果然很熟,已经熟到接他下班了,归林记得宋时驭四天前才回国。
“冲谁都摇尾巴。”像是凝固的雨,裹着浸骨冷意一字一字滚落唇畔,司机听个大差不差,下意识打了个寒战,虽然不知道说的什么事,但也鼓着勇气接上话茬。
“哥心情不好啊…家里狗不听话?”
归林没说话,眉心却微不可查地动了下,大抵是默认的意思,他抬眸对上后视镜里司机试探的眼神,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而后司机就好像打开了话匣子,一刻不停地讲起了如何训家里的宠物狗。
“不怕哥笑话,我家那只就是一只捡回来的野狗,那个什么萨摩耶。有一天下雨,他浑身的毛都在泥地里滚的黑黢黢的,可怜兮兮地跟在我脚边叼我裤腿,我当时也没养过狗,一个心软就把它带回去了。后来养的刁得狠,还到处发情,在外头看见个母狗就跟着跑。后来我就找人家有经验的邻居学怎么调教狗,邻居说平常严肃一点呵斥他,不能再那么亲近他,得让他知道自己错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咱得让狗知道自己叫什么,叫他的名字,多叫几次,这样下次一叫他名字他就知道自己犯错误了。我家那个带出去遛弯就不受控制,我就把项圈调紧了一些,多少也能起点作用,这些再不管用,回家直接扔笼子里饿一顿就乖了。”
归林饶有兴味地听着,末了还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受教了。”
司机也放松了点,又问道,“哥家里养的什么狗?”
归林侧目看着车窗外路边一闪而过的航司广告牌上的巨型州巳,随口接了句,“萨摩耶。”
宋时驭执意照顾州巳的口味,因而两人选择了一家音乐足球串吧,肉串和蔬菜在炭火上翻滚,滋滋冒着油烟,充满烟火味,几杯冰啤下肚,州巳看着电视屏幕上世界杯首届比赛发呆。
看他心不在焉,宋时驭把烤好的鸡翅从铁签上取下,夹到州巳盘子里,“心情不好,开会被骂了?”
州巳有些惊诧地,“你怎么知道?”他垂睑咽了口酒,又说,“其实也有别的原因吧。”
宋时驭和他碰了下杯,笑道,“你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
州巳盯着电视屏幕看了半天,他叹了声,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和宋时驭你推我让喝了几轮。
桌上的啤酒喝空了,宋时驭扫了桌角二维码,正要把手机递给州巳让他加酒,电视机上的世界杯忽然一晃变成了国际紧急新闻。
餐吧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大荧屏吸引过去,是有关【204099事件】的报道。
四年前震惊世界的东盟战斗机集体失联坠毁事件,因仅存的黑匣子受损严重成了世界航空史上最大的谜团——十六架战斗机没有被攻击,莫名其妙在十分钟内接二连三集体坠毁。
当时州巳也非常关注这个事件,只可惜具体情况被封锁严重,听说唯一的幸存者也上了国际军事法庭,至今尚处于假释阶段。
“四年了,是查清楚真相了么?”
“不知道啊,但看起来蛮严重,不然也不能一下子调了全国电视机线路。”
“公之于众的东西,大概也是半真半假,就算真相大白,他也是找着替罪羔羊了。”
“替罪羔羊?你说那个上了军事法庭的军官吗?咱说也奇怪得很,十六个人万米高空掉下来,死了十五个,就他还活着。”
“好像是空军上校,林什么的,在战场上立过四五次一等功呢。”
七嘴八舌的议论不绝于耳,州巳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听着一百年没变过的新闻联播主题曲。
“时驭,你知道这个事吗?”州巳忽然抬头问。
“略有耳闻吧。”宋时驭含混地说,好似在可以隐藏什么,主题前奏过去,主持人展开紧急报道。
【很抱歉占用了大家宝贵的休闲时间,但我们现在要报道一则已经拖延四年的国际重大新闻:2040年9月9日夜间23:21,在利红曼州南部战场,隶属东盟联军的十六架歼-44战斗机在执行LHM-9008任务时俱因不明原因坠毁,此次坠毁引发森普斯森林发生山火,驾驶战斗机的十六名飞行员不知所踪,火势向东蔓延扩散,现场情况十分危险。】
主持人为四年前现场所录制的视频做着解说,语气却平静地仿佛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而已。
视频中爆炸声震耳欲聋,赤红的火焰直上云霄,滚滚的黑烟压迫着苍穹,把整个天空烧成了土黄色,炽热的烈焰倒映在州巳瞳孔中,他坐在屏幕前仿佛都能感受到热浪扑面袭来,实在令人惊心怵目。
【2040年9月13日凌晨4:56,山火已经得到控制,东盟联军于森普斯森林布下重防,至次日上午9:23,在三千名联军陆战队士兵的鼎力支援下,十六架歼-44战斗机残骸已逐一被找到,搜救工作正在有序进行中,从视频中我们可以看到,坠机现场十分惨烈,巨大的冲击力在地面留下十几个巨坑,使整个绵延的山丘出现断层,有关专家猜测,飞机疑似以高达870公里/小时的坠机速度直线坠落】
【2040年9月14日下午17:45,相关搜救工作持续二十四小时,工作人员尚未搜寻到生命信号。】
【2040年9月15日夜间20:34,十六架战斗机黑匣子被找到,除歼-44-012以外,其他十五架战斗机黑匣子均已被证明失去破译价值。】
【2040年9月17日凌晨5:00,距事故发生过去96小时,发现若干人体破碎组织遗骸,然而尚未发现生命存活迹象,怀疑十六名飞行员全部殉职。】
视频快进到事发现场,被火舌洗礼过的土地上荒凉寥落,救护车队停在场地正中,仿佛生与死间的格挡,车队右侧,十六副雪白色的担架上空无一人,而在车队左侧,却整整齐齐放着十六个盖着国旗的骨灰盒。
【令人悲痛的是,直到2040年9月17日中午12:00,我们仍未发现一具完整的尸体,我们能带回的只有坠机现场周围,饱含着烈士鲜血的土壤。】
【2040年9月17日晚19:00,救援队伍完成了人体组织甄别工作,现场人体组织百分百匹配当日驾驶战斗机的十五名空军飞行员,然而,仍有一位飞行员的遗体没有被找到,于是侦查队伍将搜索范围一只扩大到了森普斯森林西部——那片早已被山火吞没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