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气混着热水的蒸汽,在静室内悠悠氤氲。
胡先生收回探脉的手,眉心微蹙,声音不急不徐地开口:
「前辈年轻时所练之法,虽强身健T,却也暗损气脉。这些年无适当调养,长期累积的内伤与暗疾如今已反噬自身,今日又因激引发气血逆行,吐血不过是外象,内里早已伤了根本。」
卫无咎坐在床边,双袖挽起,脸sE虽苍白,气息却仍沉稳。
他接过药碗,闻也不闻便仰头喝下,咂了咂舌:「b那些不懂行的人酿的酒还苦。」
沈如蓉轻声道:「多谢胡大夫劳动一趟,小nV与府上皆受您恩惠。」
胡先生回以一礼:「老朽本职所在,不敢当恩字。」
门外落日斜斜洒下,将静室的光线染上一层金红。
阮承让站在门边,目光在卫无咎与药碗间流转,终是走近一步,轻声道:
「前辈但听承让一声劝,不如占居晚辈府中养伤,承让必定以礼相待,也好让小辈们安心。」
卫无咎挑眉,正yu回绝。
一旁的沈如蓉却已半步上前,声音坚定:「前辈对阮家有大恩,我等若视若无睹,如何安心?」
话未多言,情意已足。
卫无咎低头,指节轻轻敲着空药碗,半晌才开口:
「好......就当老夫蹭饭几日。」
阮承让轻笑,拱手一礼:「府中定不亏待一位能人异士。」
夕光斜照,落在卫无咎微皱的眉眼上。
自答应留下那日起,卫无咎便成了阮府客房中的常住之客。
阮承让与沈如蓉不知用了多少柔言软语,才让这位满嘴「不受人情」的老前辈乖乖入住。
卫无咎虽嘴上不服,说着「我不过是蹭口饭吃」,但下榻当晚,已然伸腿躺在铺得一尘不染的榻上,还说这被褥b客栈可强了十倍。
府中下人皆奉以上宾之礼。
他有时突然不见人影,等再出现时,手上多半拎着酒壶或糖糕,谁问也不说从哪来,只笑嘻嘻地对人说:「偷的。」
有时候,他人就坐在花廊石桌旁,与刘夫子论诗。
初时不过闲聊,後来刘夫子得知他竟是至今约四十年前,宣元年间的举人,立时激动得胡须直颤,连声惊叹。
对同年落榜三次,应试不中的刘夫子来说。那年代是他少年求学时最仰望的一代,而今竟有活人坐在眼前。
自此之後,原是刘夫子对阮琬的日常讲课就出现了奇景。
原本严肃讲学的刘夫子,变成了在旁执笔记录的学生;而那满头白发、言语懒散的老人,反倒坐在讲席上,一手摇着酒葫芦、一手拿着笔杆子,摇头晃脑的讲起了《春秋》《左传》,还不忘加几句市井俚语。
刚开始阮琬哭笑不得,後来便学会了与阿冷一样,只坐在角落静静听着。
除了偷食与讲学,卫无咎在阮府的另一门「正业」,便是与三个小丫环斗法。
刚住进阮府为客之时,府中三个小丫环——花枝、小蚕与云雀,简直将他当神仙老爷般供着。
一日三次酒水、五次糕点,时而还主动献上手搥肩、小捶背的贴心服侍;更别说动辄就凑上来「卫爷爷说一段嘛~」的撒娇请求,故事也得说,功夫也得秀,不说不行,不秀还得被缠上。
卫无咎起初倒也乐得应付,心想当年纵横江湖,如今能得三个小妮子围着转,也算福报。
只是这福报吃久了,也有点噎。
说书说得口乾舌燥,功夫秀得筋骨微疼,糕点吃腻了、酒也喝光了、肩也给捏烂了——结果不知从哪日起,三个小丫头突然安静了下来。
花枝说她忙着帮四娘抄单,小蚕说她要学做点心,云雀最乾脆,只撂下一句「姑娘叫我背书」,转身便走。
三人忙得跟陀螺一样,竟没人再来纠缠他说故事了。
卫无咎起初只当清静,两日之後却开始觉得不是滋味。
没人给他捶背,总觉哪里痒;酒杯自己倒,总觉不香;坐在廊下半晌无人搭话,连蒲扇都扇得有气无力。
他一人坐在廊下,对着空空石桌发呆,良久,眼神一转,哼了声,自言自语地道:
「好啊,好啊……想老夫当年,进得花楼,出得酒肆,哪次不是美酒佳人伺候?如今倒教这三个小丫头拿捏了,说冷落就冷落……行!」
说书没人听,酒水没人倒,糕点也没人捧着献宝了,卫无咎愈想愈不是滋味。憋了两天,他终於拍案而起,打定主意要「反击」。
当天下午,他装模作样地坐在院中石桌旁,嘴里哼着小曲,一边摇着葫芦,满脸哀怨道:
「唉,林老弟说今日拿回来的那壶好酒,号称是百花酿,入口香甜如蜜、回韵如霞。可惜啊……一老头子孤零零的,也无人陪伴共饮哪……」
此话一出,不远处窃听的花枝、小蚕、云雀三人便立刻动摇了。
百花酿可是传说中的nV儿红,难得一见,传闻喝下去脸会泛红、心会发痒,醉态如仙,香气三日不散。
三个小丫头每次见卫无咎把酒当水喝,津津有味的样子。其实早就想试试酒的滋味,如今有佳酿在前,岂能错过?
