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枯萎黎明[此间的少年] > 飞,都是从坠落开始的(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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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亦开始希望羽然能将自己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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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野是不可知论者。他认为,无论神是否存在,人都无从将神探知。因此,人不能寄希望于神来拯救自己。不过,羽然不是神。

    很久以后,项空月与姬野了一种东西。那种东西描述的行为,被称为管教,亦被称为训诫;算是萨德马索克行为的一个子分类;但,其主题可以被概括为“攻通过对受实施暴力,约束、引导受向好”。姬野所谓训诫文,一边想其中的性描写不及羽然的性描写有感觉,一边对项空月评论,这些文像极“霸道总裁爱上我”。

    项空月笑出声。

    姬野说,自己无法体会训诫文中攻的快感何在。训诫文中,攻所做的,首先是极克制地打人,其次是给受制定规矩,并监督受遵守规矩。

    这里不讨论姬野对打人的态度。这里暂时仅说明,姬野认为,一个人通过给另一个人制定规矩来使另一个人向好,很荒谬。

    “我妈妈已去世。”姬野说,“家父不管我。有时我想,对一些家庭氛围很好的人,这世界中最紧密的联结莫过于亲子关系。可,人生这场游戏,即便是家长,亦未必能通过约束、引导的方式给孩子代打。没有人能完全接触到另一个人所接触的世界。为其他人做决定时,做决定者未必能获取全面、充分的信息,因此,做出的决定未必是最佳。代打人生游戏这种事,可以说是吃力不讨好,即便很用心亦未必能取得理想的结果。”

    “并且,”姬野继续,“少有人会像家长爱孩子一般尽心尽力地爱一个人;亲子关系无从选择,然而与谁恋爱、与谁交朋友,可以选。人凭什么与另一个人缔结关系,来做管教与训诫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行为?优秀的人永远喜欢优秀的人。何况,据我观察,优秀的人往往有属于自己的世界;他们在自己的世界中忙碌、快乐、很有收获,少有闲情逸致照顾一个综合实力远不及他们的人。”

    “可这些训诫文内,”姬野结语,“通常见不到互攻。、书写某种与互攻相反的、单方面拯救的戏码,是在传播不切实际的幻想,是饮鸩止渴。如果有人以训诫文中的攻受关系为模版、尝试找人缔结关系,那此人大概率将遭遇诈骗。这种类似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文字的流行,有点傻。”

    项空月又笑。“再给你分享乐子。”他打开国民眼睛社交软件,找到一系列萨德马索克博主,其博客的内容偏支配与服从。

    姬野观察到,这些博主所记录的关系或所期望有的关系,与包括训诫文在内的、被姬野评论为荒谬的网络萨德马索克文学有相似。项空月划手机屏幕。姬野静默地分析这些博主的身家背景。他说:“虽然你与我皆很穷,但,我以为,我们的条件比他们所有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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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野对羽然的幻想没有训诫文那般不切实际。潜意识中,姬野从未想过让羽然过多介入自己的生活——他认为自己的高中生活比羽然的高中生活无聊,因此,不愿意将这一点向羽然暴露。但,姬野感觉,羽然能想出让姬野从高中的困境里暂时解脱的办法,并能亲自实施这种办法。

    彼时,羽然是姬野最爱的人,亦是姬野的朋友中最强的人。吕归尘只会慌乱、失措、陪姬野情绪不佳、提出与姬野出去玩或让姬野来自己家等无济于事的方案。羽然则比吕归尘成熟、靠谱、有决断力。

    姬野,仅凭自己的力量,无法解决自己的问题;他并非没有自我调节能力,但他的能力不足以将他的精神状态调节到适宜升学;他需要帮助。如果羽然无法解决姬野的问题,姬野想不出还有谁能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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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未成年,开不到精神药物。彼时他尚未学会向心理咨询师描述自己的症状,无意识里严重设防,并且以为自己的处境在南淮青少年中极普通。他略过家庭、略过校园暴力、略过老师,只对心理咨询师说他厌学又忙于参加考试与竞赛。心理咨询师评论,他很学神,不过是一时压力大,推荐别将自己逼得太紧,不该有什么想不开。

