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战争便开打了。我没有再得到因弗加里的消息。同年九月,约翰舅父率众参与了普雷斯顿潘斯的战斗,大败英格兰军,此战役大幅鼓舞詹姆斯党的士气,对麦克唐奈家却是一大损伤。
约翰舅父在此战役中,受枪击阵亡。
唐纳代替舅父率族人继续跟着美王子查理往南挺进,而我带着这群年轻人歼灭几群英格兰侦察兵后,总算得到机会顺路经过因弗加里堡,赶上参加舅父的葬礼。
因弗加里堡跟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样。我以为在倾尽所能偿还完阿拉斯泰尔留下的债务后,会显得空旷衰败的大堂,此刻放上更多华丽的装饰,布幔、画作、银器??我从没见过的好物件摆满大堂中所有的墙面、壁龛。
“我们哪来这么多钱??”杜格尔同样看得瞠目结舌。
葛兰太太说东西是七月中安格斯带回来的,一对马车运来成堆的箱子,里头尽是奇珍异宝,后来不知何人又陆陆续续送来不少金银。每次的赠礼总伴随一束夜来香而来,安格斯会令人用最好的花瓶将之插上,摆在大堂正中最显眼的地方,尽可能地多养些时候。有人说安格斯被不知名的高地氏族小姐看上,有人说他拐骗了英格兰寡妇的芳心,安格斯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不时失神地盯着夜来香花束。此举自然成为众人揶揄的话题——啊,看看我们的堡主,正想着他的小情人呢!
改变的不只城堡本身,还有其此刻的管理者,安格斯。
当我轻拍他的肩膀打招呼时,他猛然后退几步。
“喔??是凯尔啊。”安格斯依旧戒备地与我保持一段距离,语气不自然地高亢。
我跟着吃了一惊,“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喔没事,我只是在想些其他的事。”这么说的他,眼神飘向大堂的另一端,一些前来悼唁的村民正走进来,“别在意,我只是?我该过去看看??你知道的,一切都不同了,阿利也不在这儿??”
“当然,快去吧。很难过我们直到这场合才再次见面,我对你的损失感同身受。我和杜格尔能够待上一晚,有需要帮忙的随时跟我说。”
安格斯糊乱应过后便抽身离开,像是要躲避我们一般,慌不择路地选了条绕开摆放夜来香花束的圆桌,得要多走上半圈的路径去迎接客人。杜格尔向我递了个眼神,我略一颔首认同。
安格斯反应的确奇怪。
是夜,当所有来致意的人离去,当夜深至大堂的壁炉里只余下零星的铭黄余烬,我带着浓烈的威士忌找到安格斯,他独自一人待在书房中,面前的玻璃酒器空空如也。
在替他再度续酒也替自己斟上一杯后,我坐在他对面,啜饮酒液,一言不发,安格斯迟疑了一下,亦再度拿起酒杯。
书房内很安静,连空气流动都成为一种声响,我们或许就这么坐了一小时,每当安格斯的酒杯空了,我便起身替他补上,直到醉得面色赭红、眼睛半眯的安格斯突然开口。
“你知道,过去二十年,我父亲都坐在这个位置上,带领整个麦克唐奈家族。二十年!”他拍拍身前桃花心木书桌,经过岁月与历任领主的洗礼,其散发出温和沉稳的色泽,“即便刚接掌家族,即便再艰苦的环境,他也不曾令家族蒙羞??”说着说着,安格斯竟是哽咽起来。
“而我??不过几个月,我全搞砸了呜呜??又有哪任领主会像我这般堕落?我不该在这儿??要不是阿利迟迟未归,我??”他压低声音含糊其词,似乎觉得喝到现在我也该醉得无法听清,但连一杯都未饮尽的我清楚听到了:“我早就寻求一死。”
我起身慢慢走到他身旁,尽量不要惊扰到他的情绪,拿走他紧握的酒杯放在一旁,“突然要担起一个家族,肯定会觉得仓惶不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安格斯,你不但让麦克唐奈家族支撑下去,还设法给军队筹措薪饷。你该看看那些跟着我的年轻人收到第一笔薪俸的表情,他们感谢麦克唐奈的领主,也就是你、”
“哈!”他突然起身推开我,“要是他们知道那些钱哪里来的,还会感谢我?那些肮脏的钱??那些钱?是令人恶心的??家族为重,是吧?呵,好一个家族为重!凯尔,知晓真相后,你鄙视我的程度,将如同此刻我憎恨你那般强烈??”
“我恨你,你们全部!”他一边骂,一边摇摇摆摆走出书房,“如今我再也无法从恶魔手中逃脱!该死的!我会??”
??我会杀了你们。
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安格斯喝得口齿不清,讲话不再有逻辑,又都是些含在口中的碎念,或许的确听错了。
或许安格斯一觉过后便会遗忘今晚所言,或许明天他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笑着与我道别。然而眼神交会的刹那,我知道这不是个糟糕的玩笑——
安格斯,我疼爱的小弟,为了我不理解的原因,真心地,憎恶我。
他口中的“你们”是谁?“恶魔”又是谁?