三人交头接耳後,终於忍不住现身,花枝眼尖嘴快:「卫爷爷,这酒……是甜的吗?」
卫无咎笑得像只得逞的老狐狸,从桌下拎出一个不大的陶坛,往石杯里斟了些,酒香扑鼻,引得三人直吞口水。
他故意漫不经心地道:「甜是甜,但这可不是一般人喝得起的……你们要是想尝,得过老夫这关。」
说罢,竟耍起了一套拳,一边踉踉跄跄b划,一边大声说:「来呀来呀!想喝这口甜酒,就得从老夫手里抢去——不过别怪老夫下手不留情啊!」
三个丫环边笑边躲,满院奔跑,卫无咎一会儿用袖子糊她们脸,一会儿故意将几滴酒洒在她们身上,闹得满院嬉笑,闹哄哄一团。
就在他得意忘形之际,突然一只手从背後伸来,将他手中陶坛稳稳夺走。
是阿冷。
她没说话,只盯着他。
卫无咎原还笑着,下一刻却见阿冷将葫芦举高,在他眼前晃了晃,冷冷道:
「再喝下去,怕不是要在我面前再吐一地血。」
他咽了口口水,果然不敢笑了。
三个丫头见状立刻收声,站得笔直,像是做错事的小J仔。
卫无咎试图辩解:「只是和她们玩玩嘛……」
阿冷仍面无表情:「你答应过要好好休养。」
卫无咎颓颓坐回石凳,朝天长叹:「这府里最不好惹的,竟是冷丫头……」
花枝忍笑,小蚕低头,云雀拿帕子捂嘴。
阿冷默默收走酒坛,淡淡补上一句:「明日我会让林伯把酒都收起来。」
卫无咎目瞪口呆,看着自己未来的日子从「酒香满怀」变成「茶水无味」,眼里写满了悲壮与认命。
今日这麽一闹,卫无咎倒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回忆。
那段记忆像是旧酿封存,如今不开不破,却在这闹腾声中微微漾开一层温柔。
他未说出口,却在日头西沉时,坐在檐下发呆。
阿冷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他,一言不发。
那一老一少,谁也没说话,却总懂得彼此不言之语。
有一日h昏时分,天sE尚亮未暗。
卫无咎站在庭中石台旁,一身旧衣,双手背後,神sE平静。
阿冷走进来时,他正望着院中的杏花树出神,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只问了一句:「伤养好了没?」
阿冷答:「还能动。」
他转过身,露出一丝稀薄的笑,像是连气力都刻意节省下来的神情。
「来。」他朝石桌一指。
桌上放着一对剑,一长一短,鞘身皆为深青,剑脊细刻如云雷纹,锋隐不露。
剑鞘处嵌有细银丝缕,尾部雕一小小燕形扣环,长剑稳,短剑锐,沉静如夜雨,乾净如霜雪。
「老夫让你家主子找了块殒铁,又让他找了金陵的老匠人,花了二十日才打出来的——算不得神兵,但胜在合手。」卫无咎说着,声音b往常低些。
他转过身,将两剑从桌上提起,一长一短,剑身沉静无华,在夕光下泛着青铁的冷sE。
「这是母剑,名叫霜悬。」他举起长剑,「为破敌之主,重在稳。」
「这是子剑,名影从。」他反手递出短剑,「为应变之辅,重在快。」
阿冷伸手接过,感觉到剑柄入掌之重,与她手心竟出奇契合。
她张了张口,本想说句「谢谢」,却发现那句话太轻,说不出口。
他未作过多解释,只是随手指了指长剑,道:「枪为百兵之首,剑为百兵之君。首者直,君者静。」
「世人Ai论哪门兵器最强,但要老夫说——最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他停了一下,手掌虚抹过剑身,像是在回忆什麽,语气低了下来:
「老夫最擅长的,其实是刀。」
他顿了顿,笑了笑,笑意里却没有半点光:「只是……这麽多年了,再没拔过那刀。」
