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攸宁静静听着,手指紧紧抠住自己的膝盖。“最后的收网是不是特别激烈?”她轻声问。
裴翊抿住嘴唇,闭紧双眼,好半天才睁眼长叹一声,说:“用激烈来形容都太轻了。应该说,是惨烈。”
“我一直跟在刘黑虎身边,他到了最后还是很信任我。在公安破门之前,我一枪将他身边剩下的最后一名亲信毙命,他才知道我就是他一直苦苦寻找的卧底。他气不过,拔枪射杀我,我离他太近,躲闪不及,被他击中了左手。”
何攸宁喉头发紧:“刘黑虎呢?”
“被随后赶到的警察给当场击毙了。”裴翊说的云淡风轻,却让何攸宁久久不能平静。潜伏在刘黑虎身边的这一年半,稍有差池就会是灭顶之灾,裴翊虽然没有细说,但何攸宁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段走钢丝的日子有多难熬,多可怕。
“你的左手医生怎么说?”
他抬起左手,用了用力,手指却只是轻微的动了动。裴翊苦笑一声:“医生说如果好好做复健,也许三五年可以恢复正常生活水平。但只是‘也许’而已。拿枪是再也没可能了。”
何攸宁默然。她知道枪对于裴翊来说有多重要,几乎是他生命般的存在,是光芒,是信仰。骤然听到医生这样的结论,一向优秀的裴翊内心是如何难以接受也就不难想象了。
“你以为我会因为你的手就嫌弃你?”何攸宁轻笑一声,“裴翊,你太看轻我了。”
他却急忙摆手:“不,我当然相信你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对我冷淡。是我,是我觉得我这种人是配不上你的。”
“‘你这种人’?你哪种人?”何攸宁有些激动,“你是为民除害的英雄,你是舍生忘死的英雄!舍小家为大家,只身去闯龙潭虎穴,你到底为什么要这般的妄自菲薄?!”
“裴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他苦笑几声:“如果没有你支撑着我,这四年我一天也熬不过来。也许不知道早就会在哪天被人发现端倪,然后尸骨无存。”
“你不知道,当我在和悦商场重新看见你身影的那一刻我有多激动,我真想飞奔过去一把抱住你。但是……但是,也许是近乡情怯,没想到我这个连死都不怕的人,竟然害怕会在你眼里看见疏离和陌生。”
何攸宁拿过裴翊手里的酒杯,给自己倒上红酒,一仰脖全都喝干净。然后抿了抿唇,看了裴翊好一会儿,起身进了书房。
没一会儿她拿着本户口本从房间里出来。裴翊有些发懵:“这是……”
“你的户口本。”何攸宁说。裴翊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当年买下这套小房子之后,为了方便,就将自己的户口迁到了这里。只是时间太长,连他自己都有些想不起来这本户口本放在哪里了。他不明白何攸宁突然找出户口本是要做什么。
看他错愕的神情,何攸宁摇了摇手里的户口本问道:“结婚吧,好吗?”
他“腾”的站起身:“宁宁,你喝醉了。”
“我没醉,清醒得很,”何攸宁眼睛明亮,靠近裴翊,“本来我们不也是要结婚的吗,婚房早就交房了,精装修的房子,买上家具家电就行。钻戒我也有,一切需要有的东西都有,结婚吧。”
“你父母那里……怕是不能同意的。”他神色黯然,何攸宁的父母对他亲切有加,每每想起就愧疚不已。
“他们那边我去说。今天是周五,只要你点头,我们周一就去登记。”她语气截然,带着些不由分说的意味,接着又往前靠近两步,和裴翊四目相对。
裴翊避开她的眼神,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手,侧身让出一点空间:“不,宁宁,不行。”
“为什么!”她有些激动。
“我,我不能耽误你。这四年已经是拖累了你,往后我更不能……”
不等他说完,何攸宁直接上前紧紧抱住他,殷红的嘴唇贴在他的唇上。身体的本能无法骗人,等裴翊回过神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紧紧的抱住了何攸宁。
她比四年前更瘦了,腰细了一圈,裴翊的双臂轻而易举的就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清香的桂花味道扑鼻而来,熟悉的令他眼眶灼热。
两人亲吻着,唇间有了咸咸的味道,同红酒香醇的酒渍清香交缠在一起。
好半天何攸宁才离开他的唇,她整个人窝在裴翊怀中,眼神迷蒙,声音微哑,带着些蛊惑人心的味道:“结不结婚?”
裴翊闭上眼,决定自私一回。
“好,我们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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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末,何攸宁不用急着去上班,舒舒服服窝在被子里睡懒觉。昨晚那杯酒让她到现在还不想睁开眼。
身旁有些细微的声响,何攸宁睡得迷糊,听见动静也没醒,只是翻了个身。
双腿摩擦着光滑的床单,被窝里热意融融,何攸宁还在脑海中迷迷糊糊的想,今天的被窝怎么格外暖和,难不成喝过酒之后竟不怕冷了?
