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本宇光站在门后,对沈自岏行了一个优雅的西方俯身礼。
沈自岏踏进这篇试验区。
“吼!”
“嘭嘭嘭嘭!”
“啪……啪……”
关在笼子的的怪物被昏暗的光线隐藏起来,唯一能确定存在的只有低沉的吼叫。
这一片实验区没有什么照明设备,说明里面的东西并不喜欢灯光。
桥本宇光站在一片阴影下,让他脸上大大的笑容显得有些诡异。
“mamu!”
沈自岏身后的门刚关上,一道墨绿色的身影就向他袭来!
“霍尔克!回来!”
酸涩的腐烂植物的气息。
一个绿色的“人”,皮肤看起来只有薄薄一层,像光滑的保鲜膜一样,皮下是流动的透明液体和气泡。
像一个人形液泡。
液泡人的脖子上戴着电击圈,项圈配套的链子被一个技术员牵着。
这个怪物在距离沈自岏还有半米的地方被扯了回去。
“来,喷点这个,免得被这些实验体当成食物。”
桥本宇光从旁边的恒温室里取出一瓶喷雾,给沈自岏喷了一些。
不等沈自岏发问,他又解释道,“这些‘植物人’,身体里全是强酸,被舔一口至少被烧掉一层皮。这喷雾里是信息素,我们训练这些实验体,让它们知道哪些气味的人不能惹,犯了错我们就电击它们。”
液泡人模糊的五官仿佛也被强酸溶解了,但你仍然可以辨别出那是一个“人”,而不是猴子什么的。
“酷吧,看看它的皮肤……”桥本宇光直接伸手抓住那条光滑的手臂。
显然那些强酸在代替了血液在皮肤下流动,而游动的气泡又让那条手臂时不时鼓起来一两个小包,像一只蟾蜍。
但那层极薄的皮肤十分光滑,像什么反着光的不锈钢保温杯。
“鬼知道研发这玩意的时候,那群家伙弄了多久才搞出这种透明不被酸腐蚀的合金,你来摸摸。”
沈自岏不担心桥本宇光会害他,也裸手接触了那块皮肤。
柔韧的且具有金属质感的皮肤,由于皮肤包裹的大部分是液体,捏起来是一种类似布丁的软弹质感。
“好像加了什么硅啊还是什么的,我不是学材料的也搞不清楚,总之很厉害就对了,你看看它的骨头!”
沈自岏早就注意到那些像发光的绿色灯管一样的骨骼。
“是和皮肤一样的材料吗?”
“不愧是沈工,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这种材料的两种形态,我们叫它光玉,据说是脱胎于刚玉。”
看着那两根发光的幽绿色尺骨和桡骨,新任总长沉默了。
“哇!哇——”
没等沈自岏结束思考,婴儿的啼哭声在耳边炸开。
男人的目光穿过长着八条章鱼触手的巨大眼睛、全身都是裂口的强壮舌头、镶嵌在巨型蟾蜍嘴里的双面人面蛛……
幽绿色的尽头,是一个锅炉。
蒸腾的热雾模糊了四周的物体。
“哇哇!”
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
桥本宇光的表情因为那些尖叫更加阴沉了。
为人父,沈教授听着这声音就觉得揪心,然而面前发生的事是做噩梦都梦不出来的恐怖画面。
沈自岏看清了那个“锅炉”完整的样子。
一个小婴儿从四分之一镂空的栏杆里望着外面,嘴角咧着古怪的笑,另一个小婴儿被一根横杆从腹部横穿而过,悬挂在锅炉前面。
随着锅炉的排气,那个被穿在横杠上的婴儿像一根烤串一样前后摇晃。
它正在不断的挣扎尖叫。
锅炉的液体根据它尖叫的声音不断翻滚,雾气也被光源映成了绿色。
幼小佝偻的身躯,酡红的腮,蜡黄的皮肤,无齿枯槁般的牙床,腐尸的臭气。
不说这里是生物实验室,恐怕会以为是进了鬼屋。
沈自岏倒退了两步,屏住了呼吸。
桥本宇光那高度数明显往外突起的眼球满是红血丝,带着一点微妙的情绪打量着沈自岏。
角度变动,沈自岏看见了锅炉里的那个小婴儿被烫坏的下半身,至于那气味,很难不让人认为是腐肉被煮熟的味道。
腮腺发酸,喉头梗着,沈自岏按住了呕吐的欲望,快步走出了S区,扶着外面的栏杆,大口地呼喘。
桥本宇光跟着出来,像个锈坏的机械人那样神经质地摇晃了一下脑袋。
“……这就不行了,才看了这么一点,里面可是有不少好东西……这才哪到哪……”
桥本宇光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又回过神,拍拍沈自岏的肩膀,“沈工……”
比教授矮一头的男人脸上居然露出点不好意思。
沈自岏脸色凝重,仔细观察着桥本宇光的微表情,这样反常的表现……
他是不打算在这样一个地狱般可恶肮脏的地方再呆下去了,这里的实验完全违背了他的信仰。
他们简直是魔鬼!
