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枯萎黎明[此间的少年] > 我害怕死(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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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在意你的升学成果。你必须依凭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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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野计算着时间,拨通西门也静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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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好。”西门也静说,“我正想通知你。吕归尘家这几天都不会有人。他给了我小区的门禁以及公寓的钥匙。他记得你这几天有考试。他说你可以去他家复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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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野询问西门也静的所在。“嗯。”姬野说,“那我们在吕归尘的小区门口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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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野去开窗,又关闭家中的煤气阀门。他原本想烧掉一张写给西门也静的、写有指令的纸,然而不愿再接近煤气灶,就去盥洗室,将撕碎的纸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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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门也静候在吕归尘居住的小区外。她未立刻刷门禁,而是先拉着姬野去便利店,用围巾扫荡许多鲜食、饮品。西门也静抱着充当购物袋的围巾与姬野进入吕归尘家。她宣布自己将留下。

    “是你先打我电话的。”西门也静道,“尽管我说话时,你还未及说任何。你原本,想打电话做什么?”

    姬野没有立刻回答她。现在夕阳西沉,距三门考试中的第二门还有一晚、一夜、一上午。这天,姬野翻墙早退出学校。他在家中释放一氧化碳时,姬昌夜未放学,二位家长俱在上班。

    为备考而实施的一氧化碳计划,因吕归尘与西门也静失败。不过,吕归尘与西门也静亦为姬野争取了备考的空间与时间。校园暴力、学校与班主任的不公平、或将因此糟糕的升学结果、转学、学费,皆该从长计议。当务之急乃抓紧机遇复习。

    “我的下一门考试是历史。”姬野拉开书包,翻出教辅材料与笔记,“我原本是想问,你今天下午与晚上有无空闲陪我背书。我尚未温故完毕。但,等我再将这些从头到尾读几遍,你就可以抽查我是否记忆正确被用蓝色荧光笔划出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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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门也静点头。她揿亮手机,进入与吕归尘的聊天记录。

    “代替我感谢阿苏勒。”姬野借西门也静的手机,又还给她。吕归尘的精神状态未有姬野预期的糟糕。吕归尘自述,他离家出走是由于“不知所措,需要独处及宁静”,现在他有点想开,他父亲正带着他在外地旅行、散心。

    “历史是姬野最喜欢的学科。”给西门也静发送的《进入小区指南》中,阿苏勒穿插一句,“愿他折桂蟾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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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考试与第二外语考试有惊无险地度过。姬野的班主任不见棺材不掉泪,在姬谦正透露姬野几日未归家、向班主任询问姬野在哪里时,态度终于缓和。姬野原本担忧在考场遇到拟将自己“缉拿归案”的熟人。事实证明,他想多。

    他在考场碰到的唯一熟人是百里莫言。他们寒暄似地交流几句历史考试的题目。

    吸入一氧化碳似乎有后遗症。平衡轻微失调,历史考试时呼吸困难。不过,显然,这些后遗症皆是心因性。按姬野计算,拨通西门也静的电话时,自己吸入的一氧化碳尚未到必须就医的量。

    他大约没有二度假装自杀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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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是五月。南淮短暂的春季将尽。但姬野仿佛在第二外语考试亦结束后才发觉春日已至。他行过考场外有年代感的街道,观察到次第铺开的植被现出欲滴的葱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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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像许多人,姬野从不歧视自杀者。他对自己的生命有美好的期待与希望,但,他能理解为何重症患者愿安乐死、不愿疼痛地得过且过。

    是坚强,是脆弱,是逆来顺受,是麻木不仁,是唯唯诺诺,是冲动行事,是让自己被不良的环境异化成自己曾不齿的事物,是放弃,是不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决定与判断力,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皆乃每个人做出的选择。社会对自杀的阻止,不应该仅停留在谴责自杀者道德有亏;这就像天启清理“低端人口”,像麻风病者被关进麻风村,既不甚解决灾厄与疾病,更将“蒙受灾厄与疾病”当作一种“被命名的罪行”。

    他想,自杀不像抢劫或杀人。人似乎该对自己的生命有处置权。人似乎不该对别人的生命有处置权。自杀或许伤害别人。不过这种伤害就仿佛“别人不再拼车以致你免费搭便车失败”,仅是“很遗憾,伤害你的感情”,不能在不了解自杀者境遇、不设身处地、不以自杀者的价值观衡量该决定的利弊时,即被其他人判定“不对”。

    不过,姬野的美学不允许“一哭二闹三上吊”。对姬野,这个涉嫌性别歧视的俗语所描述的行为,有用但可耻。被妈妈养大的姬野向来讨厌所谓“有毒的男性气质”。按刻板印象更常被男性实施的肢体暴力等行为,在姬野看来,比拿自己有权处置、对方无权处置的事物威胁对方更可耻。

    姬野讨厌假装自杀的原因,即是假装自杀太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又抑或,可以将“一千”与“八百”位置调换。毕竟,即便姬野假装自杀成功,他亦不能向许多敌人造成自己期望造成的伤害。在如此重大的事项上亏欠自己的傲慢与自负,绝不可以。

