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枯萎黎明[此间的少年] > 血之哀(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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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息辕不是“妖魔鬼怪”。

    很久以后,姬野与项空月上床。那是项空月的初夜。项空月与姬野上床的理由是不希望随便找陌生人度过初夜。项空月美貌与才华兼具,向他表白或能接受他表白的女生不少。然而,项空月希望实践一些特殊的性偏好——与人玩萨德马索克,其中项空月作为M或sub,即,受。

    萨德马索克是一种双方——或者多方——进入不平等关系的活动。有时,不平等关系仅是一种双方皆情愿的角色扮演。

    不过,有时,一些感兴趣萨德马索克的人会违背其他人的意愿,在其他人不希望进行角色扮演时,将其他人当作不平等关系中的受或攻。在一些萨德马索克爱好者的交际圈,与自我认同为受的人相比,自我认同为攻的人更常见进行性骚扰。这种性骚扰的实施者不分性别。有时,性骚扰会发展成性侵。

    女性M或sub被性骚扰的现象最常见。女性S或Dom亦常见被性骚扰。项空月是男性,但项空月同样不在该食物链的最顶端——项空月是双属性,不止希望扮演攻。

    很久以后,为了让自己的初夜对象不是一个散发有毒的男性气概的人,为了让自己的初夜对象尊重自己、与自己合拍,项空月找了姬野。理论上,项空月可以找女性S或Dom,但女性S或Dom亦可能具备有毒的男性气概——她们可能被一种推崇“攻该具备有毒的男性气概”的文化建构。

    一言以蔽之,项空月认为,希望发生涉及权力不平等的性关系时,该找与自己价值观相近、彼此了解的熟人。因为,这样的熟人不会是“妖魔鬼怪”,不会性骚扰、强暴、做出其他使人不愉快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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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息辕是一个很好的人。

    息辕精通美食制作、有驾照、擅长从园艺到灭杀昆虫的各项家务。姬野亦有驾照、亦能做家务,然而姬野远没有息辕宜室宜家。姬野想过,倘若自己是女生,自己大约会希望能嫁给息辕——至于为何不是嫁给吕归尘,该是因为,对吕归尘,姬野无论如何称不上“嫁”。

    姬野猜不到息辕会去酒吧约人。不过,息辕尽管性格不及姬野有锋芒,却从来是生活丰富的青少年。按息辕的话,他约人玩萨德马索克,是将其当作一种放松;这不高端、不小众、没有任何特异处;进行边缘性行为时,息辕不甚挑剔性伴侣;但,从生理学意义讲,息辕的确在给未来的女朋友守贞。

    这种S或Dom,即便在羽然的萨德马索克文学里,亦未必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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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野分析过自己在萨德马索克方面的心理。

    他没有与吕归尘发生性关系的欲望。姬野读耽美文,但耽美文只是让姬野更不像较为常规的“男同性恋”。耽美文中的男生来源女生的幻想,耽美文中的男生现实中不太存在;许多耽美爱好者在现实中厌男。

    吕归尘很像耽美文中的男生,但吕归尘的生理性别是男性。姬野观看过成人影片,成人影片中的性,与羽然喜欢的女性向文学中的性,极其不同。

    这种区别使姬野对成人影片亦无兴趣。姬野甚至偶尔对自己的身体反感。姬野认知中的性行为里,不存在某些器官。他很少自我抚慰。健康生活与运动可以消解欲望。他仅做过极少次春梦,梦中的羽然与他拥抱、牵手;最过分的一次,羽然在世界崩塌际与姬野接吻。

    羽然在萨德马索克方面的属性是未知数。不过通常,羽然表现得很攻。羽然有时扮可爱;但她扮可爱,要么更像无性别的小动物、而非像能与人恋爱的少女,要么能让人明显地察觉她的可爱是伪装。

    姬野读高中时,有的女生开始穿洛丽塔。羽然在齐格林,买不到洛丽塔。但羽然曾在龙襄的朋友圈下评论,说感兴趣哥特洛丽塔风格与哥特洛丽塔裙。

    哥特洛丽塔暗黑、端庄、诡美。所谓少女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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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姬野有一种在江南《龙族》中被称为血之哀的孤寂。

