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枯萎黎明[此间的少年] > 我想创立一个社团(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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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然进行了半小时的语言暴力后,姬野挂断电话。羽然不是所有时候皆扮演淑女;她实施暴力时,可以极太妹,一度是姬野见过的最危险的不良少年。

    以往,羽然亦曾在电话中对姬野发脾气。倘若她在一通电话中对姬野发脾气,那,算上羽然态度良好的通话时间,姬野不曾撑过十五分钟。

    姬野不确定这次自己为何等了三十分钟之久。如果他在羽然说完该说的话前挂断电话,羽然有时会再打过来,变本加厉。又有时,羽然发送文字消息或邮件,用克制却冷厉的语言表达对姬野的谴责。

    也许,他是好奇羽然还有什么见解要发表。也许,他是预感到自己即将与羽然绝交,在通过延长通话时间延缓绝交时刻的到来。也许,他是在希望羽然停下。

    往常,羽然发完脾气后,情绪会平和、安静。随后,有时羽然会主动安慰姬野,有时羽然会应姬野的要求,对姬野说几句好听的话。

    这是很常规的发脾气流程。不过,同时,这也是很套路的施虐模式。后来,泡学进入公众视野,泡学实施者被发现常采用这种情感虐待办法。这种机制亦常见于萨德马索克活动;萨德马索克活动中,暴力部分结束后,攻会对受进行事后安抚。

    但,出于某些彼时姬野未探明的原因,在与羽然绝交前,姬野从未判断羽然有——与性无关的——施虐倾向,亦从未严肃怀疑羽然的性偏好包括施虐。姬野将性幻想与对现实的认知分割得清楚。只要羽然不承认,姬野就不会当真以为,【萨西摩尔·槿花】笔下的内容是羽然在现实中对亲密关系的爱好。

    八月三十一日的第二个电话,发生在羽然对姬野的“最后通牒”后。姬野未及违反羽然在“最后通牒”中提出的条件,然而,羽然还是让“最后通牒”中的威胁成为现实,以彻底解决问题、以绝后患。

    彻底解决问题,代表羽然不该主动停手。

    羽然将姬野推下悬崖。她的目的是让姬野“死”——或者说,精神崩溃到无法对羽然与吕归尘构成威胁。她必须望着姬野坠落。她不该飞下悬崖、抱起姬野、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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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都是从坠落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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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以后,项空月对姬野说:“人能不能活下去,在于人有多想活下去。”

    姬野深以为然。

    被迫面对“死”时,姬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想“死”。由于没有人会来帮助他,他必须自己想出办法、自己从羽然的精神攻击中恢复、自己凭借现在的精神状态努力升学。

    处在绝大的孤独与危险中反而使他的思维清明。这是诡异的现象。

    没有人会来帮助他。所以,示弱不再有用,“卖惨”不再有用,求助不再有用。如果他想活下去,他就必须寄希望于自己、相信自己。

    首先要做的,是考虑如果升学结果不理想,自己该怎么办。从前,姬野颇抵触探索这些——认真研究本科的规划,只会让姬野在无法实现这些规划时,更失落。姬野更不想了解一些他看不上的学校——他不愿设想自己未来将就读于那里。

    不过,他必须冷静地搜集资料、分析,必须在脑海中模拟自己处于最好的地方与不甚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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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然读过一点心理学,告诉姬野运动可以产生血清素,而血清素能改善情绪。这时南淮已开始实施合格性考试与等级性考试的高中学业水平考试制度,因此,高中第三年,姬野不用应对许多他不擅长的科目,课表中只有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历史。语文照例被放弃,其余几门不甚耗费姬野的时间。高中第三年,重新分班,班主任从先前的语文老师换成了一个可通融的。姬野遂能成功请假,翘课、早退去校外运动。运动完毕,姬野骑车到喜欢的南淮街区自习。时值南淮的秋天。南淮的秋天生机盎然,比南淮的春天少见雨与落叶。秋天是这座城市最美丽舒适的季节。

    读本科时,姬野回南淮看望中学老师。初中的语文老师让姬野解释二手文献中提及的德里达文学理论——后浪推前浪,对德里达的浅显理解,彼时,已经成为初中生课外活动的一部分。中学时,姬野不认为自己与任何语文老师对付过,但本科时的姬野与曾经的初中语文老师交谈融洽,再不介意初中语文老师曾如何批评姬野的作文。不过,这是后话。

    姬野不是所有时候皆能使自己运动。他精神问题的症状之一,是对许多活动的兴趣衰退,且精力不济,无法开始做事情。他仿佛处在一种被抽空的状态,曾经近乎本能、可以轻易完成的事项,不再是本能。

    在出现精神问题前,“活下去”之于姬野,从来不是一项需要勉力完成的任务。从前的姬野被认为有不错的自我管理能力,热情地对待很多事,不需要家长与老师费心、即可将自己的生活过得好。现在,这种自发、自动的机制仿佛被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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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门也静曾对姬野说:“我不明白,为何精神问题,不被认为是残疾。有精神问题的人明明无法做到许多正常人能做的、很基本、很关键的事。为什么他们没有被提供一些类似无障碍通道的支持措施——譬如,一个他们不会被各种话语刺伤的环境?”

