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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通讯软件中,项空月的小号【如龙公子】如此签名:“山之既高,神女空候。”
【如龙公子】的一条朋友圈发布过“山之既高,神女空候”的全诗。有一句是:“我有屠龙之术,欲翻流云起舞。”又有一句是:“独恨不逢琢玉手,晚生不见凤凰来。”
项空月自视很高,且希望做一番事业。自视很高且希望做一番事业的人,从来不少。但,有许多人的梦想最终成为了怀才不遇的呻吟。
能成就一番事业的人,未必有与风光相匹配的实力。不过,真正有实力的人,至少更不容易被埋没。
风光的人往往风光,因此,他们往往吸引聚焦。因此,有人时常感觉,风光的人很常见、成为风光的人很容易、自己亦可以成为风光的人。然而,这算是被幸存者偏差误导。许多人希望成就事业,但他们不曾成就事业,因此,他们不被关注,他们的失败不为人知。
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项空月很强。项空月有与他的梦想相匹配的实力;对项空月,这实力是梦想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这实力未必能确保梦想实现,不过,倘若没有这实力,以项空月的背景,项空月的梦想一定实现不了。
姬野所知的高中生里,项空月是文科学术最好的人之一。对原典的理解正确,量广,最重要的——能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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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空月算是在学校办了这个社团。南淮某高中,对社团的政策在收紧;据吕归尘说,新社团不容易通过审批,现存社团不容易被允准举办活动。
项空月的学术社团通过了审批。这也许与项空月是另一个社团的副社长有关。擎梁山、八松的比赛,是国际级决赛,为取得决赛的参赛资格,南淮某高中的团队几度在地区级比赛中卫冕地区级冠军。南淮某高中得以卫冕冠军,离不开项空月;项空月担任副社长的那个社团,便是在学校的重点扶持下,为这个比赛的参赛者培训、辅导。
现在,项空月成为另一个社团的社长。这里不书写该社团的名字。
该社团缺乏存在感——项空月没有许多时间准备学术讲演、举办学术研讨会。
南淮某高中,对文科学术感兴趣的人不多。该校学生人数本就相当少,且——尽管提供给学生某国家公立体系内最好的外语教育——不重视学术。某学校采用的学制,不要求学生大量、自主调查研究、写论文;这种学制下,理科竞赛或许是最能让学生感受如何潜心钻研高难度内容的项目,但,学校不组织学生参加理科竞赛,更鼓励学生参加一些与国际关系、金融等领域相关的、速成的、职业化的活动。
与理科学术类似,在高中做文科学术的要点,也是勇于挑战自己、花费时间与精力去理解比高中课程更复杂的东西。文科与理科,皆有大学课程导论类书目,亦皆能通过一些途径获得大学课程的纲要与书单。文科与理科,皆重视逻辑,亦皆严谨。文科的严谨,体现在论文必须说理清楚、正确解释所探讨的文献,亦体现在学术观点必须以一种合乎学术规范的语言表达。
项空月在秋天与冬天准备文章。姬野的十八岁生日——成年日——在春天。项空月不愿借家长的证件,因此某发布文章的平台姗姗来迟。
空教室里,姬野听项空月读原典与论文。他逐渐有了修改自己申请文书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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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的申请文书原本的主旨,是批评羽然。申请文书原本拟叙述的故事,概括如下:西门也静是一个有精神问题的人;羽然认为,姬野该远离西门也静;羽然这样做,尽管精致利己,却是错的;因为,文明有许多缺憾,人们该做的,是弥补、消除这些缺憾,而非放任、加剧这些缺憾的发生;姬野的理想,就是学习人类历史中一些缺憾的始末;学习这些始末后,也许姬野能明白如何改善人的境况。
姬野援引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是弗洛伊德一本着作的标题。按弗洛伊德的分析,文明压抑本能、延迟享乐,故,人们有神经症;弗洛伊德认为,倘若人们分析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所思所想、自己被遗忘的记忆、基于人的自我保护机制而被压抑的真实,人就可以获得某种力比多的释放,亦可以理解自己的病症,继而疗愈。
这种精神分析的办法能对个体的病症使用,亦能对社会的病症使用。社会因素——譬如,贫富、教育资源、人际支持体系、工作机会、人所生活在的物理环境——可以影响人的精神健康。
这申请文书不正能量。姬野谈论的“有精神问题的人不该被歧视、被当作异常”之社会问题,太小、太浅、太个人。这个主题就和说“因为我是同性恋,所以我遭遇了校园暴力;对性取向的偏见与歧视不对”类似,太像“自己不行所以怨社会”。本科招生官或许将问:“所以,你做了什么?你的能力体现在何处?你解决了什么问题么?”
