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剩余的詹姆斯党军扫荡部队往北撤退时,卡洛在我怀中渐渐没了气息。我依然抱着他,一路奔驰,直到远离战场。如果情况允许,我甚至会带上亚伦和阿特,鲜活热血的青年成为冰冷强硬的躯体,只需气泡破灭的短暂时间,妥善埋葬是我能为他们张罗的最后一件事。
至于布里克塞??
与青年凭藉运气的枪法不同,我鲜少失手,那夜亦然。我亲眼看着布里克塞从马上倒下,但无暇确认他的死活。一部分的我确信那家伙还没死,在英格兰的某处准备向我报复;一部分却又嗤之以鼻——我可是瞄准他的头部开枪。
这成为我的梦魇之一。偶尔我会梦到四周围绕着和我一同奋战的青年们的尸体,正前方的骑士傲然屹立,尽管头破了一个大洞,眼窝和鼻梁都被炸的不成模样,我仍认出那是布里克塞,坐在马背上扬起轻蔑的笑对我举枪。
有时,布里克塞的脸会换成安格斯,目光凄苦地喃喃控诉:都是你们??我恨你们??
偶尔,也会是阿特、亚伦、其他死去的人的面孔。
我并不因此减少睡眠,却经常夜半惊醒、冷汗涔涔。虽说在当过佣兵多年后才被亡者灵魂侵扰实在可笑,要是詹姆斯舅父地下有知肯定要一起进入梦境调侃我一番,但事实就是这样,大脑突然决定不放过我,似是我亏欠了谁。
无论如何,当四处寻觅却苦无讯息时,那夜的火光与血腥只能被强行抛诸脑后,心中的沉重负担,也不过是大势中不值一提的涟漪。还存活的人,才是更重要的。
自克里夫顿荒原撤退十多天后,我离开了詹姆斯党军,往东北前进以探听阿拉斯泰尔的消息。
北方的冬天不因战争的僵持而善待来往的旅者。雪片照旧落在身上,强风依然砥砺着所有试图站稳脚步的生物。直到抵达船舰最后停泊的地点,我才从海风中嗅出了一丝潮湿的暖意。
蒙罗斯港岸边的人还记得阿拉斯泰尔的船抵达时,英军大阵仗围捕的模样。被皇家海军攻击的几乎沉没的舰艇,是少数几艘成功跨海而来的支援之一,它撑着最后一口气将乘客安然带至岸边,才悄然失去身影。然而从船上下来的人还来不及为了捡回的性命喘一口气,便得屈膝跪在英军的枪口之下。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一个渔民像被空中厚重的灰色云层压弯了腰,坐在大街上燃着的营火边,与其他渔民一同埋首于工作,一边缝补渔网破洞一边说。因为不愿牵扯其中,他没有抬头看是谁发问,反倒瞄了眼我带来的啤酒,喉头一动。
好一会儿后,欲望取胜,他压低声音道:“他们看起来都差不多。蓬头垢面、惊魂未定。镇上的人躲避都来不及了,哪能注意他们的衣着和长相!反正还活着的全数被带走了。要我说,你最好祈祷你朋友穿得像个法兰西人,好歹英格兰人有个忌惮,他们可不想随便与海峡另一边起冲突。你从广场过来的吧?”
我点点头,知道他要说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光景。”
“现在孩子都避着广场走了,就连大人看了也要食不下咽。”他哼哼两声,喝了口啤酒,“你说那个穿苏格兰裙的船长有多倒楣,本来开个商船,法英两地运货,几次侥幸地避开风暴,小赚了一点。有人看上他那份幸运,付了一大笔钱,请他在冬季停航前再跑一趟法兰西运些人回来。现在好了。船毁了,船长连乘客是谁都不清楚,就因为身上的格纹裙,一踏上泥土地便被带往绞刑台,都几个月了尸体还在广场上随风飘荡。”
“战争中,百姓都是最倒楣的。”我也喝了一口酒,“有听说囚犯被带去哪里吗?”
