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吕归尘收到一封短讯。
他没有频繁打开国民绿色通讯软件的习惯。他和羽然皆用水果牌手机，接入互联网，即可用水果牌自带的软件免费发送消息、心跳与即兴涂鸦。打开国民绿色通讯软件，是为放送一条朋友圈。这年的春天已到，吕归尘的一部分熟人们正稀稀落落又纷纷扬扬地宣布他们被哪些本科录取。
吕归尘拟放送的倒不是录取通知书的照片。尽管他近期的确收到了本科的贺卡、衣服、贴纸。他录取的学校不算好。何况，他原本就不是南淮社交圈中内卷大军的一员。他近期参与了一场音乐表演，地址是厌火某音乐厅，吕归尘弹奏的乐器是筝。
这类知名的音乐厅中不常出现一些民族的传统乐器。吕归尘弹筝协奏曲，伴奏是钢琴。他穿定制的、有民族风格的礼服，在已成为都市传说的、黄金般的舞台上被拍下美丽的留影。
吕归尘原本没有发朋友圈时附定位的习惯。不过，这是一场他严肃对待的舞台，是严格意义上他的第一次正式舞台，他亦被告知这次舞台的完成度高。观众有数百人，吕归尘认真地向他们谢幕。这是一次愉快且值得纪念的体验。
熟人与生人皆来赞吕归尘的朋友圈。这时，许多人依然年轻，处在尚未各奔东西、尚去与许多人社交的年龄。
姬野没有赞吕归尘的朋友圈。他的对话框从七个月前骤然跳至屏幕上端。他说：“阿苏勒的申请季结束了。”
02
吕归尘知悉羽然与姬野间发生了什么事。无非是七个月前的八月底，羽然对姬野与吕归尘都说，为了吕归尘的精神状态，这二位暂时不要再接触。因此，从八月三十一日他们物理分别时起，姬野再未联系吕归尘。
不过，吕归尘联系了姬野。那是在九月；那时吕归尘正尽力清空他在南淮的公寓，准备为高中的最后一年移居北都城。龙格凝将吕归尘弃置的一些物品挂上二手售卖网站。铁叶拿走了一批家具。吕归尘将自己的书籍码进纸箱，发觉其中有几本他向姬野借的、尚未归还的书。
姬野没有不理性购物的习惯。他寄人篱下，个人物品从来极精简。但有一件东西他多得很——书。这时，南淮还未限制别地书籍的进口渠道，姬野会列清单，在购物网站打折时认真使用优惠，以致消耗空当月与上月的零用钱。他喜欢将书借给吕归尘。吕归尘最初从他处借，后来更多地借其他类作品。再后来，鉴于姬野的贫困，吕归尘与姬野共用了特定购物网站的账号，收货地址是吕归尘家，支付方式是吕归尘的卡，清空购物车的人是姬野。
然而，吕归尘家依旧有许多姬野出资的书。他又有另一些书乐意送给姬野，因此拿一个拉杆箱，将书衬垫废旧衣服填入。他推着这个拉杆箱来到自己已经办好退学手续的、南淮的学校，如在绿色通讯软件中预告地一般，于午休时在出现在姬野的教室外。
姬野没有在午休时回教室。
所以拉杆箱就被托付给龙格凝。龙格凝说，姬野次日才来找她、将拉杆箱领走。
03
姬野从未就被还书的事回复过吕归尘。绿色通讯软件中，上一条消息是吕归尘说自己要在临走前向姬野道再见，下一条就是姬野说阿苏勒的申请季结束。
姬野与阿苏勒交流了他们即将就读的本科与专业。姬野说自己拟读计算机科学与历史，吕归尘说自己待定。姬野就他听说过的、关于吕归尘学校的内容补充几句，然后说：“我不知道你还会弹筝。”
“小时候有基础。为演出补习了半年。”吕归尘说，“筝的音域比竹笛与七弦琴宽，表现力更强。”他原本还考虑过琵琶，但他更喜欢双手动作对称的活动，从未擅长过任何有颈弦鸣乐器。
姬野表达了赞誉。“你考虑转学么？”少顷，他又说，“你学校的音乐专业没有特别好。”
04
吕归尘常被说长了一张纯天然、可以男团出道的脸。龙格凝邀请吕归尘陪她去公演、看小偶像唱跳，说倘若自己与吕归尘同性别，自己一定要让吕归尘与自己一道参加经纪公司面试——反正他们已经错过能成为封闭式练习生的最佳年纪，只能去养成系团体；而，如果去养成系团体，他们一定双双忍不了公司，玩一票就告别娱乐圈、退团。
吕归尘说，你若真想去，可以本科休学、在休学期间当偶像。龙格凝回答，我不想，虽然我很希望与可爱漂亮的女生同住，但我的粉丝中将有男性，而我厌男；而且，我红的几率不大，与其糊，不如做别的职业，我毕竟还要赚钱养家。