迷糊间,她的腿遇上了什么阻碍,硬硬的,还暖融融的。
嗯?
何攸宁迷糊着想,床上这是什么?自己什么时候在床上放了这么大一个公仔吗?公仔的腿这么长啊,好像人的腿一样逼真。
何攸宁猛的睁开眼睛,对上了身旁裴翊熟睡的侧脸。
好像一道惊雷从她脑海中炸开。昨晚缱绻的一幕幕像潮水一样涌进她的脑海中。
痴缠着,灼热着。粗重的喘息和细碎的吟哦交缠在一起,难分难舍,如胶似漆。
天!她把被子往上拽蒙住脸,自己这个一杯倒果真是名不虚传,竟连昨晚发生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悄悄露出眼睛看向裴翊,他还在睡着,呼吸平缓绵长。裴翊眼下有些乌青,双颊消瘦,这四年恐怕是连一个好觉都没睡过。何攸宁有些心疼,在被子下轻轻抱住裴翊精瘦的腰,往他怀里靠近,脸贴在他胸前,不自觉的蹭了蹭。
裴翊被她的小动作惊醒,身体瞬间紧绷起来,发现是何攸宁,才恢复松弛。四年卧底生涯,让他的精神始终处在高度警惕的阶段,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就会令他警觉。
“什么时候醒的?”他声音有些沙哑,像细碎的沙粒摩擦着何攸宁的耳朵。
“刚醒,”何攸宁抬起头,“看你睡得熟就没叫你。”
他臂膀有力,将何攸宁往怀里搂了搂,亲吻了下她的头发,感叹道:“我这四年每晚都十分难熬,因为不能睡熟,生怕熟睡时会说梦话被人听到。长此以往,后来就是一天一天的失眠。每当我失眠的时候我就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抱着你入睡。刚才一睁眼,还好像在做梦一样。”
她伸手摸着他的脸,十分心疼:“没事,都过去了,以后你会夜夜好梦的。”
裴翊放松的笑笑,翻身又将她压在身下:“夜夜好梦还得托何主任的福。对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现在是货真价实的何主任了。”
何攸宁笑起来,眼睛里都好像亮着光。
裴翊低下头,笑声消失在两人唇间。
再起床时已经快到了中午,裴翊冲了个澡起身去给何攸宁做饭。等到何攸宁收拾好,房间里已经香气四溢。
裴翊的手艺还是没话说,何攸宁喝了口热汤,熟悉的味道时隔四年再次充斥口腔,她鼻尖微酸,眼眶都有些微红。吃饭时两人没再多说话,都在心里忐忑着一会儿去何攸宁家见父母的事。
吃完饭裴翊去刷碗,何攸宁给陈方若拨过去电话。“你跟爸爸在家吗?”
“在家,”陈方若在嗑瓜子,“你爸睡午觉去了,我在看电视,你下午要回来?”
“嗯,回去。”她又顿了顿,补充道,“两个人。”
陈方若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两个人?哦,林林也来?那我得给她做点补身子的好东西,熬点鸡汤吧,怎么样?”
“不是林林,”她叹了口气,“是裴翊,裴翊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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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门,家里一片寂静。
何攸宁跟裴翊进门转过玄关,看见陈方若跟何颂两人板着脸坐在沙发上。瞅见他们两个人进来,陈方若冷冷的“哼!”一声,别过脸去看向阳台。
何颂看着两个手牵手的年轻人,有些于心不忍,虽然也冷着脸,不过好歹开了口,指了指沙发:“坐吧。”
何攸宁坐下,裴翊却没坐。他走到客厅中央,看着何颂跟陈方若,双膝一屈,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叔叔阿姨,四年前错都在我,我来给你们赔罪。”
何颂赶紧从沙发上蹦起身过来扶裴翊:“哎呦哎呦小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裴翊却不为所动,依旧笔挺的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陈方若冷着脸:“你以为你回来下下跪赔个礼,这件事就能这么算了?你有想过你走之后我们要收拾多麻烦的烂摊子吗?第二天就是订婚仪式,那么多的亲朋好友都通知了,你可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你有想过我们要怎么办吗?想过囡囡要怎么办吗?我们囡囡从小就乖巧听话,结果最后被你坑了这么一把,你知道人家在背后都是怎么议论的吗?过了这么多年,说这些倒也没什么用了,单就一点,你是觉得把我们囡囡坑害的还不够,要再来坑她一次?!”
“从见你第一面开始我跟你叔叔就对你十分满意,你自己扪心自问我们对你怎么样?就算是街坊邻居,出趟远门之前是不是也得打个招呼?你可倒好!我从教这么多年,见过的学生数也数不清,我自认为看人算准,没想到在你这里摔了一跤。我告诉你裴翊,你骗得了囡囡可骗不了我,你休想再来祸害我们!”