话落,一时风起,树影斜落他身旁,似为这句话加上了无声的余音。
他忽而又抬眼看她,语调一转,复又带上些许严肃与正气:
「记着,兵器虽好,拳脚也不能落下。」
「终有一日,你会遇到那种时刻——身边什麽都没有,没有计画,没有帮手,没有地势,没有退路,甚至连兵器都无处可寻。」
「那时候,你只能靠你这双手。」
阿冷低头看着手中双剑,霜悬沉静如老者之气,影从灵动如幽光一闪,她心中竟无来由地沉了沉。
「第五问……」
卫无咎转身背对她,手负身後,声音淡然:
「何归。」
「老夫自己也没答出来。」
阮府的日子,仍旧不紧不慢地流转着。
春花将谢,夏意未至,晴日舒缓,院中常有风吹过竹影、摇曳些许光斑。
卫无咎的身子虽未全癒,气sE却渐渐转好。
阮承让偶尔便会相邀至书房或小亭相对而坐,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从边关到史籍,从剑理到诗文,话题跳脱无常,却无一不是畅快淋漓。
两个年岁相差甚大的人,竟能凑在一起,不为谈正事,只图那几声豪笑与松快。
书房中的笑声时有传出,沈如蓉偶经过门外,听着丈夫的笑声中夹着几分放纵与释然,心头柔软,暗感欣慰。
这份解脱与喜悦,她看得明白,也感念於心,更添对卫无咎的感激。
然而,离阮琬出嫁的日子,也一日一日近了。
起初她仍照常读书、写字、与云雀说笑,但後来却渐渐出现了几分神不守舍。
书写时笔锋迟滞,神情飘忽,偶尔与阿冷相对,只是淡淡一笑,眼底有种连她自己也说不出的空。
某日,她终於忍不住,埋首在沈如蓉怀中,哭着说不想离家。
「娘……我是不是不该嫁?我……想留在家里……」
沈如蓉轻拍着她的背,没有急着安抚,只是静静地陪着nV儿将这场情绪的雨下完。许久之後,她才柔声说道:
「傻孩子,顾家离这儿又不远。你要是想爹娘了,就请之礼带你回来,顾家是好人家,不会不肯的。」
阮琬没说话,只是紧紧抱着母亲,小声啜泣。
就在这一室静谧、情绪还未平复之时,外头忽传来一段戏曲声。
是花旦唱腔,行腔柔婉,正唱着一名闺nV嫁与心上人的悦喜之情的段子。
那声调拖得长长的,余韵不绝,仿佛满楼红烛、珠帘摇曳。
阮琬与沈如蓉一愣,听着听着,竟忘了哭,皆抬起头来听那声音从中庭悠悠飘入。
未料曲调忽转,接着便是一声大笑,戏文转成了说书调子。
「……那陈世美,登科之後见sE忘妻,还敢诬陷秦香莲,哼哼,若老夫是她,早一掌劈了他!」
这语声熟悉得很,母nV对视一眼,心中已有答案。
说书声还未止,那人又拖着长音说:「若那负心汉敢让你掉一滴眼泪,怎麽办?」
顿了顿,他自问自答,语气大声带笑:「阉了他便是!」
随即笑声高涨,爽朗得直上屋梁。
屋内气氛顿时转圜,阮琬哭笑不得地摀住脸,整张脸通红,沈如蓉笑得眼泪又Sh了一回,摇头说:「卫先生实在……」
阮琬闷声道:「前辈怎麽什麽都敢讲……」
但语气却轻松了许多,那层沉闷的雾气像是被不经意的笑声吹散,留下的,是些微还未说出口的释怀。
在这静谧日常里,卫无咎像一把曾经断刃又重铸的兵器,终於被收回了鞘中,安於人间。
夜已深,巡捕司的院中早没了声响,唯有西厢那间半掩着窗的屋里,还有灯火未熄。
竹灯映照下,李宏朗坐在案前,手里握着一卷发h的旧简,神情冷峻。
案上堆叠着大半人高的卷宗文册,有些新近抄录,还散发着淡淡墨香;有些纸页已泛灰脆裂,边角被翻得起了毛边。他右手的笔还沾着墨,但许久未再落下。
这已是他第三晚连续不眠。
原是想找出城南那座废宅的契书,查清所属。
但他查得越深,心头越发寒凉。
契书倒是查到了,阮承祯——不正是主簿阮承让的胞弟?