龙格凝的家庭是中产。曾经生得起三胎，在金融危机中破落，如今家长的年收入堪堪赔得起糊爱豆违约金中较贵的一档。龙格凝原本准备去南淮最好的高校省钱地读语言类专业、辅修法律，不过，在龙格凝高中第二年，她的姐姐龙格沁研究生毕业、去了某投资银行在青石的销售交易部，龙格凝顿时有了追求梦想的资本。龙格凝给自己选择的专业是心理学，职业规划是成为临床心理学家。由于某高中的特殊升学方式仅允许学生本科就读语言类专业，龙格凝一度介意，自己因为高中的内卷，倘若读心理学，进入不了太好的本科。不过，后来，龙格凝在调查后释怀；她最终选择了一所学费相对不贵、教学质量因学生水平而异、氛围相对平民化的学校；学校在八松，尽管本科排名不好，但研究生项目不错。
05
吕归尘的家庭状况与龙格凝不同。家庭聚会，幼年吕归尘给家中长辈表演节目，长辈们常开的玩笑是是否要送这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去娱乐圈。龙格凝还只被培训乐器演奏、未认真学过乐理时，吕归尘即读《哥德尔、埃舍尔、巴赫》、被名师指导作曲。某知名开幕式时，吕归尘原本可以去演奏，后来他担心自己怯场，将机会让给龙格凝。
十几岁的吕归尘出落得比他任何一个哥哥十几岁时标致。他考虑过成为音乐制作人，尽管对他而言，练琴只是发泄、写曲子只是消遣。家中对他是否想成为明星的询问从未停过，在偶像这一职业进入公众视野后尤甚。吕归尘怀疑，倘若自己实力到位，他的背景一定可以确保他在什么选秀节目中以边缘位出道。但，他一不感兴趣流行歌曲、更感兴趣给影视作品配乐，二不愿成为公众人物，三不希望成为亲戚们的棋子与花瓶。
“我不打算就读艺术类高校。”高中第二年的五月初，吕归尘在离家出走一整夜后回家，对专程来南淮与他讨论升学的、他的父亲吕嵩说，“我也不再考虑去南淮最好的那个大学读语言。我想尝试更好的本科教育。尽管现在才开始准备申请那些学校或许为时已晚，但，我觉得我还是可以争取。按我当前的了解，除了我已经有的各项音乐类证书，我还需要依托家里的资源，参加一些公众活动、丰富自己的人生经历。”
06
吕嵩携吕归尘去找了吕鹰扬。
吕归尘四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中，吕鹰扬的履历最漂亮。本科就读于植物联盟，当前在创业，不久后即登上福布斯三十岁以下精英榜。吕鹰扬将吕归尘带进自己的办公室，直白地问他，是不是想和自己做校友。吕归尘回答说，想。吕鹰扬说，鉴于他们的家庭不会为吕归尘舞弊或者捐楼，仅凭吕鹰扬的校友身份，让吕归尘下学年即被目标校录取希望渺茫。
“你似乎，”吕鹰扬说，“没有想转学、换学制、复读一年高中、两年后高中毕业、延迟一年半申请。我理解为，你已经对你的本科生活有了某些不太将变更的规划。你想做什么？”
“我想学人类学或者社会学。”
“仅是读书么？据我所知，你的高中并不能给学生培养出让他们胜任某类社科本科教育的，哪怕是、写作素养。”
“我没有想好。”
“那，你为何急着读大学？”
“我有时想，我的高中已经糟糕得不像学校、而像社会了。而且，现在是五月，如果这时准备转学，我应该要秋冬季申请下一所高中，并为此休学一年。那就是说，我还要三年才高中毕业。但，我怀疑，倘若我换高中，我将生活在一个或许不白、甜，但一定比我现在的高中傻的气泡里。我想尽早接触更真实、更有深度与广度的社会。我担心，如果我再读两年高中，会不适应。”
“为什么不读艺术？为什么是人类学与社会学？为什么不清闲地留在南淮，读语言类专业？”
“不想留在南淮，”吕归尘回答，“是因为我怀疑，在南淮某本科的学习生活，将与我高中的学习生活有类似的、让我感觉不好的特性。内卷及其诸种后果。官僚主义的行政。如你所说的、不严谨的学术训练。自由，与——让人待了几年还觉得学不到东西的——没有用。不想学艺术，是因为我觉得，学艺术无助于解决这些让我感觉不好的事。倘若学艺术，我并不能研究社会的运作方式——我并不能学会理解，这些让我感觉不好的事，究竟从何而来、该被如何看待。”
吕鹰扬说：“我可以和你再谈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