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沉默如石,一片静寂中,忽有一阵乾咳自院外传来,紧接着便是一声不轻不重的低笑:
「一屋子人坐得这般肃静,脸sEb入殓还要正经,可把老夫吓了一跳。」
声未落,人已至。
卫无咎踏着微拖的步伐入内,一手拄着竹杖,一手挥着衣袖,腰间挂着酒葫芦,一派自在从容。
阿冷紧随在後,无声无息,像一抹影子落入室中。
众人一愣,沈如蓉与阮琬赶忙起身,李宏朗则略显讶然地起身相迎。
阮承让仍坐着,但眼神中浮现出几分复杂的暖意。
卫无咎拱了拱手,含笑拱手道:「打扰了正经人家的私话,老夫来得不巧,但恰好听了几句,说的是那城南废宅与拐卖之事麽?」
他目光扫过几人,语气轻松,眼神却如寒星般一一扫过众人神情,最後落在阮承让与李宏朗身上,补上一句:
「老夫如今寄食在此,却也不想将来有人说老夫眼皮底下出了什麽大事还装聋作哑。」
他说得语气云淡风轻,语尾却透着锋利。
阮承让连忙起身迎接,正要说话,卫无咎已摇摇头,自顾自地在侧边坐下:「不必多礼,老夫今儿可不是来听拜谢的,是来说件该说的事。」
一语落定,满屋沉气似有波澜未起。
卫无咎才落座,目光便落在厅中一角。
那里,阮琬仍带着未褪的惊惧,眼眶微红,颊边隐有泪痕。
老者一瞧,不由挑眉,故作认真地朝她一指,语气却带着三分调笑:
「阮丫头怎麽啦?是想通啦?还是要嫁?」
一句话落下,厅中气氛陡然一变。
原本沉凝的正论气氛,被这一句半真半戏的调侃打得支离破碎。
阮承让与沈如蓉对视一眼,先是一愣,随即皆露出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李宏朗原也正襟危坐,闻言眉角微动。阿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低着头,未做反应。
而阮琬则是一怔,刚yu开口解释什麽,卫无咎已抢先一步挥了挥手:
「行啦行啦,老夫帮你看过了,那顾家长子没啥问题,一家人清白的很,啥通房小妾一个都没有,你啊,安安心心地去当个顾夫人就是。」
说罢,还啧了一声,语气里像真替她松了口气似的。
阮琬顿时羞得耳根发红,张着嘴却不知该反驳什麽。刚才心头那份压得喘不过气的惊恐,竟不知不觉间散了大半。
沈如蓉一旁看着,既无奈又感激,心中暗想:这位老前辈向来安抚人的法子总是这般标新立异,叫人防不胜防,却也实在……受用。
李宏朗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番家常,目光扫过卫无咎,又落回神情红润起来的阮琬,神sE微顿,不禁有些尴尬。
——这等内宅私语,自己一个外人竟也旁听得如此清楚,当真合适吗?
他心中一时苦笑,自嘲一声:「我这巡捕,怎麽查案查到人家闺房边了。」
却不料,卫无咎似乎瞧出他的心思,忽地转头朝他晃晃手指,嘴角扬起三分调侃:
「你小子别多想啊,老夫可没有真闯进顾家里头,只是在外头晃了一圈,问了几句,还算守规矩。nV眷的院门老夫可没踏过半步,千万别用什麽擅闯民宅罪来扣老夫帽子。」
李宏朗闻言,嘴角cH0U了cH0U,竟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皱眉。明知这位前辈话里三分真假,却也无从分辨,只得乾笑不语。
但卫无咎随即收敛了笑意,眼神一凝,语气低沉了几分:
「说正经的。你查得不少,这回应该也看明白了——这水,深得很。怎样?还要查吗?」
这话说得不轻,却也不重,带着一种试探。
李宏朗闻言,目光一正,神情坚毅,沉声抱拳:
「再深的水,也得查。若不查,日後李某再看见受害之人,还如何自称巡捕?」
卫无咎微微颔首,低声道:「老夫浪迹江湖这些年,早在二十来年前就察觉了些不对劲的事。」
他语气轻淡,却带着历经风浪的沉稳,目光不自觉飘向窗外。
「每隔几年,大梁境内总有地方闹事,或是官场出弊、或是百姓暴动,又或者出了什麽骇人的命案怪事。有的发生在偏乡小村,悄无声息地灭了一户人家;有的则是闹进京中,满朝惊扰。」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回头看向李宏朗。
「你这捕头,卷宗查得多,该也发现些端倪了罢?」
李宏朗神sE微动,刚要开口点头附和,却见卫无咎忽地举手示意,打断了他。
「先别说——」
老者目光一转,扫过一旁沈如蓉与阮琬,又落回阮承让身上。他没说话,只是斜了眼,像是在问:这些话,能当着她们说吗?