    姬野的世界中,很学神的同龄人从来有无数个。姬野希望去的学校,许多学神申请又被纷纷发拒绝信。从高中申请大学,在哪里都算大事,对姬野这种没背景的青少年,说是能决定他未来的发展、未来的阶级,亦不为过。

    心理咨询师的“一时压力大”,仿佛是在将姬野与同校上一届某个没有名姓的学生类比;那个学生与家长闹矛盾,不声不响地从学校天台跳了楼。“别逼得太紧”与“不该想不开”,只能让姬野感觉心理咨询师要么伪善、要么不了解情况、要么无能。姬野有去好学校的潜力,他不明白为何许多理应为他着想的人在“阻止”他为自己争取这种他该有且对他极重要的命运;他来找心理咨询师,是为请教如何在当下的境况中继续将自己逼得紧;心理咨询师该给他提供“治疗方案”,不该轻飘地丢下一句“推荐放弃治疗”。

    他很清楚,如果他去不了好学校,他的精神问题只会更严重,且或许永无痊愈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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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与火之歌》中有一个情境。布兰·史塔克从塔楼坠落,昏迷,做了梦。梦中,三眼乌鸦对布兰说:“飞,都是从坠落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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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野不能说羽然是否是詹姆·兰尼斯特。按《冰与火之歌》的情节,出于自私与省事,詹姆·兰尼斯特探手出窗,将窗外正在攀岩的布兰·史塔克推下临冬城最高的残塔;詹姆的意图是置布兰于死地;詹姆的结果是布兰再无法行走。

    羽然对姬野的最终解决方案,其作用约等于将姬野杀死。

    这年五月初,姬野疑似一氧化碳过量。然而,吸入一氧化碳时,姬野清明且放松。八月三十一日羽然的第二个电话中,姬野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存在碎裂。

    这碎裂的过程分为若干步骤,仿佛一系列防线被逐次击溃;并且,无反制的契机与空间。姬野希望喊停。可,其一,他缺乏冷静组织语言与思维的气力,其二,如果他尝试阻止羽然,羽然就将被进一步激怒。

    他忍着强烈的窒息感切断通话。他从未完整记得羽然在电话中说的内容。应该是一条接一条一针见血的、诡谲的批判,中间夹杂着陌生却能被听懂意思的词语。

    从小到大,姬野没有被任何人打过;他曾被批评,但来自他在意的人们的一切负面评论,皆礼貌。彼时他尚处在因被校园暴力、因缺乏朋友而在潜意识中时常自我反省的阶段,一些不上台面、或许使人讨厌的词汇,他不很能说出口。

    羽然则将这些词语以极有攻击性的方式讲了出来。这种陌生的刺激对姬野伤害极大。“伪装”仿佛被一重重撕破。姬野被迫认识到自己其实是一个很不堪的人。羽然的描述刻薄、精辟、有道理、正确。她聪明,与姬野一般清楚那些最黑暗、最隐秘的思路。不过,与姬野不同,她不忌惮将那些恐怖的内容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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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一个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操纵其他人的人。”羽然说,“为达成你的目的,你会采取一些不可以被采取的手段。你认为你快死了,所以你会用刀抵着其他人的咽喉,以威胁其他人来救你。这也是可以做的么?你不该对你的朋友——对我——这样做。”

    “我不是你的垃圾桶。”羽然说,“吕归尘性格软。吕归尘总将你往好了想。但,吕归尘也不是你的垃圾桶。”

    “你不可以谈爱。”羽然说,“你无可能获取朋友、无可能获取友情。你永远在利用其他人。因此,你不可能爱其他人。或者说,你即便‘爱’,亦从来皆是爱你自己,爱你在其他人身上对你自己的投射,爱你控制之下的其他人,爱你对其他人的控制。我们皆读过那个‘爱自己’与‘爱邻人’的对照。你从未、亦永远都不会爱你的邻人。你自己的欲求与利益,永远高于其他人的欲求与利益。”

