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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感谢息辕的信任。
姬野开出的“如果你申请,我就不申请”其实是空头支票。申请季,不同的申请者无从知悉彼此申请的学校。故,只要姬野侵入教务系统并有能力进行篡改,无论姬野承诺什么,他都是在破坏规则。
按姬野了解,被本科抓住并惩处的申请作弊者是绝少数;且很多时候,申请者本人无需承担严重后果,挨罚的是申请者的高中——这些高中将被那些本科减少录取人数。姬野的高中曾经在植物联盟本科的录取中拿过近乎满贯,现在植物联盟——除了排名最低的那个——几乎不在姬野的高中录取人,前辈们的作弊行为不能说不是原因之一。
姬野读到自己的成绩,不修改。他有他的高傲,修改成绩就是否定自己为课内学业付诸的努力。
不过,侵入教务系统还是有其他收获——姬野更清楚自己的平时成绩在年级中的排名了。这对姬野的心态有好处。希望申请季时,同校成绩造假的同学不多。
良性的竞争依赖于每个人的诚信。这就如同低碳出行、节约水电,勿以善小而不为。
姬野还发现一件事。教务系统中,他初中最后一年六月考试的成绩与他记忆中的不符。姬野记得清楚,与初中同班的、从平行班考进重点班的息辕相比,姬野只低了半分。
息辕的成绩就是分数线。进入高中后,初中在平行班的同学们彼此确认过。与姬野分数相等的人,有的在平行班、有的在重点班,不知依据什么排。
但,姬野在教务系统中的成绩,离分数线的差距,比半分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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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想到那个“幽隐进入重点班,是凭借在六月考试中与什么人换了分”的流言。
越接近申请季,同学们越与彼此敌对。校园里“某某儿子”“某某女儿”的称谓并不少,多被用于纯粹的代称与调侃。这些“某某”往往不是权贵,通常是教职工——相传,相比南淮,权贵子女比较多地出没在天启的某些高中。姬野曾听过与“幽隐换分”类似的,说人在学业上道德有亏的流言。但,这类留言的真实性值得商榷。
一次,姬野从某往届生处听说,该届录取某绝好植物联盟学校的某人在申请文书里使用了严重的春秋笔法。姬野与息辕交流。息辕说,我觉得不可能,这位与我做过同一个项目,这位不是会造假的人。
姬野不确定,现在息辕是否依然如此相信。
原本,姬野不在意其他人造假。申请季,由地区、种族、家世、性别等因素导致的不公平太多。获悉其他人造假的新闻,徒增烦恼。姬野自己亦学过,如何有理有据地表现自己、如何合情合理地夸大其辞——按某些理念与文化,这些甚至是该被认真培训、赞美的素养。
姬野不在意舞弊,是因为他不接受自己舞弊。无需舞弊,姬野即能打得赢很多人。
但,别人舞弊、偏不祸害其他人、偏祸害到自己头上,就是全然不同的体验了。
姬野想,我并没有证据说明,幽隐在教务系统中对六月考试成绩造假;我的成绩的确错了,但这可能是疏漏使然;我并没有证据说明,“幽隐换分”不是同雷云正柯散播的、某些关于我的话一般,系捕风捉影、系诽谤。
姬野甚至以为,自己与幽隐的矛盾乃是自己先导致。毕竟,是姬野主谋阻止了学校对擎梁山那次比赛的舞弊,以致幽隐未能代替白舟月。后来,姬野又与幽隐当众讨论过诸如“何为历史遗留责任”等学术题目,讨论得不愉快,大抵算口角。
天知道,姬野有多希望自己高中在重点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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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班里,雷云正柯对姬野的孤立愈发严重。
幽隐不与姬野同班。幽隐的同班同学是息辕。如今,高中第二年还剩半学期,姬野与幽隐亦不再在校内的课外活动遇见。听息辕说,幽隐暑假即将去某夏校——不是姬野最希望去的,这还算好。
姬野想,应付幽隐,主要还是高中第三年的战役。如果卡成绩单的事有幽隐的手笔,那姬野该提防幽隐搜集或制造“证据”,在高中第三年的申请季或录取季向姬野申请、被录取的学校“举报”。如果幽隐能向本科的校方说明,姬野有若干“未上报”的“污点”,那姬野的本科申请就可能被釜底抽薪、进而功亏一篑。本科申请,不是没有“经调查,我们发现你有大问题,故,我们撤回对你的录取”的案例。
姬野对幽隐的策略是,尽量调查出幽隐申请的学校,搜集证据,先下手为强。
反正,姬野感觉,幽隐真正的污点该比自己多。
雷云正柯则是当下的困扰。
雷云正柯的情况,概括起来就是“闲得没事干”。后来,姬野与来自其他高中的熟人们,讨论语言类公立高中的某种特殊升学方式,认为这乃极大的不公平。初中与高中七年,雷云正柯仅学了一门外语,高中毕业时的水平尚不及姬野初中毕业时好,凭什么就可以依据“外语优势”,参加通过率对姬野的学校几乎是百分之一百的轻松筛选,进入一个以姬野预估的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成绩也未必能确凿进入的本科,去本科学习的还是一门雷云正柯零基础、几无先发优势的外语。
诚然,这世界中不学无术的大有人在。诚然,许多工作完全不要求学校课堂内教授的知识。诚然,雷云正柯被姬野的中学培养得体面而世故,尽管社会得不像正经人,而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膏粱。诚然。以某种特殊升学方式升学的,除了雷云正柯还有许多优秀的、的确有“外语优势”的人。