“走吧,不是要出去说?”
他也不想再和像是影视作品中的“科学狂人”的桥本宇光待在同一个封闭的空间了。
于是,桥本宇光把沈自岏带出了西府。
和沈自岏不一样,桥本宇光是垂丝出来的。
他是垂丝的平民。
垂丝是四个区最贫穷的一个区。
实际上,垂丝是玛琉斯四星冻人最多的卫星,这里的原住民把垂丝当成了苏醒后的最适宜居住地。
从流传下来的资料也可以看出,几百年前,垂丝的确是四颗星球里最适合居住的。
但这颗星球被人为地破坏过。
最适合居住的卫星必须也只能是西府,冻人对玛琉斯家族来说是威胁,他们将大部分冻人困在了垂丝。
“你从来没来过19区吧?”
垂丝这段时间在寒季,桥本宇光和沈自岏都换上了大衣。
说话的时候,水凝结成的白气从嘴里吹出来。
“嗯……”
下了飞艇以后,无数直插云霄、遮天蔽日的臃肿高楼大厦扑面而来。入眼所及都是浑浊的黑白灰,空气里则是燃煤过度的烟火味。视野所及的尽头是发电厂滚滚的浓烟,“嘎吱”怪叫的黑色渡鸦从高空俯冲下来,冲破铅灰色的云层,在冲到最低点的时候急停。八方的探照灯强劲有力的灯光穿破细密的雾,恪尽职守地为地面与空中的交通驱除障碍。
“要打蛰喽,要打蛰—……牲灵回啦,快回……上九条路……等哩回……”
怆凉古怪的韵律。
苍老沙哑的声音在隐蔽的犄角旮旯里响起,沈自岏跟着桥本宇光走着,看见了落满枯叶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两眼浑浊、皮肤枯皱的老妇人。
老婆婆手上拿了一大叠折好的类似席子的东西,坐在一块红布上,口中念念有词、鼓里当啷,手上用席子随着念词的韵律拍打地面。
“哒!哒——哒!哒……”
老人面前的红布上还放着一个鲜艳的塑料红桶,里面装着半桶水,桶上放了一个木头和铁丝组成的架子。
沈自岏看着,那桶里有一盏灯还是什么的,架子上则支了一个无头的小人,还有一些符纸啊零零碎碎的。
“她在做什么?”
寂静的小径,神神叨叨的死老太婆,烦死人了。
桥本宇光保持着那副厌世的下撇着嘴唇的丧样子,“打蛰嘛,中国人最喜欢搞这些。估计是谁家小孩丢了,让这个奶奶叫魂回来……”
“喔呜——”
突然,挤着无数巍峨巨厦的高空,响起一阵浑浊的鸣叫。
“呕恶——”
沈自岏抬头,看见三四层楼那么高的巨人骑着两条两鬓生须的爬行动物在城市上空穿行。
不,也不能说是“巨人”,那玩意脸上长满了白色的白毛,两只手则是像老虎的爪子,有一扇门那么大的耳朵上盘着巨蟒。
根据下肢骑着坐骑的姿态,沈自岏勉强分清了这玩意的前后。
“啧,麻烦!”
“啊——蓐收大人!”
