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赐婚之日起,我便开始提心吊胆。
为薛昭的安危、薛家的前程、阖族的性命……
但是让我始料未及的是,不论哪一方,都不曾再有所动作。
京城波涛汹涌的权利深海,陡然成了一潭死水,平静的近乎诡异。
直到……
四月十五,早朝,长平侯薛昭主动交还西郊大营兵权,以旧伤之由,请辞左右翼前锋营统领一职。
帝大惊,当即驳回,未允。
四月十七,薛昭再度上书乞身,痛陈伤情,言辞恳切。
帝口谕之,胡虏未灭,岂不闻廉颇六十尚有余勇?
四月二十二,早朝,薛昭三度请辞,荐顾太师次子补缺。
帝拂然大怒,斥其狼子野心。
其下属代为求情,帝愈怒,金殿之上剥其官职,削其封邑,连贬其麾下三员大将出京,终允其请。
……
我立在大门前,看着来往车马,心绪翻涌复杂。
《佛经》有言,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从始至终,我一直清楚的知道,我会付出代价,他也会付出代价。
虽从未宣之于口,但我们都暗自做好了赴汤蹈火的准备。
可是。
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我抱紧胳膊,透过密密的雨帘,一眼遥遥望见,疾驰而归的良人。
“把伞给我,你先回去吧。”
我接过油纸伞,缓缓撑开那幅泼墨山水,听雨声清脆落在其上,一步一步拾阶而下。
檐上积水如断线的珠子,落在水洼之中,激起小小涟漪,圆圆圈圈羁绊不停。
湿重水汽扑面而来,山一般压在心头,细细体味,却并不觉得无助凄苦。
这才明白过来。
从前畏雨,不过是我没有伞,罢了。
“怎么站在这?”薛昭跳下马,信手将缰绳丢给侍从,笑着探头钻进了我伞下。
透亮的水珠从他额角滚落,水路蜿蜒,流进浓黑的剑眉之中,继而啪嗒一下,坠在了睫毛上。
薛昭一时不防,狼狈垂眸,连连眨眼。
那水珠便顺着眼角溢出,挂在满是水渍的脸上,连带着矫饰出的漫不经心也显得格外脆弱柔软。
我突然有一瞬间的失神,心痛如绞,“我遣了马车去接你……怎么……怎么淋成……”
薛昭正揉眼睛,闻言怔了怔,笑握住我持伞的手,宽慰道:“马车太慢,我想快点见到你啊。”
我满腔酸涩难忍,张口欲言,泪意却悄然而至,忙咬唇忍住,片刻后,才强笑道:“都交割清楚了?”
“嗯,”他点点头,郁色一闪而过,仿佛只是我的错觉,转眼又是那副温润衔笑的样子。
我也点点头,抽出帕子,开始擦拭他脸上的雨水。
额头、眉眼、脸颊……
杏色的帕子印上去,洇开一朵朵花,逐渐清晰,又逐渐模糊。
我忍了又忍,终是艰涩道:“是我牵累你……”
“胡说。”
他沉声轻斥,叹息着轻轻拥我入怀,“你我之间,没有谁牵累谁……”
我的眼泪无声渗进他肩头早已湿得不能再湿的衣料之中,触手之处皆是冰凉一片。
记得那年我尚在幼时,薛家的小公子以一篇《青云赋》名动京城,引得士子们争相传颂。
先帝得知后,亲自召见,问其何为青云。
薛昭答曰:冰清玉洁、德厚流光。
先帝又问:青云之士何为?
昭答:立身以德,襟怀坦荡,食我万民,卫我土疆。
先帝大喜,再问:汝虽小儿,可怀青云之志否?
小小薛昭肃容振臂,答曰:我年虽小,亦知报国,心之所向,功不唐捐。
自此后,“三问青云”一时传为佳话,成了父诫子、师劝徒的教本,也多次被太子太傅搬进李彦与我的晨课。
而薛昭也真的如他所言,习翰墨,学诗文,外出游历,参军报国……从未依靠过家族庇佑,一步步走到现在……
所以,这一刻,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到底放弃了些什么。
似是猜到了我在想什么,薛昭扶起我,替我抿了抿鬓发,“皇上应是要和太后做最后一战了。”
他久久凝视着我,道:“既如此,两方势力又怎能容我薛家继续保持中立独善其身?有朝一日,必将逼我站队……”
我吸了吸鼻子,正要开口,又听他继续道:“我交了兵权、辞了官职,从今往后,也就是个靠祖荫的闲散贵族罢了。此番于朝堂上推举顾太师之子,和皇帝翻了脸,又因此被削封减俸,不得不把这帐记在顾家头上……”
他自嘲的笑了笑,“拙劣伎俩,倒也算一石二鸟……”
“阿昭……”我心中难受,不由握紧了他的手。
“没事,”薛昭摇了摇头,笑道,“索性两边都得罪干净,此后咱们……便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罢……”
他垂头抵住我的额头,疲惫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仿佛压得他喘不过气。
而我,唯有奋力站的笔直,稳稳承着他,任由急风骤雨,越下越大……
……
“慢着点,仔细碰坏了……”
小月频频回头,看得着急,跺脚道:“不成姐姐!你先陪薛老夫人和娘进去坐吧,我非得盯着他们把这屏风送到淳姐姐手上才行……”说罢,匆匆行了个礼,便指挥着一众下人自去了。
“这丫头!”朋老夫人满脸无奈,继续向薛老夫人倒起苦水来,“自兰亭出了门子,她哥哥又成日里见不着人,这小冤家便跟脱了僵似的,我可再管不住了……”
薛老夫人忍俊不禁,用胳膊肘撞了撞她,“何须担心,要我说啊,要么早日给她找个厉害的嫂子,要么早日给她找个古板的夫婿,何愁管不住你这小冤家。”
