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宁川府已沉入静谧。主宅灯火渐灭,惟有一处角落,一盏灯火犹未息。
那是一处小小的院落,正房不大,仅容一桌一榻。屋外栽着两株青竹,风吹时沙沙作响,与城中其他幽静处相b,反倒显出几分自在清朗。
这是阮夫人沈如蓉赏给卫冷月的住处。
只是卫冷月多半仍与花枝她们同住nV仆院,只有想静一静时,才会来此挑灯读书。
今夜灯下,她正翻阅着卫无咎留下的手稿与几本旧书。书页已微h,有些边角还残留血迹与灰尘。
她翻阅的,是《孙子兵法》。
她对这部书,有种说不清的好感。
她其实不擅与人相处,总觉得与人说话麻烦至极——语气要考虑、表情要拿捏,在人前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
就怕哪一天无意间刺伤别人,却不自知。
所以她乾脆少言少语,就可以少说少错,只有对熟悉的人才会多话。
好在花枝她们不是什麽特别敏感的X格,甚至对木讷冷淡的她多有包容。
所以,当她初读兵法,看到那一句「兵者,诡道也」,竟觉得格外亲切。
书中用词严谨、条理清晰。
卫无咎的注解中,针对书中内容将人X拆分为「yu、惧、利、疑」,而书中又对这些应对各有法度,令她茅塞顿开。
这简直是教她了解人X的教科书。
至於兵法的部分,她曾以为,书中这些只是军中将帅的道理,是杀敌夺地之术。
但她越读,越发觉有其滋味。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不是吗?最好的一战,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是看清人心,动之以利、制之以势。
她垂下眼帘,将手中兵法翻过一页。
那页字迹不同,是卫无咎亲笔增注的简语:「不识人心者,必为兵所误。人之病不在敌,常在己心未察。」
她心头微动。那是师傅曾说的道理,只是如今再看,竟更为透彻。
夫人那日曾对她说过想不想「见见这世间,走更多的路,遇见更多的人。」。
她当下其实心里有所触动。
不过,还不是时候。
这间宅子里,都是好人,至少她见到的大多都是。
她知道不能对人们以偏概全,但这宅子外的恶意太多了。
至少,她知道在明面上,知府夫人是。
还有那不知去向的阮家二房。
书上开宗明义:「兵者,国之大事,Si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对卫冷月来说,阮家是她的国。
她当然可以把对阮家有敌意的人全杀光,但这样,只会对阮家带来更多的敌人。
阮家老爷是府衙主簿,下属家中的护卫竟想把老爷上峰的家人都杀光,这不但骇人听闻,要是真做了,阮家反会因她而毁。
这是她无法承的血。
不能这样做,所以她想用其它的方式。
卫冷月没打算告诉其他人。
她不希望阮家再受刺激了。
她已不再是那个只会站在看、等事情发生才做出反应的灶房丫头了。
她是卫冷月。
於是,她去了镜月楼。
她在那把竹简记载的事都记在脑中,回来後,她将这些信息重新写出。
再整理,分类,推敲,再重组。
她像在拆解一道极复杂的机关,最终,她得出一个结论:
知府夫人之那天之所以不择手段地针对阮家,是有某种利益与慾望,在驱使她这麽做。
而顾家,只是正好被牵连。
无论如何,知府夫人想对付阮家是事实,而且也确实这麽做了。
她将视线落在桌上一盏快熄的灯上,火苗如同心思摇晃。
若无法从正面与知府夫人对抗,那麽……
也许,可以让她们内部分化。
镜月楼所听之事中记载:
王泽铭,宁川知府,五十有六。掌盐利之大权,八年前接任宁川之後,便默许本地盐商以「敬礼」为名,每年献银一笔,以保产销顺利。
这是第一份贿。
而他的嫡长子王显恒,骄纵狡诈、野心甚高,竟擅自暗中向同一批盐商「再索一笔」,并不自留,而是送往京中一位皇子门下。此举瞒过王泽铭已有数年。
这是第二份贿。
知府夫人张令宜,早知此事,却选择沉默,甚而默许。她将这作为替长子日後铺路的暗招,暗中帮他清理障碍、保护势力。