    西门也静很讨厌的一类话语,被她称为“捧杀”。有些人认为西门也静的数学、物理很好,便吹捧西门也静,然而,吹捧者对数学、物理以及学术界的了解,并不足以让他们对任何人做出那样高的评价。

    “他们说,我未来能拿诺贝尔物理学奖。”西门也静说,“诺贝尔没有数学奖。我想,我该庆幸这些人不知道菲尔兹奖是什么。与诺贝尔物理学奖、与菲尔兹奖相比,我的物理、数学水平,大约仅相当于幼儿园毕业。他们这样说,很刺激我。这种随口一讲,不过是为宣泄他们膜大佬的欲望,却能给我极大的压力。这种说法,也是对物理、数学的轻慢。”

    姬野不认为被西门也静视为“捧杀”的膜大佬言论该被禁止。西门也静无法承受的言论,姬野可以承受。然而,姬野的确认为,人们该对自己说的话更负责任,人们可以对西门也静更体谅、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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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姬野,强迫自己运动相对容易;哪怕刚开始运动时,脑海中充斥着烦乱的、与运动无关的思绪,一旦进入状态,运动还是很放松、享受。

    完成课内学业、参加标准化考试亦不难。最困扰姬野的是如何写申请文书。申请文书,大抵分为二类,一类要求申请者陈述为何想去某学校,另一类要求申请者叙述一个有关自己的真实故事。

    第一类,比较好写。算是议论文。只要对学校调查得足够多、认真考虑过本科想做什么,就能顺带着完成。

    姬野在调查学校时了解到转学。他从学校官网的冷僻处翻出各学校的录取数据,发现,对一些学校,本科转学生的录取率比高中毕业生的录取率高。这些学校比植物联盟次一等——就是说,很不错。这多少有安慰到姬野;本科转学申请与高中最后一年申请的流程不同,对姬野,本科转学的竞争不会比南淮某高中的内部竞争内卷;即便这学年,姬野申请得不理想,再等一年,姬野就几乎确定能去一些他比较看得上的学校。

    这时,通过本科转学去很好的学校,尚不是众所周知的办法。翌年春,本科转学咨询公司出现,有一个公司的一位创办者,是南淮某高中比姬野高一届的毕业生。这位姬野的前辈举办线上、线下的宣讲会,蓝海由此成为红海。

    第二类申请文书,不好写。无论姬野如何构思,他能想到的、最能体现自己是什么人的故事,永远与羽然有关。

    与羽然有关其实不打紧。但,与羽然有关,代表亦与姬野的精神问题有关。而,在本科申请时,申请者表明自己有精神问题算是一种禁忌——学校不会倾向于录取精神状态不佳的学生。

    这时,项空月找了姬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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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空月一度称呼姬野“学长”。

    他比姬野低一届,与姬野因为擎梁山与八松的比赛而认识。这年,姬野高三,项空月高二。

    项空月在绿色通讯软件中发消息给姬野,通常是为从姬野处获得经验教训。譬如,高中第二年该如何规划时间。又譬如,某些考试可以如何备考。

    然而,这次,项空月询问姬野的生日。

    “我的生日在明年。”姬野回复。吕归尘、羽然皆离开他,姬野遂极其孤独、寂寞,很希望有人聊天,以确保自己还有社交生活。“问这个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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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考虑借你的身份证。”项空月开门见山,“我希望在绿色通讯软件中注册一个公众号。注册公众号,需要一个成年人提供证件。”

    “我想注册公众号,是因为我想为申请季准备课外活动。”项空月说,“不像你,我是文科生。而,人文社科的、学术类的课外活动,没有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那样专业、严格、有含金量。我想做学术类的课外活动,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写学术文章、收获量最可行。那,我的文章就需要发表的平台。”

    姬野说:“你可以发表在蓝色问答软件上。”

    姬野与项空月发现他们在蓝色问答软件关注了同一位博主。蓝色问答软件,每年皆有一个问题:“今年本科申请,你被哪些学校录取,你的绩点、标准化考试分数、奖项、课外活动是什么?”上学年的申请季,有一个文科学术博主回答了这个问题。彼时,姬野才发现,这个自己学艺术史时关注的博主,竟然是一位只比自己高一届的高中生。

    该文科学术博主在蓝色问答软件有专栏。姬野说,项空月亦可以注册专栏。

    “不过,”姬野说,“蓝色问答软件是陌生人社交软件。绿色通讯软件,则是熟人社交软件。在蓝色问答软件‘出道’,首先要做到能回答有关注度的问题,其次要做到学术水平过硬。而,回答有关注度的问题,类似命题作文;题目未必是你感兴趣的,亦未必是你擅长的。项空月,如果你人缘好、其他人愿意为你在朋友圈转发公众号推文,如果你做不到某文科学术博主的水准,如果你只是想小规模做一票、应付完明年秋天的申请就跑路,那,在蓝色问答软件能收获的关注与正面评价,应该不会比在绿色通讯软件能收获的——对申请季——更有用。”

    “除了让这项课外活动体现我的学术能力,”项空月打字,“我还在肖想,社会影响力,以及,领导力。”

    社会影响力以及领导力——某类本科在申请者的课外活动中,颇看重此二点。此二点却比较难做到;一个高中生,如何在紧张的学业之余,创立、领导一个组织,为社会做出切实且瞩目的贡献?

    许多人为“社会影响力”以及“领导力”放卫星。家庭,以及家长,能通过许多方式为孩子制造“社会影响力”以及“领导力”。后来,吕归尘在本科转学申请时借助了家庭的资源——他家里做了若干慈善项目,让吕归尘主办,因此,吕归尘就有了社会影响力以及“领导力”。吕归尘的卫星放得比较实在——他毕竟做了活。另有些家长,直接给学生炮制人证、物证、媒体报道。

    “要体现‘社会影响力’与‘领导力’,”项空月说,“就意味着我该从熟人交际圈入手。我可以‘领导’一点熟人;我制造的‘社会影响’,便是让知识与一些实践活动结合。你看,学校社团发表文字的平台,往往是绿色通讯软件的公众号,而非蓝色问答软件的专栏。”

    项空月说:“我想创立一个社团。一个让大家一起学习哲学的社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