“亏你想的出来!”朋老夫人哈哈一笑,嗔道,“你是瞧着你家一团和气,便非要我家鸡飞狗跳吗!不过,这两桩却也是正经事,小月还小,倒罢了……二哥儿……”
“正是,该打听着了……”
说话间已到沈家专门为女宾准备的小园子,我从旁听着,忍不住偷笑,抬眼见着前方不远处的鹅黄倩影,也不做声,待到入内坐定了,才悄悄扯了扯朋老夫人衣袖:“娘,你瞧那边……”
朋老夫人顺着望过去,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是谁家的姑娘……怎的有些面善……”
我抿抿唇,附耳过去低声道:“这是内阁大学士家的独女,年前和沈姑娘一道来家里玩儿时,我还特地带给您瞧过……”
“唔……我记得!”朋老夫人恍然大悟,笑点点我,又细打量了李尧之一会儿,转头继续与薛老夫人耳语起来……
今日,乃是顾家娶妇,沈家嫁女。
这门亲事,一边是太后从侄,一边是正三品大臣爱女,乃是一场连幌子也不屑打的政治联姻。
为得面上好看,太后还亲自出面,为新郎倌儿谋了太卜寺少卿一职。
是以,既得了太后的关照,两家为了不堕太后面子,将婚礼场面铺的极大,单是门前赏下去的流水席就要摆九日,以此为新人行善积福,也取个好意头。
前来道贺的人更是险些将门槛踏破,偌大的沈府,愣是塞的满满当当。
此时,距离吉时还有些时辰,沈老爷在前院待客,沈夫人也还未露面,园子里,只几个沈家旁枝的夫人在忙着打点。
临时搭起的戏台子上,一出唱罢,久久不见下文,而台下也鲜少有人细听,女眷们借着这个难得的场子,聊得热火朝天。
几个小孩子渐渐玩熟了,闹作一团,陪侍的乳母、丫头也只得胆战心惊的追着护着。
沈家没个主事的,连带一众下人也没了主心骨,慌慌张张夹在人群之中,跟着裹乱。
几个粉衣丫头自成一队,人手一只红漆托盘,从小园拱门鱼贯而入,换了新茶,放下新做好的糕点,又无声无息撤了出去。
我心中忽然一动,又坐了片刻,悄然起身离席,四处望了一圈,循着那几人的方向跟了上去。
一条花石小路将将走到尽头,只见连着后厨的小院也被打通了,烧了炉子架锅煮水。
远远望去,热气腾腾,忙碌非常。
我已沿路寻了一圈,此时不由得有些失望,伸长脖子又向里瞧了瞧,怅然转身正要折返——
“一眼就瞧见你……”
我愣了愣,连忙回转身,笑容还没绽开,便听她道:“在外面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我不由狠狠噎了一下,顿时深觉自己多事,再不愿停留,转身提步就走。
“站住!”
一阵脚步声起,她从身后追了上来,“你怎知我在此?”
我并不停步,淡淡道,“我猜的,没想到你还真在这儿。”
“怎的?”她冷了声,一把拽住我,“照你的意思,我不该来了?”
“不敢当,你来不来,与我何干。”
她不由一哂,怒道:“那你找来做甚?既找来了,偏又没有好话,既如此,何必找来!”
“你这话好生奇怪!”我瞪向她,“明明是你先恶语相加!罢了罢了……是我多此一举!我就不该来!”
“不不,你该来!是我不该来!”她咬牙切齿道,叉着腰,也怒瞪着我。
一时词穷,我二人显然都不是吵架的好手,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不知是谁噗嗤一声,先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甘氏怒转向跟来的婢女,“惯的你,竟敢笑你主子了?”
那丫头觑了觑她,倒是个胆大的,吐吐舌头笑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两位夫人颇似那斗嘴的孩童,可爱得紧……”
甘氏闻言挑眉,作势要打,“臭丫头……”手还没扬起来,那丫头竟跑来躲在了我身后。
“薛夫人,您不知道,”小丫头从我身后探出头来,一边躲着甘氏一边笑道,“我们夫人一早就念叨,不知您今日可来没来……还说……还说可惜不得见呢!”话音刚落,人已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
我闲闲抱臂望着甘氏,说不得意是假的。
“我还忙着……”甘氏绷着脸,尴尬搓了搓手,“你请自便吧……”
“切,小气鬼。”
我上前拉住她,歪头笑道,“明明一早就盼着我来,还嘴硬呢……”
甘氏的脸腾一下红了个彻底,别别扭扭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本以为你不会来的,可念及你与淳儿姊妹感情深厚,后来又见其余诸事皆乱着,茶点上却有条不紊……”我不禁笑道,“方才没骗你,我真是猜的,来碰碰运气罢了……”
她并不是扭捏之人,听我这么说,也笑起来:“那你运气不错。”
数月未见,我不由细细打量她。
竹青色上裳配月白色长裙,耳侧碎发干净利落的抿起,梳了再简单不过的圆髻,横插一支碧色玉簪,通身流淌着的,满是一股岁月静好的气息。
耳际伤疤未曾掩饰,却再不似先前那般扎眼了。
我打心底里觉得开心,看着她只是笑。
甘氏眼圈却红了,默了半晌,别别扭扭执起我手,哽咽道:“多谢你……”
我点点头,又重重点头。
劝慰的话到了嘴边,最终,只是拍了拍她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