    “你这样下去,没有任何人会爱你。”羽然说,“你所有的朋友皆会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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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亦给自己树立了荒谬的信仰。”羽然说,“你声称,你信仰我,如同《悲惨世界》中格朗泰尔信仰安灼拉。好,且不说我从来都不喜欢《悲惨世界》原作中的格朗泰尔;原作中的格朗泰尔发表漂亮却缺乏逻辑的奇谈怪论,只会给ABC之友捣乱、碍眼、添堵,如原作中安灼拉所评论,‘啥也不能’,以为自己拉着安灼拉的手被炮兵杀死就可以成为‘进步青年’,以为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可以超脱从前的自己、进化得更美好、高等;安灼拉问格朗泰尔可以为他做什么,格朗泰尔竟然说,‘替你擦皮鞋都成’;何其玷污人。”

    “我明白告诉你,”羽然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格朗泰尔与安灼拉的配对。我认为,格朗泰尔与安灼拉不可能有happyending,他们不可能爱上彼此、在一起。倘若他们有happyending,那至少安灼拉一定outofcharacter,其形象偏离了原作设定。安灼拉不可能去拯救一个放弃自己拯救自己、仅一味期待安灼拉来拯救他的人。何况,按原作,安灼拉的爱人是他的祖国。”

    很久以后,姬野想到十四岁时的一幕。那是在姬野表白失败后。十四岁的姬野让十四岁的羽然形容他们的关系。羽然说,你、我、吕归尘,我以为,我们三个的关系大抵像《悲惨世界》中安灼拉、公白飞、古费拉克的关系。

    彼时姬野尚未《悲惨世界》,音乐剧《悲惨世界》中没有公白飞、古费拉克等ABC之友的戏份。羽然就发给姬野一封邮件,为ABC之友写了很长的介绍,又列出原作中ABC之友出现的章节。

    ABC之友是一群发动起义、进而悉数死亡的进步青年。他们活动在一八二六年至一八三二年的巴黎。美丽冷酷的安灼拉是他们的“领袖”。公白飞博闻多识,是“向导”。古费拉克是众多ABC之友的“中心”;安灼拉与公白飞散发光,古费拉克则散发热;很多人喜欢他。

    姬野与羽然一致同意吕归尘是公白飞。吕归尘聪明、温和、安静,这些都是公白飞的特质。姬野问羽然:“那,你是谁?”

    “我当然是古费拉克。”曾在音乐剧中扮演安灼拉的羽然说,“古费拉克很撩。我希望,我也很撩。”

    很久以后,二十岁的姬野终于拥有了一丝一毫安灼拉的特质。彼时他险些成为杂志封面的一部分,陌生人在社交软件议论【Cesare】是谁,赞美【泓】【Cesare】与他们的朋友们存在于这世界中。

    然而,十四岁与十七岁的姬野皆不是安灼拉。十七岁的姬野拿着电话,听羽然讲人不该对安灼拉这个人物有过度幻想。

    “雨果将安灼拉比喻成一系列人物。”羽然说,“格朗泰尔是波吕丢刻斯、帕特洛克罗斯、尼絮斯、埃菲西荣,那,安灼拉就是卡斯托耳、阿基里斯、尤里乌鲁斯、亚历山大——哦,还有与皮拉得斯相对的俄瑞斯忒斯。”

    “这群安灼拉的‘原型’,做了哪些事?”羽然设问,继而回答,“俄瑞斯忒斯弑母。卡斯托耳抢别人的未婚妻。阿基里斯出于私怨而非家国大义参与特洛伊战争,且虐尸。尤里乌鲁斯作弊。亚历山大穷兵黩武,屠城、焚城、摧毁包括马其顿在内的许多国度。安灼拉的‘原型’们,是什么好人么?”

    “那个云石雕像一般圣洁高尚的安灼拉,不存在。”羽然说,“或者讲,格朗泰尔对安灼拉的信仰,并非一种值得称颂的感情。姬野,你清醒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