还有那天在宴中经沈如蓉介绍的三位姨娘,加上庶长子王轩道、庶长nV王芷柔、庶次子王昭霖,这就是竹简里记载的所有知府家中成员。
她又从卫无咎留下的一本《风土人物志》中,知道了为何宁川府这个不产盐的府城,会有盐商盘踞在此。
宁川府自古便因水而兴,府城东侧临河,河流蜿蜒东去,直通金陵水网与东海沿岸。这条天然水道不仅滋养了田地、便利了百姓往来,更成了大梁王朝盐运T系中的一环要脉。
大梁盐业制度严密,官府以「盐引」制度控管产销,盐源则分三路:其一为东海沿岸晒盐,数量最大;其二为西北岩盐,藏於地层深处,由矿工掘出;其三则为河湖盐水,或自盐池、盐泽浓缩而得。
而宁川府恰好位於晒盐与销地之间的枢纽点上。
自东海晒制出的粗盐,经金陵水路顺流而上,运至宁川北郊的数处盐坊,再行JiNg炼、分类与加工。
这些坊口每年出盐无数,透过河港与陆路将盐运至大梁各府。东南数省、甚至天启京畿,都有宁川盐商的身影。
因此,虽宁川本地不产盐,却因地利与加工而发达。
长久以来,盐坊之中商贾云集,牵涉者广自舟夫、小贩,至士绅、官员。
这条盐路,既是金银之道,也是权势之网。
凡有意经营者,皆须与盐引、监官与府衙打交道,稍有疏忽,轻则货毁人亡,重则一纸罪名、家业尽毁。
卫冷月合上书,轻声吐了口气。
书上说,「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她想起师傅也曾说过「人执兵,总是有理由的。」
她目光落回那一叠纸,知府一家人名、年岁、脾X、所居之处皆密密记下。她指尖一下一下地轻敲着。
「庶长子王轩道……庶次子王昭霖……」
她轻声念着,眼神浮现思索。
那天,那个神智不清,被两个小厮架着送来,最後又被她手刀劈晕、踹回墙角的人,八成就是这两人其中之一。
她摇了摇头。
她不明白。怎麽会有母亲,会这样算计自己的孩子。
想到母亲,四娘和沈如蓉的模样浮现在她心中。
她又翻了一张纸,视线停在其中一行。
「王芷柔。庶长nV,年十六。沉静聪慧。疑似察觉其兄与嫡母暗中之举,但未曾声张,亦未表态。」
卫冷月指尖轻敲那行字,眼神凝定。
王芷柔为什麽不说呢?
她垂下眼,视线落在书页上的那行笔墨。
是不敢,还是不想?
还是——
她指尖轻敲桌面,心中浮现第三种可能。
是想,寻个好时机?
她想起孙子兵法的《用间篇》。
「用间之道,内间与内应也;因其知者而用之,谓之反间。」
此人可用。
一个计画在她脑中慢慢浮出。
——
宁川府北区的街道铺着碎砾,马蹄掠过,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
午後yAn光斜斜落下,沿途墙瓦映着一层灰白。
这条街不b市集喧闹,两旁皆是装修讲究的铺子,招牌低调却不失气派,多为经营书画古玩、绸缎香料、文房茶器的雅铺,甚至还有几家金器坊与南货行。
来往的客人脚步轻缓,穿着或绣鞋绣袍,或香车华盖,皆是高门中人,谈笑之间字字雅声。
街上少有吆喝,连商人说话都压着声调,唯恐唐突了哪家夫人少爷的耳。
这不是市井百姓的所在,也不是寻常官员走动的地界。
这里,是建给达官贵人的街。
是那些穿着锦衣华服的权贵来消费、来显摆、来做面子的场子。
铺面气派得不见烟火气,站在门口招呼的夥计都要经过训练,说话得恭敬、身姿得直挺、目光不能太高或太低。
一辆装饰华贵,印有王家和宁川知府标记的马车,正行驶在宁川城北的街道上。
王芷柔静静地坐在马车里。
车厢内饰华贵,榻垫柔软,两侧以锦绣贴金铺饰,连窗帘都缝着细致流云纹。
这样的奢华,在旁人眼里不过是王家T面的象徵,可她只觉得沉闷得发闷。
软垫再柔,也挡不住心底那一丝一缕的烦躁。
柳姨娘坐在对面,说话的声音如丝线绕耳,b针还细还刺。
「……你昨夜顶撞老爷的事,娘还没和你算呢。夫人没当场发作是给你脸,你倒好,竟还推说什麽不舒服,连话都不肯好好说——」
王芷柔低眉顺眼地听着,眼中无波,嘴角带着柔和的笑。
「……那牛家公子不好吗?双亲俱在,家底殷实。你只要嫁过去就是少夫人,这辈子就是享福。」
享福?