一声苍老的呼告,那婆子跪在红布上不住地磕头,她的口音沈自岏听不懂,但看她这样子也知道是对那巨人说什么敬畏的话吧。
“蓐收,一头中国‘神’,垂丝试验基地出来的,杀伤力很强。”
蓐收手持巨斧,不断地劈砍,破空声将住户摆在阳台的花盆震碎。
云雾之间,那怪物和大厦屏幕上千篇一律的快餐化商业广告擦肩而过,两张巨大的脸诡异的和谐。
“清凉舒爽,驱痱止痒,六神原液……”*1
“喔呜——”
森冷秩序与混沌无序的诡异融合。
突然,有人点了点沈自岏的肩膀。
一个大概两米多高的女人穿着一身白,极具压迫感地朝沈自岏咧出一个瘆人的笑。
高大女人身后跟着不少奇形怪状的小怪物。
“よし,还是日本鬼可爱!”*2
说着,桥本宇光摸了摸跑到他腿边,像只大耗子的毛绒绒怪物。
“啊!バカ镰鼬!”*3
桥本宇光的手臂被镰鼬锋利的爪子抓烂了。
高女在愣住的沈自岏脸颊边映下一个吻。
沈自岏突然觉得自己像浑身都燃起来了一样,不是那种肉欲的火热,是像被人架在火上烤那样的灼烧感。
“放心好了,虽说我们叫他们鬼怪,实际上还是人造的生物,那只女鬼叫高女。吸食幻素的人会被它分泌的一种毒素影响,你不会有事的……”
桥本宇光话还没说完,沈自岏就天旋地转地倒在他面前了。
“爸爸!”
沈周乐站在客厅里,看见正在媾和的二人,尖锐的叫声几乎要刺穿人的耳膜。
男人惊恐地看着自己虚弱的孩子。
“乐乐……”
男人从梦中惊醒。
沈自岏“哈——哈——”地喘着气,半天才定下心神。
转头是还熟睡着的阿瓷,沈自岏默默把手臂抽出来。
他走下床抽了支烟。
“怎么了?”
阿瓷觉浅,沈自岏一个不留神就把人吵醒了。
沈自岏从不抽烟,但他正在抽的烟加了料,里面有压制幻素的成分,能让他冷静下来。否则,他就不仅仅是自残那么简单了。
“没什么。”
阿瓷当然也注意到了沈自岏手臂上的那些伤口,他问起过,男人说是做实验不小心弄伤的。
阿瓷不懂关于实验的事,但他猜测是因为那些致幻剂。
桥本宇光是乌蒙希斯安插在试验基地的棋子。
垂丝之行,让沈自岏彻底看清了玛琉斯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政客的真面目,贴梗的繁华和西府的优渥完全是建立在尸山血海之上的。
尤其是34区贴梗,繁华程度和联盟主星不相上下,现代化秩序井然的银色高楼,与垂丝结构混乱体型臃肿的违章建筑形成鲜明对比。
玛琉斯的红,有五分都是从垂丝吸走的血。
衣着暴露的妓女、当街注射幻素的瘾君子、下流猥琐的流浪汉……
明面上在西府和贴梗绝对不会出现的形象,在这里起码占了两成。
但你也不要以为剩下的八成是什么好东西,同样是安忍残贼,帮狗吃食罢了。
这里连学校都没几所,有教育经历的大都是从其他区外派来办事的,垂丝就是一个大型的奴隶制造工厂。这里的人,稍有姿色的,生来就被教育去卖淫,歪瓜裂枣的,就偷鸡摸狗。
玛琉斯的统治者们刻意让这里的子民保持愚昧。
可见从这里挣脱出来的桥本宇光是多么得难能可贵。
如果没记错的话,桥本宇光唯一的亲属,他的养父是一名艺妓。这名艺妓恳求自己身份高贵的客人将自己的养子带出了垂丝这个吃人的地方,这是位善心的客人,否则身材矮小又样貌普通的桥本宇光现在应该在人流密集的车站行扒手之事。
话说回来,桥本宇光向沈自岏传达了乌蒙希斯想和他“合作”的意图。
沈自岏在于瑟尔和乌蒙希斯之间摇摆不定,试验基地的事,他暂时没有插手,也没有心思插手。
他选择了逃避。
但在学校里,看着那些朝气勃勃花朵一样健康青春的学生们,他总会陷入痛苦的焦虑茫然中。
他对得起恩师这么多年的栽培,对得起学生们纯真美好的景仰吗?
他并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反而是个卑劣的人,不是吗?
在他身体里的幻素,也因为在垂丝被高女催化,威力更加强劲了,沈自岏不自觉地用办公桌上的微型裁纸刀划伤自己的手臂。
肉体上的痛苦往往能压制精神上的痛苦。
而抑郁的人也总是通过让自己疼痛来确定自己还活着,还存在,还能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