    他的幼儿园普通,小学亦普通。中学时,有许多同学来自南淮各知名小学——譬如,风临晚、百里莫言、百里煜皆来自某中学所属大学的“附小”。姬野的熟人中,有些人的社交圈常见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读本科时,姬野与苏启韵交流他们的熟人,姬野提到江子安,苏启韵说,喔,原来江子安中学在南淮,江子安与我是幼儿园同学,我高中毕业以来,经历了几次幼儿园同学、小学同学重新聚首。

    姬野对幼儿园同学无印象。他们小学同届,仅有不到五个人参加小升初的学习与竞争。他们小学是九年一贯制的艺术、体育特色学校。有人初中进了市运动队,进入重点高中的寥寥无几,更多人九年义务教育结束即去往职业高中。

    姬野读中学时,部分同学通过补习班交际。某七年一贯制中学,初中的课业抓得比高中紧,许多同学去补习班。不过,对一些内容的补习、由一些老师办的补习,在南淮的教育体制中不尽合法。因此补习班颇神秘与隐秘。姬野成绩好,无上补习班的必要。此时他还未学习数学竞赛。他缺乏有共同语言的熟人。

    第一个有共同语言的熟人是羽然。第二外语课,老师从其他国家访问归来,给学生分享口味奇异的巧克力。姬野与羽然皆拿巧克力。继而羽然说,呀,你怎么把你的巧克力全吃了,我特意拿了与你不同的口味,原本想,你拿一种口味,我拿一种口味,我们各吃一半,就能尝两种口味。

    十二岁的羽然还是掰了一半巧克力给十二岁的姬野。这是姬野第一次被人当作朋友分享物件。

    《精灵宝钻》原本不在姬野的列表内。姬野更喜欢《冰与火之歌》;托尔金的叙事节奏慢,《魔戒》第一卷,姬野半个月才读了一半,遂弃文。不过他重新捡起《魔戒》后用半个月读完了剩余五卷。读《魔戒》与《精灵宝钻》的原因无他——姬野希望与羽然搭话、聊天、做朋友。彼时羽然常佩戴绿叶胸针、暮星项坠,在班级文艺表演时拿出过另一件《魔戒》周边纳希尔,还临摹过一张《精灵宝钻》的贝尔兰地图。

    通过羽然,姬野认识了翼天瞻。翼天瞻让姬野正式学数学竞赛,学数学竞赛让姬野有自己可以去九天揽月的实感。

    姬野的初中,说清闲也清闲,成绩不及他的学生亦有大半能直升本校高中,没有人组织他们备战初级中等教育毕业考试。当初,是姬野的妈妈力主姬野参加小升初、来这个初中,理由是一旦进这个初中,姬野就几乎确定能进该校所属的大学;小升初后,如果姬野暂时不愿努力,那他至少有七年可以快乐生活、不必再艰苦。

    然而,姬野从翼天瞻处听说了厌火与齐格林的风光。翼天瞻讲起自己的旧友姬扬。姬扬十几岁即死在某个很黑暗的时代;翼天瞻独自学数学、独自考到天启,后来又旅居厌火、北都城、秋叶、齐格林。

    第一次,姬野萌生决意。他在外语学校解冷门的数学题,感觉该校所属的外语大学配不上自己。他希望成为像翼天瞻与姬扬一般优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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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学校,平行班之于重点班类似“陪太子读书”。初中的重点班是成为小升初都市传说的天之骄子。初中的平行班,常见加塞的关系户。平行班的氛围,前作已描述过。他们初中时,学校装修;平行班的校区因而与重点班的校区相隔极远,各种活动皆不在一处。平行班的姬野因此缺乏对手。

    缺乏对手的心态不利于进步。姬野遂将羽然当成自己的对手。

    学业,他们各有所长。体育,他们性别不同,但都很好。学校活动,他们分别是两个班级的副班长。人际交往与个人魅力,羽然是姬野所认识的人中最优秀。

    息辕与吕归尘皆低调。而羽然与姬野同样张扬。羽然的眼睛是一种特别的颜色,不熟悉她的老师因此怀疑她戴美瞳。这里不叙述羽然与老师的斗智斗勇。这里仅说明姬野欣赏羽然的叛逆。