阮承让明白他的顾虑,沉Y片刻後,郑重地点了点头。
「前辈但说无妨。」
卫无咎闻言,眉宇微沉,低声道:
「这些年,老夫一直怀疑,有人在背後C弄这一切。不是单指一事,也不是江湖上的几个小门小派能Ga0出来的。是有组织的,有目的的,一批批人马,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在某个地方掀风作浪。」
他语声低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压力:
「他们的动机,不像是为财为仇,也不像是寻仇报怨。更像是……」
他顿了一下,语气忽转Y沉:
「像是在玩弄。把整个世道,当作一盘棋;把人命与民心,当作玩物。」
厅中一时沉寂下来,只有风拂帘动的声音。
李宏朗心中一震。
他这些日子来查阅卷宗、奔走查案,时常有一种孤身涉险、对着黑雾一点点m0索的沉重。那些怪异难解的案子、那些草草结案的卷宗,每一卷都像是在他心头钉下一根针。
他曾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多心。
如今,这位老前辈,竟说出了与他心中所思几无二致的结论。
那一刻,他不由自主看向卫无咎,眼神中浮现出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深深的认可,还夹杂着一丝感激——
卫无咎说完那番话,正准备举壶饮一口茶,忽地察觉一道灼灼视线投来。他侧过头,只见李宏朗眼神热切,像是终於在茫茫浊世中找着了知音,眼中还浮着一点说不出的光亮。
他身子一抖,眉一挑,随口哼道:「你小子看老夫做什麽?难不成想拜师?老夫可没那闲工夫。再说了——老夫对男子没兴趣,别瞧得这麽亲热。」
一句话说得直白又带着几分戏谑,像打趣,又像当头浇下一盆冷水。
李宏朗一愣,脸sE僵了片刻,随即乾咳一声,视线落回自己手中,不再说话。
原本因想法被认同而浮起的一丝热切,被一句话冷得发凉。
他虽明知对方是打趣,却仍忍不住有几分委屈,暗暗想着:自己一片诚意,怎说得像是别有用心似的。
厅中气氛微妙地停顿了一瞬。
坐在一旁的阮夫人轻掩唇角,笑而不语;阮承让则转开了目光,佯装没听见;阮琬则憋着笑,只差没笑出声来。
卫无咎见李宏朗垂下眼,面sE微窘,便咂了咂嘴,晃着茶盏,半是自得地笑了起来。
「这就对了嘛,」他晃晃头发,懒懒道:「做什麽一副要上刑场的模样?泰山崩於前而sE不变,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气度。」
他顿了顿,眯眼望着堂中众人,语气慢悠悠地说着:「这世上事啊,越是大的,越不能板着脸对待。瞧着像山压顶,实则有时一笑过去,那山也就散了。越沉着,越能看清;越轻松,越能稳住。」
说到这里,他将茶盏轻轻放下,嗓音微哑,却多了几分沧桑底蕴:
「老夫这半生见过的生Si恩仇、血雨腥风,多得数不清。真若事事挂心,早就压垮了。所以啊——笑着走,才走得长。」
这一番话落下,堂中气氛彷佛也随之松动了些。
李宏朗低声应了一句「前辈教诲是」,虽仍神情严肃,却不再那般绷紧。
沈如蓉与阮琬母nV对视一眼,也似感受到些许安稳。
阮承让更是轻轻点头,心想此人虽嬉笑不拘,却真有沉重处,也难怪妻子与nV儿皆对他敬重有加。
卫无咎端坐於席,茶香未散,余热氤氲。
他看了沈如蓉一眼,语气仍是轻描淡写,却透着几分认真:「至於夫人的担忧,倒也不是难事,此事可解。」
沈如蓉闻言一怔,旋即起身,垂手轻福一礼,神sE间带着几分恭敬与期待:「还请前辈明示,妾身洗耳恭听。」
她语气虽柔,眼神却分外坚定。那是为母亲对nV儿安危的牵挂,也是身为主母对局势的审慎。
卫无咎见她这般模样,轻轻抚了抚腰上的葫芦口,似乎已盘算起下一步打算,嘴角泛起一抹老狐狸般的笑意。
卫无咎挑了下眉梢,似笑非笑地开口:「先让你家夫君请媒,替二房那丫头寻门好亲事。」
沈如蓉一怔,旋即醒悟:「前辈是说……」
「对内嘛,你亲自请你那位弟媳,说有个清白人家,想为她nV儿提亲。话说得T面些,再带些彩礼样本,教她难以推辞。」卫无咎语调懒洋洋,却字字斟酌。
「对外就更简单,府中婢仆、街头邻里、彩楼喜舖,传出去——阮家二房有意议亲。传开了,他们再想换人嫁给顾家,嘿,便是自打嘴巴。」
沈如蓉略带迟疑地问:「若他们仍铁了心y来呢?」
「那更好办。」卫无咎手指敲着椅扶,像说着街边小戏,「到那时,城里谁不知二房nV早另有婚事?哪还有顾家的份?这叫以名锁人,就算真换了人,所有人也只会指他们害了你家nV儿的婚事。」