王芷柔心中一声冷笑。
盐商又如何?家财万贯又如何?
商贾之家,真嫁过去,她这辈子就完了。
真以为她不明白?嫁进牛家,不过是从一座牢笼走进另一座囚牢。
公婆压在头上,丈夫日日应酬,夜夜笙歌,她不过是他们用来装门面的花瓶;父亲用来安抚、让盐商闭嘴的手段。
再过几年,连花瓶都不是了。到头来,她只会像枯萎的花,凋零在後院深处无人知。
她这个庶nV,她的婚姻只配用来当作交易。
王芷柔天生早慧。五岁时,便明白自己母亲在这王府中的地位——可有可无。
她的生母柳姨娘,只是被夫人送到父亲床榻的陪嫁丫环。
即便是生了她和哥哥王轩道一对双胞胎,也并未让她母亲地位上升半分。
她从小便看着姨娘在父亲与夫人面前低声下气,卑躬屈膝。
夫人一句「滚出去」,柳姨娘转身便走,绝不多待一瞬。
王芷柔曾天真地以为,她与哥哥能彼此扶持,在这府中苟活下去。可时间证明,她错得离谱。
王轩道,虽是男子,又长得与父亲有几分神似,却被母亲教得太过柔弱,温吞寡言,遇事只会退让、退让、再退让。
父亲看不上他,夫人懒得理会他,府中上下也都早就不再将这庶出长子放在眼里。
她明白了,这府中,靠不得母亲,也靠不得哥哥。
她只能靠自己。
从那时起,她换了张脸,戴上另一副面孔。
在家人面前,她乖巧懂事、温柔听话,从不争不吵。
可私下里,她开始悄悄笼络下人,分送小礼,换来消息与便利。
每一次出行、宴会、nV眷间聚会,她都格外留意那些年纪相仿的官家小姐们。
谁出身显贵,谁家中掌权,谁X情好结交、谁喜被奉承,她暗记於心,慢慢织起一张人脉之网。
柳姨娘并不知这些。王芷柔从未告诉任何人。
她不说,因为这一切,终有一日是要与王家摊牌时用的。
她要为自己开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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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信,是她无意中捡到的。
府中小厮本要烧去,却不慎遗落一角,她在後头捡起,没想到只看了几行,便惊出一身冷汗。
她的父亲,宁川知府,竟已受盐商多年贿络。
她不声张,从此暗中关注此事。
後来,她透过多年累积的府中网络,又发现那笔贿金不只一份。
她的嫡兄王显恒,那个自小被宠着养大的少爷,也拿了一份,而且还瞒着父亲。
她不明白,吃穿用度都b他们这些庶子庶nV好上几分的嫡兄,为何要瞒着父亲贪墨这一笔?
但当她从几位官家小姐口中听到「京中皇子纷争」、「党人渐起」、「各地官员开始结线应援」这些事情。
再加上她安排在嫡兄屋中的小厮曾有回报:每月初五与二十,王显恒总会在夜里独留书房,有和他人交谈的语声传出,言语谦卑,频提一位「上头贵人」。
她有了可怕的猜想。
那笔银子,是送往京城的某位皇子之手?