渔民耸耸肩,“乔治堡,威廉堡,要不就是伦敦塔。总之英格兰人大费周章捉到的人不会留在我们这个小镇上。”
我向他道谢后跳上马背再次出发。囚犯更可能被带往威廉堡——英军控制高地往来要道的重要根据地之一。那里离蒙罗斯更近些,英军的守备也更加完善。当然,如果他们发现阿拉斯泰尔身居詹姆斯党军要职,是有可能直接送往伦敦塔,不过机率较低,而且如果阿拉斯泰尔被送到那里,我也无须费心了。在前者,囚犯可能还有一线生机,一旦到了伦敦那座恶名昭彰的塔中,就算派出一百个骁勇善战的高地人,也无法成功将他救离死神的魔爪。
路途是无趣且单调的。我甚至没有心情赞叹过往会心存敬畏的连绵山峰与壮阔景色,径直向前赶路,才赶在一月中旬到了威廉堡。虽然高地多已落入詹姆斯党军的掌握,此地仍有重军驻守,扞卫着英皇的荣耀。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愈发焦躁,深怕自己来的太迟或根本找错地方。不过上天是眷顾我的,在我几乎要放弃威廉堡的搜寻,转往其他地方时,花在各家酒馆,替到城堡外放松的英格兰军买了无数品脱啤酒的钱终于发挥作用,在1746年1月底带来一点情报。
“我发誓,要是那个穿着法兰西宫廷装的家伙再在我值勤时作乱,我肯定把他丢进最底层的地牢里!”醉得满脸通红的士兵不满地吼道,酒杯砰地砸在吧台上,溅得到处都是,“一下吵着说牢房太脏,一下埋怨身体发臭,给他面包就嫌太干,连水都能说有油味。他以为自己还在法兰西吗!”
“我知道你说的那货。张口就是法语,要不就是口音重地没人听得懂的英语,更可恶的是他的表情,活脱脱是在宫廷中指挥佣人的模样。如果不是得完好无缺地送回法兰西,我早给他点厉害瞧瞧了。”另一个士兵说,“本来看那头红发,打算送到关高地人的负二层去,在那里他要是这么跋扈嚣张,立刻有人给他好看。没承想是个法兰西人,只能放在负一层像伺候大爷一样对他。”
我在他们唏嘘世道时插入,“容我请两位辛苦工作的先生一杯酒吧!在威廉堡里的工作听上去真不简单。”
因为之前曾在酒馆打过几次照面,也喝过我请的酒,两位士兵对我的唐突没有太反感,自然地接过酒保再度送上的啤酒。
“那可不是嘛。不过威尔逊先生怎么还没动身?”威尔逊是我用的假名,此刻我扮演着因风雪与战乱滞留的商人。
“天气一点也不眷顾我啊!”我装模作样摇摇头,“更别提北方传回来令人困扰的消息。虽然威廉堡坚若磐石,那些离谱的传言应该也有从石缝间溜进您们耳中??”
他们面面相觑,流露出好奇,“恐怕我们在堡里待得久了些,还没能听到。”
酒馆里闹哄哄的,有温暖的炉火、还称得上好喝的啤酒,以及热腾腾的炖汤,在深沉静谧的夜色衬托下,彷佛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人们在此放松、闲聊,忘记自己的身分,暂时遗忘天明后的义务,也自然地,展现出人性对八卦以及他人不幸的兴趣。
我压低声音,像是要说什么机密一般,让他们都倾身围过来,“有商贾在回家的路程被詹姆斯党军洗劫,辛苦赚来的钱都被迫奉献给那个异想天开的谋逆者。这也就算了,听说那些商人还被剥得精光吊在树上,赤条条地像是挂在空中风干的火腿,把隔天清晨路过的村民吓个半死呢!还真不懂为何要这么做,但我可一点也不想有这种体验。毕竟??我身材太养眼,下面也颇为可观,迷倒了那些小村姑娘可不好。”
士兵们笑了出来,坐直身子。“威尔逊先生太瞧得起自己了。”
“我的自信可是其来有自啊,所以——”我露出苦哈哈的表情,“得在这多待一阵子了。路上没有两位先生的照拂,对我而言可是危险至极。让我再请两位一杯吧!”
他们欣然接受。于是我在他们大口喝酒的同时,装作不经意提起,“那个让两位愤懑不平的家伙,您们说他真是法兰西人吗?听起来就像那些打劫商贾的粗俗家伙,毕竟高地人的口音也是让人难以理解,好比我吧,就算想学两位高贵清晰的发音也是学不来的,我的舌头就像打了结一般没用。”
一个士兵哼了一声,将他胡子上的啤酒泡喷到衣襟上,“现在富家子弟哪个不会点法文?穿着法兰西宫廷装也只代表他是个有钱的傻子罢了。在我看来,那货就是装的,要是我能有确切证据,立刻就给他一顿好受!”
