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冷月沉默片刻,终究伸手取下帷帽。
那一刻,微光映照下,她的面庞清晰显露。素面未施,神情平静,却自有一GU不容忽视的凛然气度。黑发束於脑後,颈项修长,眼中如寒星映水,既冷又明。
王芷柔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她面上笑意不变,语气仍是温和调笑的:「你这样一现身,我倒是该唤一声卫nV侠了。不过nV侠二字太重,不如仍称你为卫姑娘,较为亲切些。」
她轻举酒盏,饮了一口,方续道:「今日邀你前来,是为答谢卫姑娘提出的计策,令我那位嫡母好不风光,这份人情,我王芷柔记下了。」
语锋一转,她侧首,斜睨卫冷月,语中仍带着笑意,却多了几分探问意味:「不过我也知,这一计虽由你之手策划,却未必仅仅为我。卫姑娘此来,是否还有别的索求?或者……别的敌人?」
她说得轻巧,却无疑是一记试探。
卫冷月未急着回话,只将帷帽摺起放在膝头,双手安然覆於上。
她淡淡道:「若我说,只是不愿阮顾家两家被知府夫人无端迁怒,王姑娘信吗?」
王芷柔闻言,眉心微蹙,笑容也收了些许,眼中多了一抹明显的困惑。
「……迁怒?」她轻声重复,像是在试图从这两个字中cH0U丝剥茧,忽又道:「我倒是想听听,卫姑娘觉得,她为什麽要迁怒阮家与顾家?」
卫冷月神sE不变,语气如水:「我虽不知真正原因,但人不会毫无缘由的恨另一人。不外乎财、权、情、利。」
「财,我想王姑娘也清楚,不可能。阮顾两家自持清白,又非盐商富户。」
她看了眼王芷柔身边的四位丫环,虽说是王芷柔信任之人,但她仍保持警惕,继续好整以暇的说着。
「权和利,据我推测,顾家只是被牵扯。而堂堂知府夫人,与主簿之妻间能有什麽权利牵扯?」
「所以只能是为情,但这情......我不明白。」
王芷柔听罢,凝神片刻,未急着作答。
她低下眼,手指缓缓拂过桌角,像是心中某个过往的片段悄然浮现。
她抬眼,望着卫冷月,笑意中带着几分意味不明:「你也说是堂堂知府夫人,家父早年纳妾如饮水自如,虽说我当时尚未出生,但可推测母亲应有所不满。」
话语轻巧,似带戏谑,却转瞬收了笑意。
王芷柔望着案上的茶盏,语气渐渐平淡下来,如同诉说一桩与己无涉的旁人旧事。
「母亲入府多年,虽贵为主母,多年前因故与娘家断绝往来,如今表面上无娘家可倚,又只生了大哥一个儿子,位重而心虚。」
她低声一笑,笑声满是嘲讽之意:「据闻阮府与顾家皆家风清正,两位老爷自娶妻後便未再纳妾,内宅和睦,主母说一不二——这就是了。」
语气里不带怨,也不带恶意,像是陈述某个极自然的推理结论。
语罢,她静静端起茶盏,垂眸轻啜,继续说着:
「不过……卫姑娘能以一计撼动知府家宅,竟会看不出这一层,还真是叫人意外。」
她说得似笑非笑,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探测与兴味,像是重新打量眼前这名nV子。
随即想起自己之前不也是因顾虑过多而噤若寒蝉,又自嘲似的一笑,语气轻淡:「也是我多想了……身处之地不同,思路也不同罢了。」
卫冷月望着她,眉头微蹙,片刻後才低声问道:「……这就是原因?」
王芷柔抬起眼,望进她的眼里,不语。
卫冷月声音更低了些,像是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只因别人过得b自己好?这……就是忌妒?」
空气静了一瞬,窗外一阵风过,吹得帘边轻摇,灯火微晃。
卫冷月沉默不语,指尖紧紧扣住膝上的帷帽。
心头,有什麽东西,悄然崩塌。
阮琬教她读过的书、刘夫子解释过的文句;兵法里的奇谋诡计,谈的是形势、权衡、心理、制胜,这些都没有教她如何面对这种「恨人有,笑人无」的情感。
她一时说不出话,只觉喉间发紧,像有什麽难以消化的东西梗住。
王芷柔看着她,原先还带着探试与审视的眼神,这时却微微一歪头,眼中露出一丝真正的困惑。