    并且,姬野不接受自己死在雷云正柯等自己恨的人前。哪怕是假设的、伪装的死。死了,就仿佛姬野比雷云正柯弱。而姬野不接受被人看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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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野向西门也静询问,西门也静如何办理休学。

    姬野尝试死亡威胁,主要是为换取两件事。其一是用于复习历史、第二外语的时间。其二是自己一旦转学后可能需要的学费。赌全额奖学金不稳妥,他毕竟不确定百分之一百录取那几所提供奖学金的学校。但,姬谦正是否给钱,不尽在姬野能控制的范围内——没有,就是没有;何况,从妈妈让姬野随姬谦正居住之初,大家就计算好,各项文凭明码标注的价格,由妈妈支付。

    获取学费,在姬野的计划中,约等于押彩票。既然自己已经意外获得复习历史、第二外语的时间,再为一项不确定的收益进行死亡威胁,不合适。

    然而,姬野不认为自己适合立刻继续学业。八松的跨学科比赛,他一枚数学奖牌也没有拿到;这不可思议,可见他的理智值濒临清空。

    “因精神方面的病休学,”西门也静说,“在我们学校,按孤陋寡闻的我所听说,无先例。他们通常做的,是劝退无法继续读书的学生。”

    “我之所以未被劝退,”西门也静少见地现出情绪波动,“原因你应该猜到。谈休学时,某几位老师保我。当时,校领导那边,他们按我上学年数学竞赛的名次,觉得我这学年有希望入选数学的国家集训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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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门也静这学年放弃了去十二月的数学竞赛报道。姬野亦未碰到国家集训队的门槛。他有参加十二月某数学竞赛与二月某数学竞赛的资格,这让他被学校劝说拍照片、分享经验、被作为一则新闻放上学校官网。姬野简略完成了学校的邀请;在来邀请他成为新闻的校方说辞里,他感觉到一种乾隆谕马戛尔尼的错乱。

    “都什么时代。”那个来给年级组帮忙的假日,姬野在一号楼的回廊对阿苏勒说,“学校也不看看现在本科的录取人数与录取标准。为什么校方给我的感觉是,我随便就可以不读语言类专业、还去未名湖?”

    姬野明白,自己对学校的作用就是一张用后即焚的宣传画。对这个学校,只有一种学生“存在”。最好的学生、没有困境的学生、能产出“学校荣誉”的学生。这是一个会为“学校荣誉”尝试将一个学生应得的奖励换给另一个学生的学校。姬野既然数学成绩下降、既然像当初的白舟月一般不再能产出“学校荣誉”,便缺失与学校交涉的筹码。

    姬谦正亦不会帮助与学校交涉。姬谦正甚至因偏见而守旧,反对姬野因精神问题去“精神病院”就医。而姬野未满十八岁,无监护人陪同,就无法开到也许可以缓解症状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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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野不敢再拿自己的命去赌。他考历史与第二外语时,班主任与姬谦正联络。按姬谦正转述,班主任判断姬野近期情绪不佳的原因最主要是,姬野在班级三好学生投票中与雷云正柯平票,为他们二人再开的一轮投票中,雷云正柯当选,姬野遂初中以来第一年不是三好学生。

    姬野不是很强的么?班主任很套路地向姬谦正吹捧姬野。听说他在八松拿了很厉害的奖。

    ——不知道这个奖有没有厉害到让我随后的死成为新闻。但我不敢再尝试。我其实是害怕的。在那个有关一氧化碳的计划中,我害怕西门也静不接我的电话,我害怕在西门也静通知你们我自杀后、你们不及时来,我害怕吸入过量一氧化碳,我害怕我的死亡威胁适得其反、让你们认为我疯了、不答应乃至不考虑我的要求。我害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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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野携飘红的期终测试成绩与一个读闲书的暑假,如期、未转学,开启了他高中的最后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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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半年来,姬野在精神状态不佳时找羽然说了一些话。那些话他没有对阿苏勒说,因为精神问题——显然——有传染性。

    羽然当初让姬野离开西门也静的建议,其实有相当的道理。如洛夫克拉夫特《克苏鲁的呼唤》之卷首语:“这个世界最仁慈的地方,莫过于人类思维无法融会贯通它的全部内容。人们生活在一个名为无知的平静小岛上,被无穷无尽的黑色海洋包围,而人们本就不该扬帆远航。一旦某些看似不相关的知识拼凑到一起,就会开启有关现实的恐怖景象,揭示人类在其中的可怕处境,而人们或者会发疯,或者会逃离这致命的光芒,躲进新的黑暗时代,享受那里的静谧与安全。”

    西门也静,倘若不是窥探恐怖之人,就是恐怖本身。这个天才在这个学校的精神疾病无疑说明了一些事。一个人类的痛苦,也许有其能给另一个人类亦造成痛苦的社会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