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曹司堂中空气如水般凝滞。
阮承祯翻着李宏朗递来的契书副本,眼角微挑,脸上浮出一贯的和气笑容,像是在看一份与己无涉的文牍。
「唉呀,李头儿这位捕快,怎麽做起户曹的活儿来了?这文书一摞一摞翻,可b缉凶还辛苦罢?」
他话说得轻巧,语气半玩笑半讽刺,双指轻点纸面那一行「阮承祯」的落款字迹,似无所谓地道:「这东西嘛……朝廷文牍何其繁杂,一来二去,有时给文吏收错、抄错、搁错,亦或被虫咬鼠啃、茶水浸了,难保不失。李头儿何必较真?」
李宏朗神情不动,目光深沉如铁。
他不与之斗嘴,只冷冷出声:「副本虽在,但正本缺失,你身为管理文书的曹吏,此属严重违章。」
「确实,此事本不归李某所管,但李某身为捕头,既查到你这条线,不管是谁所失,总要问个明白。」
他话锋一转,语气低沉却清晰如敲石:
「况且,如今此事已正式立案。那废宅已经上报并封锁查控,屋中有通往府外之地道痕迹,沿线草土异样,初验有过多人来往,地砖下夹藏火油皮袋,明显有人藏匿。」
李宏朗停了一下,让语句在堂中化开沉重回音,然後目光定定地看向对方,沉声道:
「此事若属偶然,乃职责疏忽;若属故意遮掩,那便非疏失,而是护贼。」
阮承祯依旧带笑,但眼角微不可察地收了一点,坐姿不变,却不再闲适。
书案之後,他的笑意如裂缝般拉开。
「李捕头这话讲得……有些重了罢?」他语气仍轻,眼神却沉,「那宅子是父辈留下的荒业,早年便封了,如今竟说藏有贼人,我听了都胆寒。莫非……莫非李捕头怀疑,我阮某g结盗匪?」
他说得和缓,声音却带着Y凉的力道,语尾拖得长,似笑非笑。
李宏朗不为所动,直视对方道:「那废宅属你名下,此为事实;巡捕司现已立案,此为程序。」
他顿了顿,缓缓道:「阮曹吏说不知,那李某就记下。待李某呈报知府,自有上头审断。」
话罢,他直起身,跨出两步。
临行前,他转身望向桌後之人,冷然地以两指作势,点过双目,再指向对方。
——我会盯着你。
阮承祯脸上笑意不减,但眼神中寒气更浓。
他不语,只微微颔首作答。
待李宏朗脚步远去,房中无人,片刻沉寂。
阮承祯紧捏着手上的笔杆,两指微收。
啪。
那枝细竹笔断作两截,墨汁溅上他衣袖,却丝毫不觉。
那张原本JiNg致温雅的脸,在无声中微微扭曲,眉间青筋跳动,喉中几声乾笑,终又将情绪压下,重归端坐如常。
他低语一句:「真是……烦人。」
隔日,宁川府衙公示——户曹吏阮承祯因文书遗失、登记不明,核定为监督疏失,罚俸三月,期间停职闭门反省,不得外出g政。
数日後,主簿阮承让亦向知府呈请告病两月,为避同宗g预之嫌,自请在家、陪伴小nV筹办婚事等事由。
对外说辞敛然周全,一则避嫌之礼,二则显父母之情。
宁川府衙之中,两兄弟相继告假闭门,消息传出,众人心思各异。
官场中人多半明哲保身。有忠厚者摇头叹息,说阮主簿一世谨慎,终究难免卷入家中是非;也有好事者道两房之间定有龌龊,这次虽仅罚俸闭门,後头怕是还有得瞧。
更多的,则是冷眼旁观。
吏员之间、书吏之中,茶盏边、簿册下,谈论声如细雨润地,谁也不挑明,但眼角眉梢皆藏着一点「看好戏」的意味。
春意正浓,宁川府城的街头巷尾已染上几分春sE,阮府内一片热闹光景。
正门上新贴的大红喜字,窗格边系着金线绣球,穿堂过道两侧悬挂着吉祥字样的剪纸,院中更添了几盏鎏金灯笼,随风摇曳。
虽未张扬铺张,却处处流露着内宅人家的细致与喜气。
偶有婢仆经过,脚步也轻快了几分,低声细语中难掩新娘出阁前的紧张与期待。
就在这片柔和暖意中,一道笔直身影自府门踏入。
李宏朗一身官袍,自带三分冷肃。
他步入正堂,见堂外缀满绸缎与花球,眼角余光掠过高高悬挂的灯笼与红幅,嘴角微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入了堂後,李宏朗抱拳,声音不冷不热:「阮主簿府上,今日可是有何喜事?」
案後正执笔的阮承让抬起头,眼神沉稳,语气中带笑:「李头明察,小nV不日将嫁,确是府中一桩喜事。」
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却不失T面分寸。
阮承让的神sEb过去平和许多,眼中少了先前那GU忧sE。
这些日子,阮承让的心态有所好转。
过往在衙署中、在书房内,他总是眉间微蹙,似有千斤重担压於心头。
尤其nV儿婚期将近,却又接连发生妻子被药物所害、nV儿差点受辱等事。
再加上那日在庶弟承祯家中,两人将话说白了之後,又如拳头打棉花,对方未有任何後续反应和作为。
二房带来的Y影,让他每日如履薄冰,日夜思虑,唯恐顾家生疑、外界耳目过盛,更怕nV儿因此心绪不宁,婚事生变。
但自卫无咎暂居阮府以来,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时而冷眼旁观、时而谈笑风生,偶有言语,却字字深意。
某日,两人对坐品茗,彻夜畅谈之後,阮承让从连日的重压中松开心神。
眼下之局,已非一人一力可撑,然前辈愿留,阿冷可用,顾家可信。这些皆是支撑之柱。
他并非孤掌难鸣,又何必单枪匹马面对?