「这就这让你这麽震惊?」她语气里不带讥讽,只是带着淡淡的疑问。
她看了片刻,像想从卫冷月那双眼里找出答案,却只见那人眉宇紧锁,唇角发白,像是对某个简单的道理骤然无法接受。
「你是真不懂,还是……你太天真了?」
她低声说,声音已不再像方才那般戏谑,而是带着一丝彷佛叹息般的冷静。
「不管如何,卫姑娘这一计帮了我是事实。」她语气转回沉稳,指尖轻轻转动着茶盏,整个人不再有多余的锋芒。
「如今家中上下翻天覆地,人人自顾不暇,根本没人再有闲工夫管我的婚事。」
她抬眼看了卫冷月一眼,眼中带着一丝坚定的光:「我可藉此筹谋,看看要怎麽离开了。」
卫冷月听着,彷佛才从方才那道震惊中回过神来。
「你想离开?」
她神sE间仍存着些未散的愕然,语中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我本意是……若你因家中纷乱而遭灾,我才会带你离开。但你本就有此想法?」
王芷柔一愣,旋即唇角微挑,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
她垂下眼,手指紧紧扣住茶盏边缘,像是终於按捺不住,心中积压多年的苦水一点一滴渗了出来。
「我虽为知府之nV,外人看来出身不差,言语行止皆受礼法所修……但你可知,在这样的府中,庶出是什麽样的命?」
她语气低缓,却透着一丝掩不住的哀伤。
「生母出身低下,我是她亲生的没错,可她从未真正当我是她的nV儿。」
「年幼时,只当我是她攀附老爷夫人的可用之物,但长大後这几年,我在她眼中可能早已是个麻烦。」
她说到这里,微微摇头,眼中浮起一层雾气,却又极力按下,不让它落出。
「家中兄弟姊妹表面和气,私底下却早已不和。真正与我血脉相连的兄长……我曾寄望於他,可他早被养废。」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时,眼神已不同於方才的戏谑与世故,竟多了一丝近乎哀求的脆弱与诚恳。
「我不愿一生被困在这种地方,被C控、被安排、被拿来交易。我想要自由……想要逃离。」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颤抖,却不曾退缩。
「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说到这里,她转头看向卫冷月,眼神复杂得像r0u杂了太多年光Y与委屈,却又分明藏着一丝坚决的光。
「我又何尝不知,逃离之後的日子,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锦衣玉食,衣食无忧。说不定哪天就要与粗布为伍、与市井为邻,再不能像今天这样,在来春楼里与你侃侃而谈,还有人奉茶、有人守门。」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更显沉实。
「但这些,我心中早有准备。凡事有得,必有失。」
她合上双眼,静了片刻,像是在与自己心中最深处的某个声音作出约定。
待她再度睁眼时,那眼神已不再迷惘。
「我有自己的妄念,也有野心。未来可能会有苦,有错,有後悔……可那都是我自己选的。」
她轻声一笑,淡淡补上最後一句:
「至少此刻,我还能为自己的选择而骄傲。」
语毕,风自窗外拂入,微微掀动她肩上的薄纱,也将那句话卷入静谧的空气中,在卫冷月心中激起不小的涟漪。
卫冷月一直静静地看着王芷柔,没有出声,也没有打断。
她的目光沉稳如水,不带质疑,无有鄙视,更无责怪。
既不怜悯,也不附和。
她就那样坐着,安静地听,像是一位标准的听客,让倾诉之人尽情将心中苦水倾倒而出,不催、不评、不辩,只是接受。
王芷柔原本还想观察对方是否有所反应,却发现这人如一面无尘之镜,映出她所言,却不留下任何痕迹。