这念头一起,她整晚未能入眠。
当今圣上尚在,还未上位的皇子们私下拉党结派,虽是默许的规则,却也是皇室大忌。
但只要没被拿到台面上刻意提及,就不会有人追究。
可若哪日被人揭露,翻了台面,王家将灰飞烟灭。
她是怕的。
怕这件事真的爆开,她也会被牵连其中。
王家若倒了,她这个庶nV也不过是牺牲品。
但她又……兴奋。
这是她这些年来,从未见过的破口。
若能把握这件事,这或许会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撬开牢笼、让她脱身的钥匙。
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下一步,就被卷进了另一场困局。
就在昨晚,父亲与夫人决定将她嫁去牛家,说是门当户对,又说她年纪到了,该有归宿。
这一切决定的乾脆俐落,根本不容她cHa嘴,她一时激动,说了几句。
当场就被罚了。
今日这一趟,是柳姨娘陪她出来挑选嫁妆首饰。
想到这里,她更是烦闷。
柳姨娘仍旧在耳边絮叨不休,她心思一闪神,回应慢了一拍。
「你这是什麽态度?!」柳姨娘声音突地拔高,像一鞭cH0U在车厢内壁。
「真是白疼你了,连句话都听不得!牛家那是什麽人家?那是天大的福气,你还不识好歹!不懂娘的一番苦心!」
王芷柔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车轮声掩过:
「是柔儿不好……方才只是在心里检讨昨夜的顶撞,一时失神,才没能立刻回话。」
语气柔顺,眼神温和,一字一句,说得极有诚意。
柳姨娘原本还是气头上,但见她态度低微,话语带着懊悔,终究还是软了下来,长叹一声:「娘说这些话,是为了谁?」
她伸手轻轻抚着王芷柔的手背,用她自以为最温柔、最诚恳的语气说着一句话。
「娘都是为你好。」
车厢中一时沉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鸟雀轻叫,彷佛与这句话形成某种讽刺的对b。
王芷柔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排细细的半月痕悄然浮现,痛感b出酸意,却也让她保住了那点仅剩的镇定。
她花了极大的努力忍着、克制着,才不让那GU闷在眼眶的泪水夺眶而出。
为我好?
到底是为谁好?
不过是要我快点嫁出去,好让自己不再受夫人冷眼、也让府中少一个麻烦罢了。
这一刻,她彻底心寒。
她抬起头,眼中如常,声音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她心想,不如待会就逃了算了。
反正在城里,她还有几个地方可以藏身;几位愿给她庇护的小姐,几处安排妥当的铺子,足够她避上一阵。
马车在一处街角缓缓停下。
这是北区最负盛名的一家首饰铺,铺前挂着「瑞宝斋」三字,门前雕梁画栋,朱门鎏金,门侧两方悬着绣金流苏的丝幔,迎风微动。
门楣上绘有双鸳戏莲与云纹装饰,古朴中见华丽,极得贵妇人家喜Ai。
铺前青砖铺地,阶下立有两尊白石麒麟镇守,左侧一只铜鼎正焚着安神香,香气清雅,带着些许鸢尾与杜若的香气,拂面而来。
马车一停下,仆役们早已等候在侧,熟练地撩开车帘。柳姨娘与王芷柔一同下车,车旁早有小厮恭敬奉上帷帽。
王芷柔接过帷帽戴上,布纱轻垂,遮住她的容颜。
铺门早已敞开,一名装束齐整、应对得T的年轻管事快步上前迎接,朝她们一揖,笑声温和:
「今儿个能得贵人临门,是咱们瑞宝斋的福气。」
柳姨娘微笑点头,随他步入铺内,低声朝身旁nV儿叮嘱:
「快些挑,夫人只准我们出来两个时辰,别耽误了。」
王芷柔依言应了一声:「nV儿知道。」
声音婉转温顺,面上依旧恭敬顺从,眼中甚至浮着一层得T的笑意。
可那笑意背後,是寒冬一般的冷凉。
她走进铺内,看着墙边层层陈列的珠钗、步摇、璎珞、金玉耳坠,匠心独具,耀眼如星辰。
还有被小匣包裹的镂空金环、嵌宝发钗、玉珑环佩,各各JiNg巧。
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她却只觉得讽刺。
这些本该是少nV怀春时的梦,是nV儿家一生一次的喜事。
可对她而言,只是一场交易的包装。
她眼神不动声sE地扫过几件首饰,心中一片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