阮承让眉目间多了分从容,回望李宏朗时,唇角含笑,神sE安定如常,仿若山雨将歇,天光yu现。
李宏朗不动声sE地接话,问:「不知是哪一家有这个荣幸,可与阮家结亲?」
「金陵顾氏,家主顾怀山。」阮承让颔首,语气不疾不徐。
李宏朗眉头轻挑,脑中掠过那位顾家老爷「喜美食又好酒、读书极广、声名极盛」的印象,心中思量片刻,微一点头,平声道:「顾家——很好。」
这句话说得稳重,既无奉承,也无嘲讽。
两人言语来往间,客套寒暄也就到此为止。
李宏朗收回目光,身形微挺,神情一转,便显出办正事的态度来。
「前些时日,阮主簿所示之线索,我已查明。那处废宅内,确实有人长期窝居,且在地底另有一道通往城外的暗道。所幸人去得快,未留下正面冲突,但形迹已然确凿。」
他语气如刀,冷峻而不失分寸。
说到此处,李宏朗略一停顿,目光掠过一旁的屏风,似在权衡。最终还是开口了:
「……此外,我们从现场遗留之物与坊间消息交互b对,怀疑那批人不仅曾藏匿於府城内,更可能涉嫌诱拐与贩卖nV眷、孩童。」
「nV眷」二字一出,阮承让心头一动。
那一瞬间,他脑中闪过某些猜测与过往蛛丝马迹,然而面上神sE未变,仅仅轻轻颔首,起身整襟,朝李宏朗拱手一拜。
「多谢李捕头告知,阮某感激不尽。」他语声平稳,行礼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旋即收回。眼底那抹深藏的波澜,亦迅速归於沉静。
李宏朗静静看着阮承让那沉着如水的神情,心中却早已掀起波澜。
他想起这对兄弟近来种种异动:一个停职罚俸,却依旧笑得Y沉如雾;一个主动请假归家,说是告病陪nV,实则躲避风头。两人前後脚同时隐身,不消片语,却教人更添疑心。
他曾在军中历过风雪,也在衙门浸过泥沼。凭这些年来的眼力与经验,他隐隐觉得,那位阮曹吏——怕是曾有意要对阮主簿的nV儿下手。
念及此,李宏朗眉头不自觉皱紧,心口像是压了块铅。他不是不明白,这种家门内斗、骨r0U相残之事,听得多了,办过也不少,最是难缠。这若依他的本心,真不愿多沾半分,沾了,只怕b查命案还叫人烦心。
可他又怎能装作不知?