她心头忽地一乱,低声喃喃:「……真奇怪,我怎麽会对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说这麽多……」
话未完,一旁的清风已默默走上前来,捧着一叠绣着细梅纹样的帕子递过来,神sE温婉,不言不语。
其余三名丫环也跟着靠近,或轻声唤「小姐」,或轻拍她的肩头,像是已有多年的陪伴,在她最脆弱的时刻,无需多言,便知该怎麽做。
王芷柔怔怔地接过帕子,指尖一触,才察觉眼角已Sh。
她轻轻拭去泪痕,勉强一笑,却转而望向四名丫环,眼中一丝踌躇。
「……你们可愿随我离开?」
她的声音不高,却极真切,像是一次发自心底的确认与恳求。
四人几乎同时俯身跪下,齐声应道:
「四姊妹都是小姐从牙人手中救下的命,」
「是小姐给了我们名姓、衣食、容身之处,」
「小姐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绝无异心。」
「只求一日为奴,终身为报。」
声音铿锵,语气中不见丝毫迟疑。王芷柔低头看着她们,手中帕子紧握,眼中浮起一抹真正的感动。
她轻声道:「好,我记下了。」
卫冷月静静看着眼前仍跪着的四名丫环,又转向王芷柔。
她的神情无波无澜,却多了一分沉思与清明。
「既是你早有此志,我便问一句——打算如何离开?」
她语气平和,话中直白,「若已有计画,可一并说出来,我会协助。毕竟……我早答应过你,若有难,便带你离开。」
王芷柔微怔,像是没料到卫冷月会如此乾脆。
她低头再次拿帕子轻轻擦过眼角,那处已因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却已不再Sh润。她强作一笑,带着几分自嘲,又几分试探地道:
「我原想过……不若一场假Si,Si了,就无人再寻,无人再问。只要办得真些,再藉着府中动荡逃出,自可脱身。」
她顿了顿,目光微挑,看向卫冷月,「卫姑娘觉得如何?」
卫冷月听罢,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妥。」她语气平静,却带着明确的否定,「假Si之事太过刻意,若是平日尚有余裕,能事先铺垫身T不适、心怀郁结之类的传言,或许还有回旋之地。」
她顿了顿,语气沉了几分:「可如今你家中正逢大乱,若这时你忽然暴毙,不仅不会无声无息,反会引来更多人盯紧这件事。」
她目光凝定,说得不疾不徐,却如剑刺水心,无声而破。
王芷柔听了,眉头微皱,明明早有预感,但被人这样一针见血地说穿,仍让她有些懊恼。她将手中帕子拈了又放,终於低声道:
「……我也是这麽想的。」
她抬眼看向卫冷月,语气中少了戏谑,多了几分无奈与真诚。
「我知道这主意太过急切。只是如今我身在局中,倒是一时看不清,要想个让人真正信服我消失的方式……这还真没什麽头绪。」
她语毕,侧身靠在椅背上,仰望着被微风吹徐而微动的帐幔,一时无话。
就在屋中一片沉思之际,一道轻亮的声音忽然打破沉默。
「不如……我来扮成小姐回府,小姐就扮我,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说话的是明月,年纪最小,X子却最直。她一边说,一边已迫不及待地动起手来,将发上的珠钗拔下,扯松发髻,边道:「我个子虽b小姐矮些,但披上帷帽、穿上小姐的衣裳,远远看总能蒙混过去。只要拖得一时是一时。」
说罢,她竟已开始解开身上的衣襟,准备将衣物让出。
其余三人先是一愣,旋即像是被点燃了某种默契,也一齐动起来。
清风蹲下来帮她解鞋,寒雪则去寻王芷柔的外衫,飞花则低声催促:「快些换,我帮你绑发……」
一时间,四人动作迅疾,连退让与询问都没有。
王芷柔一惊,猛地站起来,眉眼间怒意陡升,厉声喝止:「你们在做什麽!住手!」
「你这是什麽馊主意!」她怒声斥责,目光紧紧盯着明月,「真让你这麽做,回府就会被识破。到时候你就是Si路一条!」
明月咬着唇低下头,清风与寒雪也都神sE惊惶,飞花则垂着手站在一旁,似也意识到了冲动之过。