    有血之哀的混血种仿佛终于找到同类。血之哀,之所以哀,一个原因是,有血之哀者往往自命不凡。

    一个闪耀的人被另一个闪耀的人吸引。姬野,身为异端,爱一个比他处境更好的异端。类似另一对江南笔下的男女主角,羽然仿佛为姬野开启了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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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然为姬野开启新世界,不能决定姬野视角中他们的权力关系。羽然被姬野作为希望击败的对手,亦不能决定他们的权力关系。羽然说教姬野不该未经允许亲她,姬野一边认错,一边心道,也许下次自己可以征得同意,亲她的手背而非亲她的脸颊。姬野的思路,仿佛一直是去漂亮的学校、找漂亮的工作,以求将羽然娶回家。

    转变发生在高中。转变大抵是由于姬野察觉到自己的抑郁与疯狂。有时他想,羽然仿佛是一条准绳、一种牵系;如果不是为和羽然在一起,姬野就未必愿意努力了。

    这其实是不错的自我激励办法。切实的、熟悉的羽然,远比一些虚无缥缈、姬野尚未触及的事物更能构成一个有诱惑力的目标。

    姬野对初中的回忆是灰色的——他的班级因为几个霸凌者而明争暗斗严重,甚至息辕也未能幸免、不及高中时开朗。然而,姬野有许多关于羽然与吕归尘的回忆。这些回忆的颜色,是最美丽的金。

    雨果《悲惨世界》中说:“我们所没有的往往吸引我们。”又说:“他凭本能羡慕着自己的反面。”一个不快乐的人依附一个快乐的人。一个未获得更良好教育的人依附一个获得更良好教育的人。荒原中人仰望天空。为什么?为了掠过荒原的飞鸟。

    爱情是一种能弥补缺失的感情。姬野没有一些事物,但爱羽然,让姬野仿佛拥有这些他所没有的。他通过接触羽然感受在齐格林读高中的经历。他放假哪里也不能去,但羽然放假会在朋友圈发各处名胜的照片。

    爱情消解了某种本该极有危害的嫉妒。

    然而,恍然间,姬野感觉他不再能将羽然击败。姬野逐渐解不出数学题目,逐渐凭临时记忆而非理解应对艺术史。他不是未想过申请齐格林那两所学校,但他本科想读一点人文社科,而齐格林那两所学校的人文社科,据说很难。姬野的列表中已经累积了一批他无暇的书目,他本该拿更多时间练习写历史论文,但他没空。

    他的生活逐渐失序。他的精神健康状况敲了警钟。他感觉自己迫切需要暂停、休整,但无论是对他的学校还是对他的家庭,这都不可能。

    羽然却能暂时终结这种失序。羽然能暂时终结失序的原理,大抵是姬野无法信仰自己、却信仰羽然。不知从何时起,姬野开始自我厌恶。他怀疑自己的能力、在生活中找不到让自己留恋这个世界的点,偶尔感觉不妨死在此时,反正他虽然年轻却已经见过星河。

    他尚未去过齐格林、却已去过厌火。他拿过有含金量的奖项与荣誉,曾被人追捧、艳羡。他高中,但在一些方面的水平比许多大学生优秀。

    在彼时的他所知的世界里,他已经到达过大部分人所能到达的巅峰。

    《精灵宝钻》中一处情节让姬野印象深刻。埃尔洛斯是第一位努美诺尔王。在埃尔洛斯开始疲倦时,埃尔洛斯自愿放弃了生命。他未到死期;姬野认为他如此做是为让自己死在一切尚美好时。姬野的自我极强烈,他无法容忍自己的生命不如自己所愿;如果他注定将由于高中的内卷与荒谬老师而走下坡路、升不好学,如果他无法破解这种困境,他宁可死。

    高中第二年四月末,他在八松比赛,没拿到数学奖牌却拿到意外的历史奖牌。黎明前的湖景寂静寥阔,没有鸟,他想起一个词,swansong,天鹅挽歌。

    信仰可以拯救一个人。哪怕是单方面地信仰一个虚构的存在亦可以拯救一个人。特定的意识形态与宗教可以使社会稳定,涂尔干——错误地但未必没有道理地——论断社会失范,即,人的欲望不被社会的规范与结构所支持、人与社会的联结破裂,可以使自杀率增长。原本的宗教衰落,有时就将兴起新的邪门的宗教。

    姬野无法为自己做一些事。但为羽然,他能。

    或许是由于羽然是一些姬野所欲求事物的具现化。

    他开始爱羽然如同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