另一人接续道:“不过很多人被派到战场上,堡中总有做不完的事,上头便不乐意花时间查证了。搞错身分,把高地人送到法兰西,总比不小心把法兰西人弄残,引起另一场战争来的强。现在的顶层长官最烦这些。听说那位爵爷本来连威廉堡的缺都不想接,是伦敦那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他待下来。要是把这种小事报告上去,惹得他厌烦,我们就别想有好生活过了。”
“但现在正在打仗啊!这种时候不更该谨慎辨明身份??”我这么说,内心却肯定了他们口中的人便是阿拉斯泰尔。“搞不好他就是北方那群盗匪的同伙,潜行至此物色目标,难道就让他大模大样离开?总该有人给他们一些忌惮。”
“就像我说的,纵放比误杀好。不过您别担心,他不是从北方来的,是我们从法兰西来的舰艇上抓到的。这一代可没有北部那些邪恶盗匪,您可以安心在此留宿。”
“而且,”他学着我压低声音,“我接下来说的这事您别传出去,告诉您只是想让您安心些??”
“那是自然。”
“听说很快就会有人来递补法尔曼长官的缺,是个对高地氏族了若指掌的人,他肯定能判别出我们的囚犯到底是什么角色。如果真是逆贼的追随者,您也不用担心他会继续造成动乱。”他停顿一下,“威廉堡会即刻给予公正的裁决。Hanged,drawnandquartered,没有二话。”
Hanged,drawnandquartered是叛国罪的经典刑罚。犯人会被马匹拖行至刑场,绞刑至将死之际再受凌迟、分尸之苦。犯人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肠子被扯出腹部、丢入火中,四肢遭奔向不同方向的马匹扯断的痛楚则会彻底将人逼疯,直到最后,砍下的头颅将戳在长矛上展示,以警众人。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附和。
本来还有个选项是让阿拉斯泰尔真的被送往法兰西,只要人还活着,要回来高地就只是时间问题。不过士兵口中的新长官让这选项产生变数,这么看来,要救出阿拉斯泰尔,我有的时间并不多。
“以后我们就不用直接面对爵爷,新长官能替我们免去些困扰。”他们显然对这消息的雀跃度远胜于我,“还有机会多到威廉堡外和朋友见见面。”
这是觊觎我的钱包了。我笑着点头答应。找到请客的冤大头,两人的兴致更高了。
“再告诉你个消息吧,听说来接任的人是个战场英雄呢!因为眼伤才退下来,还是爵爷坚决让他到威廉堡当值的。你看,威廉堡固若金汤,底下的士兵虽然比全盛时期少了些,但怎么说也比其他地方备齐更多兵力。杂事轮不到上面动手,大事还有爵爷撑腰,对上过战场的人而言,来这里管理就和休养生息差不多吧。也不知道他和爵爷是什么关系,让爵爷如此关照。”
“听起来之后你们和那位长官的生活都会变得滋润。长官何时上任呢?带他一起来我再请你们喝一杯吧。”
“估计还得一个月。听说他眼伤初愈,正在准备北上。这个月可得继续撑着了。”
我陪着他们喝了一整晚,直至清晨离开时,两名士兵步履虚浮,嘻笑哄闹着步出酒馆,还不忘要我兑现请客的约定。我的钱包空荡荡地,精神反倒因为看到一线曙光,在晨曦中更觉饱满。当随着第一道天光苏醒的镇民开始点燃炉火、发出各式声响,我便找了个人送信回因弗加里,通知他们一切发现,如果可能的话,也请他们多派些人力支援。一人劫囚,若没有上帝额外的恩典,只会是天方夜谭。
这段期间内已经掌握威廉堡守卫的轮值时间的我,也在东北方的围墙找到较易于侵入的缺口。近似五角星形的威廉堡,三面被河与湖环绕,余下东南、西南两测连接陆路,因此北方的巡逻松散许多。从紧依着尼维斯河的东北面,只需要几分钟的攀爬与一点点运气,就能翻越河道口的石墙,直接进到威廉堡内部。
那么剩下的困难在于:如何从塞满人的地牢中找到阿拉斯泰尔;怎么取得牢房钥匙;以及,倘若我真的顺利做到前面两点,又要怎么把身体状态不明的阿拉斯泰尔带出威廉堡。他或许没有受刑,但伙食肯定不佳,能有多少力气逃离还是未知。
因弗加里的回答来的很快,就像坏消息都能传得特别迅速一样。一周后,杜格尔的三弟索尼便带来回讯。我看着年仅十岁的男孩艰难地从过于高大的马背上爬下时,怀抱的希望都跌落胃里搅成难以消化的硬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