我带着困惑离开,安格斯甚至没有来送行,只推说身体不适。在难得的艳阳下,接连赢得胜利的年轻人精神抖擞,准备继续踏上征途,我的心却悬挂在因弗加里堡中,困在那个阁楼中的书房里。
战线一路往南推进,没有人预期到我们能走这么远,九月攻下爱丁堡后,詹姆士党军势如破竹,进入了英格兰地区,逐渐逼近伦敦。我们一行人也跟上大部队,虽然没有跟唐纳打过照面,但我曾远远地看到他几眼。
战场上永远有新消息,当有人欢欣鼓舞之际,亦会有人郁郁寡欢。
我们可谓战无不克,然而阿特右臂上多了一条长长的刀疤,杜格尔头上也有个迟迟不消的肿块,几乎所有人脚底的水泡都磨成了硬茧。众人攀比着杀敌数与身上的伤口,收到的家书与哀痛的挽文,将苦痛与挣扎视为成年的勋章,在充满暗红血光的生活里苦中作乐。如今,无论欢喜或遗憾,都再也没人能喊那些跟着我的人为孩子了。
此外,还有些消息,来的悄然无息。
一日,唐纳居然横越半个营区,到扎营在营地边缘的我的帐里。难得地,他没有嘲讽,只是认真地说了这么一句:“你必须回因弗加里。”
“发生什么事?”
一晃眼,时间已经迈入今年最后一个月,我们从高地出发,如今人在德比,一个离伦敦仅剩一百五十哩的城市,目标近在眼前。过长的战线对詹姆斯党军亦有缺点,我曾耳闻因缺乏支援,王子与其他氏族首领正在商讨趁天气更糟糕前撤回北方。
然而这些都不是唐纳找我的原因。他递给我一张揉皱的纸片。
“阿拉斯泰尔被捕!”我吃惊地念出上面的字,“消息准确吗?”
“这正是我需要你去确认的。很快军队就要后撤,你可以跟一阵,至于剩下的路程,你只能靠自己了。”
我点点头,同意他的安排。安格斯离不开因弗加里,唐纳统帅更多兵士且已与他们经建立起默契,那么自然该由我担负起四处奔波探访的角色。
12月4号,王子决议撤离。气候恶劣,不过撤离行动不受影响。直到18日,我们才在克里夫顿荒原遇到一些阻碍。
那是极短暂的交锋,在从破碎云层间倾泻而下的月光中,约四百名詹姆斯党军对上三百名英格兰骑兵。半个小时内,我们在莫瑞勋爵的指挥下阻挡了英军的强力炮火,拖延他们的逼近以便让部队继续撤离。
主要战斗结束后,我和我的人跟着一支小队清扫剩下的敌人。尽管战胜的次数已超过两手手指,这群年轻人依旧情绪激昂。他们的三五成群,锁定荒原右侧三名分散在战场上的龙骑兵为目标,分别追赶月色下鲜明的红外套。他们带着自信与快意步步进逼,却没意识到自己追得太远。
“掉头!”当我注意到时,他们前方已经多出好几匹马的剪影,我举起枪赶过去,一边大喊:“别追了,亚伦、阿特!立刻掉头!卡洛,别再追了!”
专注在目标上的人,并未察觉我的呼喊。他们只看到眼前容易铲除的目标,沉浸在杀戮的快感中,没发现自己已在敌军的标靶上。
砰!
黑夜中的火花格外清晰。随着长枪末端一闪而逝的光芒,骑在最前端的阿特头往后一仰,以慢得出奇的速度,从马上摔落,他的马受到惊吓往前暴冲,直奔向荒野之外。同时,亚伦吃惊地想拉转马身,但长枪已经转向他——
砰!
我咬牙避开亚伦惊愕又恐惧的目光,不去看他困惑地摸往胸前灼痛之处的手,继续加速向前,手枪射程较短,无法攻击站在远处持毛瑟枪的龙骑兵,目前的距离我除了焦急别无他法。而此刻,敌方的枪口正移向第三个人。
卡洛,我带领的人中年纪最轻的一位,前些日子才刚过完十四岁生日的少年,在射杀他两名同伴的英格兰人前,抖着双手举起手枪。愚蠢,又勇敢。他为了射击拉停了马匹,而非策马逃离,成为绝佳的静态靶。前两人在奔驰的状态下尚且会被射中,何况一动不动地认真瞄准的他。
砰!
还未进入射程的我对空鸣枪,希望转移对方注意力,龙骑兵想要救援的人已经接近他们身边,除了持长枪瞄准的人依旧留在原地护卫,其他人纷纷转向离开。我忍不住大吼:“停火!你们可以离开,快停火!卡洛,快回来!”
中间持枪的人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
两声枪响先后响起。卡洛的射击偏离目标,在后头的树干上留下一个大洞,龙骑兵的枪口冒着细烟,毫发无伤。卡洛的境遇就不同了。
“凯尔??”卡洛仓惶地看向我。
脑袋被射穿的马匹前腿颓然跪下,我刚好来得及将卡洛拖到我的马背上,以免他被死去的坐骑压住,然而穿过马首射进他腹部的碎弹片,就是我爱莫能助的了。
我试着压住卡洛的伤口,温热的血液无法遏止地不断从我指间渗出,但我还是安慰他,“你会没事的,只是流弹,你会没事的。”
“麦凯先生?带他走吧,我不会再射击了。”那名龙骑兵朝我说,“或许他还能找到一线生机。”
一听到声音,我便知晓在前方举着枪的是何人。
“你根本不需要开枪!他不过是个孩子!”我将心中突然升起的怒火全发泄在他身上,“难道布里克塞队长害怕一个孩子的射击?”
“孩子?那你就不该将他带上战场。”布里克塞的声音瞬间转冷,泛着刺人的冰渣,“当他举起枪的那一刻,就只是个士兵。举着枪的敌军??”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也不需要。因为我已经举起枪对准他。
“那么,你也一样。”
我扣下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