回答“我陪护割腕的西门也静”明显不合格。这太“普通”。
这里必须插叙,姬野不认为自己遭遇校园暴力与性取向歧视有关。雷云正柯讨厌他,理由太多,混乱的男女、男男关系不过是添头。
姬野没有做什么事。一年后,项空月的申请季前,项空月也没能做什么事。
但项空月给姬野导读《规训与惩罚》。这本书,羽然热爱开篇对酷刑的描写,姬野未曾读。有人指点,姬野读《规训与惩罚》的速度遂比从前读《疯癫与文明》的速度快。
写不了自己如何改变世界,姬野就将申请文书修改得更有深度、更有社会关怀。
他写,他就读的学校是一个规训场所。工作日每天八小时满课的课程表、校规校纪、期中期末测试后张贴的光荣榜、考试时按成绩分配的考场、对一个班级中所有人的一概而论、各种以班级为单位的活动、对班级荣誉的强调、古诗文默写不及格者要到办公室背课文,皆是学校规训学生的手段。学生被规训时,未必会思考“这是一种规训”,他们的脑海充斥着其他日常且琐碎的内容,譬如“中午吃什么”与“还有几分钟下课”,被严格规划好的集体活动、碎片式的教学、仿佛重复低级劳动的外语抄单词与历史练习册,皆让学生无暇思考其他。无需刻意灌输意识形态,学生即可被他们自己身体的活动驯化。
他们被驯化成漠视“异端”的人。他们漠视性别议题、漠视精神疾患、漠视艺术。他们就读于一所升学可以极轻松的学校,因此他们不关注这个特权小世界之外的、参加理科竞赛的、准备自主招生的乃至刷历年高考试卷的同龄人。他们被规训得庸常、普通,哪怕在应试教育的视角下,亦是失败品。
姬野采取了偏差样本。他的样本是雷云正柯,不是叶雍容、龙格凝、百里煜、吕归尘。
而姬野不希望成为这样的人。他想学屠龙之术。他想学更难、更深的东西,想理解一些基础问题的所以然。他也开始学了——或许,他从十二岁读数学书的那晚,就开始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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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空月在绿色通讯软件中为他的社团建立了群。他也注册了发布文章的平台,并在注册前向姬野坦白了一个内容。
“我本该和你同届。”项空月说,“初中时,我休学了一年。休学的原因,是我犯了事。我和天启某高校一个研究黑格尔的后辈的社团搅在了一道,我参加了他们的活动。我不清楚,如果公山虚没有来捞我,我是不是该进少管所。我永远感谢公山先生,没有公山先生,我说不定无法继续读书。我已经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只谈风月、不谈不可被言说。我要说的是,我的成年日其实在今年的九月前,也不远。你还愿意借给我你的证件么?”
这是姬野第一次听说这个天启的社团。这时是春天。这年夏天,这个天启的社团在淮安遇险。
这时姬野还不知道幽长吉的事迹。姬野的岁月,很静好。但,姬野听翼天瞻转述过三十年前的六月。翼天瞻接触过三十年前的逃亡者。不过,得以逃亡的只是少数。三十年前的六月,在姬野看来,很恐怖。
姬野没想到恐怖事件的主角竟在自己面前。姬野因为打雷云正柯进过一次派出所,调查过相关流程、影响。然而,姬野与项空月的经历明显极不一样。姬野读到过游行、罢工,但他从来感觉,那些事离自己的生活很遥远。
项空月对他参与天启某社团的经历讳莫如深。他说,公山虚将他捞出来时,对抓项空月的人说的理由,是项空月时年十三岁,年少无知、缺乏管教、不清楚自己行为的危险性。项空月很认可公山虚的描述。天启某社团在淮安遇险时,项空月说:“我欣赏他们。我愿意通过网络转发支持他们。但,即便我有空,我也绝对、绝对不会像某些支持者一般,去淮安。”
姬野却从项空月的十三岁中感到了某种死亡的浪漫。
“我觉得,”项空月在向姬野借证件时说,“虽然危险的事我不能做,但,不危险的事,比如写文章,我可以做。且不说《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认为,哲学用来描述社会的理论,该是实证的。就说黑格尔。按我理解,《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的对立关系有二重;它们分别构成一个辩证法。一重是抽象的善与主观的对立,这种对立的综合是道德;一重是道德——或者说形式化的良知——与客观、具体的对立,这种对立的综合是伦理。探讨形式化的道德时,如果忽略客观、具体,道德就缺乏限制,就可以成为恶——或者伪善。实验亦表明,伦理学家做理论时所基于的‘道德直觉’,未必是普通人的道德直觉。我想说,我觉得闭门造车的哲学是不对的。研究哲学时,我们不该忽略社会现象。”
“而且,”项空月又说,“我不发声,难道放任其他人乱说?许多话语,已经不是被制造出来的、为统治服务的文化工业的商品,亦非意识形态的宣传,只是,说话的人不是很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