屋中气氛霎时凝滞,王芷柔紧握着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
那张素来泰然自持的脸上,此刻不再是怒,更像是一种不愿她们舍命的惶急与压抑。
眼前这四人,是她七年前从宁川牙行一同买下的。
当年她才九岁,藉着恰临生辰,靠着年幼,央求夫人许久,最终才买下。
那时的王芷柔明白,靠着收买下人之心终非长久。
她要有自己的人。
於是她挑了四个年纪尚小的nV孩,亲自教规矩,教礼法,教她们什麽是「命令」、什麽是「忠心」。
四人同吃同睡,形同姊妹。
王芷柔不仅是养人,也是养心。
只是她没料到,竟把自己的心也摀热了。
初时,她的心很冷。
这些人,不过是她预先备下的棋子。
真到危局,她能弃之如履。
但多年过去,这四人都熟稔得像她的一部分。
她舍不得。
她让四个丫环跟着自己一起在家中低调行事,就是怕被夫人盯上。
王芷柔深x1一口气,语气缓了些,却仍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我不准你们再说这样的话,也不准再做这样的事。谁再胡来,我亲手送走,永不相见。」
四人一惊,齐声跪倒在地,口中无声地应了一声「是」,不敢再言。
卫冷月静静看着这一幕,目光微垂,没说话。
她并未将注意力继续停留在那主仆情深的画面上,心神早已cH0U离,沉入另一层计算与思索之中。
她心中推演着自己的原计。
照她原先的设想,最坏的情况,知府被揭发与皇子g连、贪腐纳贿,最重则革职治罪,最轻也将贬去他乡,府中权力真空必至。
那时,她便可趁势安排王芷柔「消失」,既合情理,又无人深究,进退皆稳。
可如今——
知府仍稳坐府堂之上,书信未泄,虽有各种传闻与闲言流语,但未有更多或更大的动静。
说不定,这些传闻也是知府故意放出的,与其让人乱传乱说,不如自行掌握传闻流言的方向。
王芷柔虽心有离志,却在这样的沉静时机离开,反倒容易引起疑心。
无事中生变,才是最难掩饰的动静。
她的手指轻扣膝上帷帽,静静衡量着。
她原先是想将王芷柔安排到一处。
镜月楼。
两人初次会面前,她从镜月楼提供的情报中略为了解王芷柔。
在瑞宝斋见了本尊,才发现这人远b书面记录更聪明,更有价值。
王芷柔有足够的心机与冷静,更有从深宅中磨出来的细致与洞察力,这样的人,若置於镜月楼这种深藏不露的情报组织中,不仅能藏,还能发。
而她需要这样一个盟友。
卫冷月眼底闪过一抹冷静的判断。
让王芷柔「隐姓埋名」进入镜月楼,表面上像是逃亡,实则是另一种形式的再生。
她不再是谁的nV儿、谁的未婚妻、谁的家族筹码,而是镜月楼的「人」,自己的盟友,甚至很可能是未来能单独执事之人。
至於镜月楼会不会接受?
她自己,持有白玉信物,那天根据镜月楼的书生反应,代表她目前应受镜月楼看重。
而王芷柔身为知府庶nV,天生就拥有一手未曾被整编的「活情报」——关於知府家、关於宁川府中其它世家家族内的私密之事,她或许都知其一二。
所以王芷柔对镜月楼来说,不会是麻烦。
那书生若有点清明与远识,自会明白其中轻重。
这番「得寸进尺」的作为应该不会惹怒对方。
她垂下眼,拈起茶盏,未饮,唇边却已有了浅淡的决意。
「我有一计,」她开口,声音如溪石上水,清润而无波,「只是此事,应会让你名声有损。」
王芷柔一听,原本低垂的神sE立刻一变,眼中倏地亮起希望的光。
名声?她早已不稀罕了。
况且如今宁川府里,官宦之家的私语满天飞,她和家中所有人说不定都被编排成什麽丑样,她如今哪还能有什麽好名声?
她心中转念如电,已是满心激动,却面上强自压住,语气却忍不住快了几分:
「卫姑娘说的是什麽计?」
卫冷月将茶盏放回桌上,目光平静如昔,语气亦无半点波动,却轻轻吐出一句:
「Si,还是要Si的。」
王芷柔一愣,刚升起的光一时微晃。
「但——」卫冷月声音轻了些,像风过帘後,「我们可以决定怎麽S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