他记得自己为何弃了军职转任巡捕,不过是看腻了朝堂之外、山河之中,有多少冤屈无门、多少清白无告。他立誓要做那个肯问的人,哪怕问不出结果,也不能视而不见。
想到这里,他挺直脊背,拱手正sE道:
「阮主簿,若不嫌冒昧,李某想请夫人与令嫒一叙,有几句话……想当面说清楚。」
他语气平稳,无多余修饰,却是句句带着一份责任与不容推拒的决断。
阮承让神sE不变,只点了点头,唤来一名老仆,低声吩咐几句。
那人领命而去,不多时,便请来沈如蓉与阮琬母nV。
阮夫人一袭浅sE素衣,神情温婉中透着凝重,阮琬则略显局促,双手紧握在袖中,显是感受到气氛有异。
三人落座之後,厅中一时间沉寂无声。
李宏朗目光平稳地扫过众人,终是开口,语声不重,却字字入耳:
「那夜的袭击,李某从贼人口中得知,他们是受雇於人行动,目标明确,直指令嫒。」
他顿了顿,见沈如蓉眉sE微变、阮琬怔怔望着他,方继续道:
「李某依照阮主簿所示之线索,已查得那城南废屋之中,曾有贼人长期藏身,且其中可疑之处甚多——有通道可通城外,有幼物遗留,并无斗殴痕迹。初判为拐带妇nV孩童之人所用。」
「这夥贼人潜藏城中究竟已有多久,李某尚未查明。但他们能在城中安身立足、进出自如,甚至藏人、挖道,无人通报,无人追究……绝非偶然。」
李宏朗语声微沉,目光一扫在座众人,语气渐重:
「单凭贼人自身,难以如此从容。李某判断,此中定有人提供庇护、掩护行迹,甚至协助其规避盘查,方能如此隐而不显。」
他的声音逐渐沉了下来,语气却更为坚定:
「而此人……恐怕正是阮主簿的族弟,阮承祯。」
话音落地,厅中一片沉静。沈如蓉掩唇低呼,阮琬睁大双眼,满脸震惊,阮承让则微垂眼帘,没有即时说话,只静静地,将手缓缓收紧在袖中。
阮承让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心中已然翻涌。
他早已明白,那夜针对琬儿的袭击绝非偶然。
公事上的针对刁难、府中被收买的下人、灶房中被替换为毒物的物事,还有曾被毒物影响而X情大变的妻子。
这还不明显吗?阮承祯这个庶弟,那些年积压的恨意,早已化作利刃,直指他膝下骨r0U。
但他万万未料——这一桩竟还牵扯上拐卖妇nV幼童之事。
这不再只是两房之争,不再只是那桩旧事带来的仇恨。这是将仇怨染上血腥,把无辜之人一同拖入泥淖的疯狂。
他想起那个被灭口的樵夫,那不是手段——那是失控。
阮承让心头一紧,x中怒火翻涌,几乎压不住气息。
他咬紧牙关,只觉那压在心上的,不再只是一纸家仇,而是一场难以估量的灾厄风暴。
——「他疯了。」他心中沉声低语,「为了仇,已顾不得一切了。」
一旁的沈如蓉脸sE渐白,原本温婉沉静的面容,此刻浮现出极不寻常的波动。
她惊讶,惊於这场斗争竟已至此地步。
——「他怎会这般疯狂?」她心中发颤,「不惜拖家族声名一并沉沦?」
她看着李宏朗那坚定不移的神情,又低头扫过nV儿衣袖轻颤的模样,心中忽有一丝寒意蔓延。那曾经种种不安的猜测,如今似被当头一bAng敲实了。
惊意转为怒意,那GU悔恨与羞愤自心底翻涌而起。
她想到先前灶房中那些东西被偷偷换成毒物的事,想到自己一度昏沉意乱、举止失常,甚至与nV儿话不投机,几与府中上下众人离心离德。
沈如蓉咬紧牙关,指节微白,脑中浮现的,不只是那一包包来路不明的药材,更是那一日日隐忍的心力交瘁,与这一片她苦苦维持的家宅安宁。如今,一切竟被那人当作棋子任意摆弄。
她眼中闪过冷光,缓缓抬起头来,眼神不再柔和如昔,而是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决绝。
阮琬的眼神怔怔,像是刚从一场幻梦中猛然惊醒。她一时说不出话,只觉心跳陡然加快,耳中嗡嗡作响。
她惊讶,惊於自己竟从未真正了解那位名义上的二叔。她原以为,那人顶多是冷淡些、算计些,却万万没想到,会做出这等灭绝人X的事。
他们自幼相见不过数次,话语更是寥寥可数——这样一个几近陌路的族亲,竟对她、对大房,怀有如此深沉的恶意?