若是旁人,也许仅当巧合,但李宏朗在官场多年,见过兄弟为权分裂、为家失和的事多了,他一点也不觉得荒谬。
但他查阅的过程中,从废宅文契一路查至户籍案卷、封存旧档,意外牵扯出一连串无头悬案。
那些案子不属一类、不限一处,时间跨度长达三十载。
初看只是寻常大梁各地都可能有的命案、盗窃、失踪、民讼争产;但细读细查,却总有些共通之处。
查无凶手,或不得动机,结案草率,卷末总有一笔模糊的「因无实据,搁案」。
一开始x1引他注意的是,是一宗十七年前的旧案,当时他还没调入宁川府。
记载中,一名富商在自宅库房中毙命,Si相骇人,喉断如纸。
奇怪的是,屍T倒卧处四周堆满银锭金器、珠玉票据,竟无一物失窃。
贼不为财、仇不为怨,查无疑人、无动机。
这种案子,竟不止一宗。
李宏朗手指不自觉地扣着桌面,眉头紧皱,眼底闪过一丝凝重。
他靠坐椅背,望着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一时沉默。
在捕司任上多年,他心知天下冤案何其多,真凶逃脱者亦不胜其数。
但一桩桩案子若细查,总还能找到点线索、有个来由——不是为财,就是为情,或为仇恨,或为权利。
可这些卷宗里的案子,不对。
动机无从推断。
受害人有高官、有寻常百姓、商贾、甚至偶有无业流民。
而案卷中记载的行凶者种类各异且身分差距甚大,有江湖中的名门正派、有作恶多端的贼子、甚至有手无缚J之力的孩童。
有些案卷甚至记载——犯人与Si者素不相识,连擦肩而过都无从查证。
没有因由,没有冲突,没有恨意。
像是谁在选人杀。
只是为了Si而Si。
凶手与Si者的关系被随意排序。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些卷宗的末页常有破损、泼墨、或被火烧焦一角。记录要点恰好被抹去,地点与人名总是残缺,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李宏朗一卷卷翻过,愈发觉得不是巧合。
巡捕司内文书繁多,些许错误和折损无可避免,但这些案卷的毁损分布得太巧,太有规律了。
像是在挑衅翻卷的人。
查啊,若你能看清,但偏不让你看清。
他的手停在最後一卷残简上,许久没动。
忽地,他脑中闪过一念。
「若不是为财、情、仇、权……那,是为什麽?」
难道真有一双手,躲在帐後幕内,拿这人世当戏耍、如牵线木偶?
他望向窗外,夜sE正浓,天边没有月,只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
他沉思良久,忽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官服,手指拂过x口绣着捕快徽纹的位置。那是一条缝得略粗的线,虽无权无势,却是他为人立身之本。
「事在人为……我既披此衣,当负其责。」
他低声喃喃,像是向自己承诺。
翌日午後,日头高悬,户曹司署中诸事如常,帐册翻动声沙沙作响。李宏朗一袭深青官服立於堂中,气势沉稳。
对面,阮承祯身着公服,从容坐於桌後。神sE如常,双手交叠,像是早知他会来。
李宏朗从怀中取出一卷契书,举手一摊,将其平平摊於桌案。
「这是文书房留存的副本,从存放卷宗的文书房中找出的。关於城南废宅的地契,落款为阮曹吏。」他手指点住那一行名字,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李某想请问一声,为何户曹司正本文卷中——查无此卷?」
四下陡然一静。
李宏朗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男人。语气并未加重,但一字一句,皆带着寒意。
他在等一个说法——从阮承祯口中,或从他眉眼里的一丝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