姬野的班级是一场天灾人祸的宫斗剧,尽管其中的男孩女孩远没有宫斗剧中的人物可悲。宫斗剧中的人物,除宫斗几无其他娱乐选择。游手好闲的男孩女孩,则是自甘沉湎于学校提供的自由与捷径,若不拿身边人取乐,就不知从何处找乐子。
最致力于学业的,无论男生女生,皆被同性别的排挤。班主任不庇护好学生,毕竟好学生高功能、自觉、有自我管理能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雷云正柯很玲珑、很能为班主任排忧解难、很积极地处理班级事务。
某些人社交,而某些人不社交。故,同班同学们看姬野的视线愈发不对劲。仿佛在疑惑,离群者是否将折戟、伪神是否将坠落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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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并非没有考虑过跑路。西门也静给姬野介绍过自己转学并申请到全额奖学金的经验。
起初,姬野想,转学无非是换一种学制。后来,姬野想,自己有迫切的、远离当下班级氛围的需求。
高中第一年,雷云正柯尚止步于碰瓷姬野。雷云正柯对姬野持续言语骚扰,姬野烦不胜烦,终于在放学后做值日生时,以错误的姿势拿了扫帚。雷云正柯乃发挥可耻但有用的艺能——告老师。与雷云正柯交好的同学去办公室,班主任到教室来。班主任判定,姬野与雷云正柯“斗殴”。
高中第二年,雷云正柯在班级的地位逐渐稳固。因此,学农时,姬野因同寝室的人未告诉他教官已布置下任务而“未完成任务”,被加训。被迫与雷云正柯一同完成小组作业时,组员们几乎默认,该代表小组展示结果的是雷云正柯,直到有人举手,说,其实我觉得姬野做了更大部分的工作。
高中第一年,班级中还有男生与姬野单方面勾肩搭背。高中第二年,这现象绝迹。
阿苏勒与姬野的肢体互动倒不止于勾肩搭背。姬野至今依然记得初中时阿苏勒做仰卧起坐的模样。姬野固定住阿苏勒的膝,阿苏勒略长的头发散乱。起坐时,他与姬野距离极近,仿佛可以亲吻。
阿苏勒是会拥抱姬野的。阿苏勒与姬野因羽然而有习惯。必须拥抱,才可以与朋友作别、才可以表达与朋友再次相见的欢喜。阿苏勒出现在姬野的教室门外。他们说话。姬野回座位时,班级中的女生——从前——会友善地说姬野脸红。
现在,阿苏勒一并成了姬野班级中人的嘲讽对象。初中时,阿苏勒的人设是“学神”。不过,高中第一年起,阿苏勒的成绩落得极快。阿苏勒在学校的活动无非是参加江子安的社团与百里煜的社团。如今,江子安忙于标准化考试,江子安的社团遂中止活动。阿苏勒就经常去百里煜的社团,听百里煜讲古诗文、玩乐器。阿苏勒原本会弹钢琴、吹竹笛,最近他同苏芊学习如何弹七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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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一度瞧不上阿苏勒的新朋友们。
升入高中后,阿苏勒通过班级与社团认识了许多人。姬野亦通过参加比赛与让自己的姓名进入光荣榜认识人。但,阿苏勒的“认识”与姬野的“认识”不同。姬野的“认识”仅在于,姬野在年级中的知名度高,许多人未曾与他说过话,但多少能将姬野的姓名对应上他的事迹与脸;而,姬野亦能将年级中其他“风云人物”的姓名、事迹与脸对应。
阿苏勒则会与他认识的人相处。阿苏勒会以他认识并欣赏的人为灵感作曲。阿苏勒还会与这些人聊天——姬野从来想不出,阿苏勒与这些人具体聊什么。
姬野的聊天记录从来公事公办。学业、活动、比赛,话题除了这些,就几乎再没有。西门也静是一个例外。姬野关心西门也静的精神健康状态。因此姬野与西门也静出去玩,后来也在西门也静的好奇下说过自己的私生活、一道吐槽过部分老师与二人曾共同就读的学校。
姬野交流私生活的对象是阿苏勒与羽然。他同阿苏勒交流羽然,同羽然交流阿苏勒。升入高中际,姬野的私生活大抵分为阿苏勒与羽然两部分。现在,西门也静似乎有成为第三部分的趋势。
但,姬野能与西门也静交流私生活,是因为姬野刻意陪伴西门也静,亦是因为姬野在认识之初即对西门也静说“不要死”。姬野能与阿苏勒交流私生活,是因为姬野在认识之初即向阿苏勒询问“如何追羽然”,亦是因为彼时初中在读的姬野尚有闲情逸致,会希望有人能陪自己一道玩乐。至于“与羽然交流私生活”,这现在其实是姬野的单方面活动。原因无他,姬野最爱羽然,因此,羽然成了姬野无论如何都胆敢与之交流私生活的人。
姬野不知道如何同其他人开启“交流私生活”之话题。他甚至不知道怎样“不公事公办”地同其他人说话。
或许是由于升学中即将遭遇的、对年级中人的某种隐形的“排名”机制,姬野其实将同届的同学们分成了三六九等。姬野自认“上等”,亦最愿意与年级中其他“上等”的同学相处。“中等”“下等”的同学们可以与之结交,但不值得费时间与之结交。
姬野想,自己大抵是比阿苏勒的绝大多数朋友们都“上等”的,阿苏勒在学校的朋友中,最“上等”的也就是江子安与西门也静。对江子安,姬野还算熟络。西门也静如今在学校中关系最近的人是姬野。可为什么,阿苏勒最近日常与百里煜在一处。
阿苏勒甚至不再出现在姬野的教室门口。阿苏勒出现在百里煜甚至柳瑜、苏芊的教室门口,成天价与百里煜、苏芊约弹琴。
在阿苏勒第无数次向姬野称赞百里煜的古诗文素养时,姬野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严重的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