「为什麽?」她喃喃地在心底问着,却得不到答案。
随之而来的,是一GU寒意自脊背窜起,宛若夜里那一场噩梦重现。
她想起那晚,那人言语里的轻佻与恶意——若不是阿冷破门而入……若那一刻再晚上一息……
她不敢想。
阮琬的身T微微颤抖,脸上血sE褪尽,双唇紧抿,眼眶却渐渐泛红。整个人像是一株风中弱柳,摇摇yu坠。
「琬儿!」沈如蓉早已注意到nV儿的异样,立刻上前,一手紧紧搂住她的肩,一手轻抚她的背脊,低声安抚道:「娘在这里,没事了,都过去了,别怕……」
阮琬靠在母亲怀里,终於忍不住地埋首而泣,肩头起伏不已,那压抑许久的惊惧与委屈,此刻终於有了宣泄的出口。
屋中一时静默,仅听得窗外喜幛轻拂枝叶,似是应景却又不合时宜的喜气。
李宏朗望着面sE尚未恢复的阮琬,神sE一敛,抱拳正sE道:
「方才所言,若有触及令嫒旧惧,实属李某之过。为破案言重,得罪之处,还请恕罪。」
阮夫人微点头,手中仍紧搂着nV儿肩膀,并未作声。阮琬垂眸不语,只是脸sE苍白地摇了摇头,似是表示无妨。
李宏朗顿了顿,语气更加平稳,望向阮承让道:
「李某能查者,便查。能说者,亦尽力明言。但此案虽疑点重重,尚无直接证据指证阮曹吏知晓废宅藏人之事。」
他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续道:
「依目前所掌握之情形,阮承祯若坚称不知情,便难以定罪。李某查明通道,亦查明其职司下之登录缺失,已据此上报知府,施以罚俸停职之惩戒——此为所能达成之最大限度,若再yu进一步,须待更多实据。」
话至此,李宏朗语气沉稳而清晰,既无推卸,亦无虚言承诺。他的眼神中带着某种坚定与克制,彷佛也在向阮府众人表明:他并未放下,只是一步步来。
阮承让点头,神情虽沉,但眉宇中无一丝怪罪之意。
「李捕头能查至此,已是我阮家幸事。」
阮承让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他眉目沉静,语声平稳,却压着一GU怒意。
「李捕头的为人,我心中有数,若无准据,亦不会轻言指控。」
他抬眼望着对方,声音低沉中透出克制的愤慨。
「我亦大怒,怒他视亲情如尘,怒他行事已失人l……但若我无证据便与之相斗,那我与他,又有何异?他不择手段,我若也弃了分寸与法度,岂不是落了下乘?」
李宏朗点点头,神sE严肃,「阮主簿此念,李某敬佩。」
阮承让却接着转了语调,低声道:「不过眼下,眼前事最要紧的,是将婚事安稳办下,琬儿不能再受惊扰。待婚事一毕,我会设法联络顾家,看看是否能藉他们在江湖中的人脉,找寻一些正道之外的线索与证人。」
此言一出,李宏朗眉头微皱。
他向来谨守律令,对江湖势力素无好感。
可这一刻,他也明白官面之力有限,尤其当对手藏於Y影、法网难及时,凭律例与文书恐怕根本撼动不得。
他略一沉思,终是点了点头。
「……也罢。若真能查得实情,李某不问手段来源,愿与主簿同心,一查到底。」
正当屋中气氛渐趋平稳时,沈如蓉眉头微蹙,终於开口:
「妾身记得二房还有位nV儿,前阵子顾夫人和妾身提过,弟妹曾向顾府提议要让之礼和织儿见面,让如今府中又正准备嫁nV……会不会……」
她声音略顿,目光扫向阮琬,语气沉凝地说出心中揣测:「会不会……出嫁那日,来个李代桃僵?」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阮承让本yu开口反驳,却倏然想到这段时日弟弟的所作所为,种种行径早已不顾手足情分,手段也早非以往可测。
他神sE一沉,心中生寒,竟一时无言。
李宏朗闻言,眉头微动,缓缓点头:
「沈夫人所言并非无的放矢。此等手段虽属下作,但李某……倒也曾耳闻过。」
他略一思索,说道:
「还记得当年在京城,有位尚书大人,其庶nV与嫡nV貌似。庶nV因通某权贵,yu谋嫡位,竟在成婚前夜与母亲合谋,替代嫡nV出嫁。当日被揭破,闹得满城皆知,天子震怒,满门遭贬。那一桩案子至今仍列入吏部戒律。」
说罢,屋中一片沉静。
阮夫人脸sE刷白,轻轻揽紧nV儿,阮琬更是吓得抿唇不语,目中闪过不安。
阮承让低声喃喃:「若此事真会发生……那便不是庶出争利,而是明抢明夺了……」
他抬头看向李宏朗,沉声道:「此事,当真需要严加提防。」
阮承让沉Y片刻,眼底神sE更深。
他抬首望向窗外斜yAn,语气缓而凝重。
「看来……当真得提醒顾家了。若那边真敢使出替嫁的手段,受损的,恐不止我阮家,顾家声名亦难全身而退。」
语毕,他转眸望向一旁静立不语的阮琬。
那张素日温婉柔顺的面孔,如今掩不住几分惊惶与茫然。
他心头一紧,忽然生出一种无力之感。nV儿自幼不染风尘,所习皆是闺训诗书,如今却得面对如此Y诡局势。
他垂眸,心底轻声一叹:
——若真到了那一步,我的nV儿……又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