「……原来如此。」沈如蓉轻声自语,眉头稍展,望向卫无咎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
一旁的阮承让默默点头,赞道:「高明。」
当场气氛稍缓之时,卫无咎原本漫不经心地拨着案上的茶壶盖,忽然停下了动作。
他眼神沉了几分,语调也不似方才的玩笑轻浮,而是带了几分稀罕的凝重。
「不过,最坏的情况……」他缓缓开口,目光落在沈如蓉与阮琬母nV之间,「若真让他们得逞,这一计——也能将你家闺nV所受的风评,伤得最轻。」
沈如蓉神情一震,低头望着怀中nV儿,双手收紧。
卫无咎继续道:「届时不论真假,满城人心里自然会说,是二房另有安排,早就要将那姑娘另嫁他人,是他们贪图顾家门第,手段不乾不净。旁人心里再怎麽想,也会说一句,阮家大房嫡nV是被算计的,无辜。」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如水:「世人重名声,官场重风评。你家闺nV日後过得是好是坏,都得靠这口风撑着。不防人,便被人所乘。」
阮承让闻言低声道:「前辈一语惊醒梦中人。」
沈如蓉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应道:「妾身明白了。」她声音微哑,语气却已转为坚定。
卫无咎不再多言,只抚着膝头,叹了一句:「为人父母者,终其一生,难解牵挂。」
就在众人思索着卫无咎所说之计、气氛凝重之时,忽然一道声音如晨钟暮鼓,突兀却清晰地在厅中响起——
「如果……没人可以替嫁呢?」
语声不高,却如泼入静水的石子,激起所有人心头骤然一震。
众人齐齐转首,只见那立於门侧,一直安静不语的阿冷,神sE平淡,双眸却清明如水。
她微仰着头,看向众人,彷佛这句话只是她心中自然流转的思绪,无甚情绪,却重重地落在每个人心上。
卫无咎原本半斜在椅上的身子微微一正,目光如鹰般锐利地落在阿冷身上。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眉心略皱,语声低沉却带着一丝审慎:
「你想到什麽了?」
他心中微动。
这冷丫头虽年岁尚轻,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冷静与洞察,这些日子下来,他已看出她悟X极高,心思澄明不染杂念,常能从旁枝末节中一语中的。
如今这句话脱口而出,只怕真有他没察觉的地方。
厅中一瞬间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道瘦削宁定的身影上。风吹过帘角,也未能打破此刻的沉凝。气氛,如山雨yu来。
阿冷的声音在宁静中缓缓响起,语调不高不急,却清晰得彷佛每个字都敲在人心上。
她微微抬眼,望向卫无咎,又扫过厅中众人,开口道:
「刚才老师所说的做法,一切的推演,都是建立在——有人可以替嫁的前提下。」
她的语气平静,却不像在陈述,更像是在提示。
「可如果……根本没人可嫁呢?」
语毕,她顿了一顿,眼神落回众人身上,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无波无澜,却透着一GU清冷的锋芒。
阮承让的眉头紧蹙,沈如蓉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阮琬的肩,而李宏朗的目光则骤然一凝,像是听见了什麽他不愿深想却又无法忽略的可能。
而卫无咎,手中茶盏轻轻一顿,目光锐利如刀,望着眼前这沉静无波的少nV。
「荒谬!这种事怎可能——」
阮承让一时语塞,本yu斥责阿冷胡言乱语,然而话到嘴边却y生生地止住。
他的神情微变,脑中浮现起一段段记忆片段——
从多年前阮承祯在族谱中报称「一子一nV」开始,他自觉做兄长的虽与庶弟疏远,却也未曾有过质疑。
然那侄nV「织儿」,他竟从未真正见过。每次问起,对方总以「身子羸弱」、「风寒缠身」等词搪塞,就连满月宴上也未曾见到。
他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近日亲身探访二房宅邸,於厅中提起「织儿」,只见阮承祯神sE微怔,随即敷衍道「病T在身,不便见人」,语中闪烁,神sE不安,当时虽觉蹊跷,却未多追问。
而今,当阿冷冷不防一句抛出「若无人可嫁」之问,他脑海中忽如惊雷震响。
若……若这些年,阮承祯从未有nV,若那所谓的「织儿」根本就是虚构,那麽……
他心头一寒,瞳孔微缩,一个难以启齿、却渐渐清晰的可怕可能,如冰刃般划破心口。
若「织儿」从未存在,那这些年——为何能记上族谱?又是谁在运作?承祯他又是为了什麽目的?