陈方若就像一柄机关枪,连串的话从嘴里迸出来,扫射在裴翊身上。
“妈妈,当年裴翊消失,有很多事我没有告诉你们,我希望你们今天能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再决定要不要原谅裴翊。”何攸宁平静的声音里带着些不容辩驳的意味。
陈方若正在气头上,劈头盖脸对着何攸宁又是一阵扫射:“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我跟你爸爸抚养你长大,培养你成材,不是为了让你给一个男人随随便便欺负的!你可倒好,四年前上过当,现在还要再上一次!你这四年的饭都白吃了吗!!”
看着女儿和老婆,何颂夹在中间深感无奈。一个恨得咬牙切齿,一个爱的死去活来。罢了罢了,就算有再多的误会也得解开不是?他压住陈方若的小臂,安抚的拍了拍:“既然说四年前的事有很多我们都不知道,那就听听吧,听完了再说。”
陈方若白了一眼何颂,不过好在没再开口反驳他的话。
见气氛缓和下来,裴翊缓缓开口,将四年间的一切一切和盘托出。从他听到任务,到前往北城。从卧底窃密,到生死枪战。九死一生,如履薄冰。
虽然昨晚已经听过一遍,但再听一遍仍然会让人感觉心惊肉跳。何攸宁不自觉的跟着裴翊的描述揪起心来,久久未能平静。
裴翊的声音平缓,语调平静,但说出的事情桩桩件件都让人胆战心惊。
等他讲完,陈方若早已是泪水涟涟。何颂也别过去头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你这孩子!”陈方若眼眶通红,“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情竟也一声不吭,全自己憋在心里。这四年得造了多少罪!要是你爸爸妈妈知道了,不得心疼死!你快点起来,快起来!”说着她起身去扶裴翊。
裴翊却侧身绕过她的手。“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对二位如实坦白,”他说着抬起自己的左手,“我的左手在最后一仗的时候受伤了,伤到了神经。医生说也许三五年才能恢复正常,也许永远只能这样。”
他看向陈方若跟何颂,目光凿凿:“我想和宁宁结婚,希望得到你们的同意。”
这下连使劲克制自己情感的何颂也受不了了,红着眼上前去跟陈方若一起把裴翊拉起来。何颂声音有些哽咽:“好孩子,是我们错怪你了。你是真正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囡囡嫁给你我很放心!”
听见何颂这样说,何攸宁跟裴翊悬着的心才放回了肚里。
陈方若握着裴翊的左手泪水涟涟:“这简直是要心疼死我啊!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
何颂揽住她的肩膀,宽慰道:“行了,如今小裴能平安回来已经很好了,再说,幸好伤的是左手,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快,给亲人们打电话,就告诉他们囡囡要结婚了!”
说着他有些兴奋,看向裴翊:“我看这次也别再搞什么订婚什么仪式了,你们挑个好日子,先去把证领了吧。再叫你爸妈过来,我们这么多年没见,还真有些想裴老兄了。”
何攸宁转身进屋,窸窣一阵之后拿着自己的户口本出来,对裴翊摇了摇:“不如周一上班我们就去?”
他眼含笑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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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台今日讯,刘金生黑恶势力犯罪团伙案件今日经省高院指派,由N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刘金生犯罪团伙因涉嫌贩毒、窝藏枪支、组织妇女□□、绑架、故意杀人等罪名,团伙成员分别被判处十年、二十年等有期徒刑、无期徒刑及死刑……刘金生因在抓捕过程中拘捕被当场击毙,判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电视上,主播姜禾用最标准的语音播报出了这一大块人心的好消息。没过半小时,「刘金生黑恶势力犯罪团伙被判刑」就蹿上了微博热搜。点开评论区,一片鼓掌叫好,欢心雀跃,喜气腾腾。尤其是北城的百姓,街头巷尾敲锣打鼓放鞭鸣炮,还自发耍起了舞龙舞狮。
同一天,裴翊获得省厅亲自下发的奖章,荣立个人一等功,并正式以公安局副局长、特警队教导员的身份重新回到特警队,前途无量。
特警队为裴翊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仪式上杨培安抱着裴翊哭的像个傻子,哭哭笑笑,鼻涕眼泪把袖口都抹的亮晶晶。
硕大的钻戒重新回到何攸宁的无名指上。俞笑凑过来偷偷问道:“主任你有喜事啦?”
何攸宁看着钻戒对她含笑点点头。
俞笑十分好奇:“是何方神圣这么有福气,能把您娶回家?”
何攸宁看着窗外的天空,湛蓝,平静。
她笑了:“不,应该说,这是我的福气。”
他们是最平凡的人,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他们也是最勇敢的人,背靠着光明,然后一头扎进无边的黑暗。
他们可能会出现在任何地方,任何需要他们的地方。
他们也可能会以各种身份出现,马仔、小弟、打手、毒贩。
若你碰见他,替我告诉他,我很想念他。
————谨以此文献给无数为了和平安宁将自己深埋进黑暗中的无名英雄以及他们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