「若无人可替,又会变成什麽样?」
她的声音虽然轻,却像风中一缕寒意,无声地钻入众人心头。
不是质疑,也不是指责,而是一种不容忽视的推理逻辑,一把正在揭开表面平静下层层藏匿的刀。
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震。
短短一句话,将原先铺陈於心的应对之策敲得支离破碎。这看似完美的「对内提亲、对外放风」之计,在这句反问之下,竟也变得摇摇yu坠。
若真如阿冷所疑,从头到尾那位所谓的「侄nV」根本不存在,那麽请媒提亲之举将无从着手,连最基本的「提谁之亲」都成了空话。届时若真的登门造访,却连nV子的面都见不到,不仅此计难行,反会打草惊蛇。
更可怖的是——若传言已出,而实情却根本无「nV」可议,那此谋便将不攻自破,落人口实。外人只会讥笑阮家大房自编自演、痴人说梦;甚至还可能让对方反咬一口,说大房藉此破坏二房声名,b人退让。
如此一来,本是暗中提防,反成明里示警。局未布成,反显心虚。众人思及於此,心中皆生出难言之闷,脸sE也随之一沉。
卫无咎默然不语,缓缓叹了口气,声音压得低沉,却压不住语中沉重。
「这人心计之深……若真是那般——可就难办了。」
他语声未落,阿冷已疑惑开口:「难办?护好姑娘不就好了吗?」
卫无咎一愣,转首看着她,神情先是诧异,随即大笑出声。
「哈哈哈!好好好!一力破万法!老夫倒是想岔了,说得对,说得好,管他什麽Y谋诡计、什麽帐本族谱——只要保得住人,其他的都算不得什麽!」
笑声落下,他转向阮承让,语带调侃:「你的亲家公,可别这麽小气吧?自家儿媳妇都护不了,这门亲可结得寒碜。」
阮承让闻言,不禁失笑,眼中神sE已不同先前的压抑。
他正sE颔首:「定会即刻修书顾府,详述此事,并与其共拟应对之策。顾家向来正气,断不坐视不理。」
说罢,又回头看向妻nV,目光温和,「你们莫怕,从今往後,有我在,有顾家在,还有诸位朋友相助,此事绝无退路,却也绝不孤身。」
他说着,转向卫无咎深深一拜:「多谢前辈扶持教导。阮某,心服口服。」
言罢,他再看向阮琬,目光间带着一丝内疚与歉然。
「琬儿,怕是为父无法给你一场万无一失、风平浪静的拜堂了……」
阮琬眼圈微红,却没有闪避父亲的目光,反而轻轻摇了摇头,语声坚定:
「爹,我自知X子软弱,难以帮上什麽大忙……但从小母亲与您所教导的,不就是要以义为先、以人为本吗?」
她x1了口气,神情一瞬间沉稳起来。
「这件事不止关乎我自己,若真有人在暗中C控、害人,那我又怎能只顾自己的婚事?子安哥哥,他也一定会明白的。」
她话音落下,沈如蓉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已有微光闪动。
阮承让目光最後落在阿冷身上,语意郑重:「也谢你。阿冷,你的话——让我们都清醒了。」
李宏朗这时也踏前一步,拳拳抱拳,声音低沉坚决:「李某也会另调人手,暗中监守府门及婚事动向。若阮承祯真与那团T有牵连,抢婚、替嫁之事极可能发生。此事不仅关乎家义,更关律法——李某,不可坐视。」
众人闻言,神sE皆肃然。
卫无咎见此,点点头,神情一扫先前的戏谑,目光转回阿冷,眼底带着从未有过的赞赏。
「说得好,做得好。老夫——佩服。」
说罢,他袖手转身,一句「没老夫的事了」甩得潇洒,步伐看似悠哉,实则略带颤意。
阿冷亦步亦趋随行。
方走出厅门未远,卫无咎嘴角忽地一抖,一缕深红悄然滑下,滴入地面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