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尘世无名 > (三十三)承其血
    有一个已不为人知的山中小村。

    那里的田瘦,水少,百姓穷得什麽都能卖,连骨血都不例外。

    为了过一个冬,村里人卖儿、卖nV、卖命,都不是奇事。

    村里住着一对夫妻,妻子叫花娘,是个长得不特别美、但笑起来眼尾带花的nV人。

    他们育有一nV,是花娘心头唯一的光。

    花娘疼nV儿疼得要命,每天抱着她唱歌,唱山鸟的声音,唱春天的风,唱着唱着,孩子就在怀里笑着睡去。

    这一家靠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勉强维生,院里有一口老井,是全村唯一未乾的水源。花娘便用那口井收水钱,谁来打水给一文,换口气、也换点盐米。

    虽不富裕,却也平稳。

    直到有一天,那口井枯了。

    没有井,就没了水;没有水,田也活不了。

    一家人的天塌了。

    那段日子,nV儿饿得连哭都没有声音。

    花娘没日没夜地上山,早上还没亮就出去,m0黑才下山。

    只为找些野菜、树根,哪怕是草皮,也想让nV儿能吃饱一口。

    直到有一天,她挖到了一块又大又白的山药。

    她认得这东西,能吃,而且能饱。

    她满心欢喜地下山,一边削皮,一边唤着nV儿的名字,想着今夜一家三口能好好吃顿热的。

    可她找了许久,没看见nV儿,只看到院中坐着的丈夫,一脸灰白,满是愧疚。

    丈夫说了些什麽她没听清,只听见风声一阵阵把那些话推远推散。

    当她问清楚nV儿在哪时,那人早已带着孩子离村,不见踪影。

    花娘的天塌了。

    那一夜,花娘抱着那口沾满血的柴刀,离开了那个曾经是家的地方。

    後来,江湖上多了一个阎罗花,专杀人贩与拐子,出手狠、下手快、不留活口。

    没人知道她从哪来,也没人敢问。

    故事说完,院中一时寂静无声,只剩风声扫过树叶的沙沙声。

    卫无咎按着头,望着眼前三张泪汪汪的小脸,忍不住cH0U了cH0U嘴角。

    再转头一看阿冷,只见她一脸淡定地站在一旁,还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像在说「我又没b你讲」。

    他眼角一跳,瞪了她一眼,神情彷佛在说——你倒是说说看,这该怎麽办?

    阿冷没理他,手指还在轻拂着腰牌边缘,装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卫无咎咬牙切齿地转回头,低声骂道:「……早知如此,老夫就不在白天现身了!」

    他原本只是随意来看看,结果不知怎麽地就被三个小丫头围上了,说什麽要听故事、要听江湖传说。

    花枝、云雀、小蚕三人眼里含着水光,那眼神像猫蹭腿,又像鸟儿张嘴等喂食,卫无咎心头一软。

    这下可好,他说了,三个都哭了。

    花枝低着头,眼角泛红,手里抓着块帕子,轻轻擦着泪,哭得悄声又固执。

    云雀则是一边用力抹眼角,一边瞪着他,鼻音浓浓地碎念:「为什麽要讲这种故事?那花娘好苦啊……」

    小蚕更是小J啄米似的点头,x1着鼻子说:「她nV儿才这麽小,就……呜……」

    卫无咎嘴角cH0U搐,半是愤懑、半是无语:「是你们Ai听的——」

    话音未落,三人又爆出一阵x1鼻子的合奏。

    他只能举起酒葫芦,发现里头早空了,又放下,嘴里嘟囔着:

    「老夫堂堂举人,竟沦落到这里说书给几个小丫头听……这世道是反了不成?」

    卫无咎说着说着,话锋一转,身子也往後退了半步,作势就要转身离开。

    「好了,说完了,该散——」

    话还没说完,袖子忽地一紧。

    他低头一看,一只细nEnG的手拉住了他的袖角。

    转头一望,是云雀,那双眼巴巴地望着他,唇边扬着撒娇的弧度。

    「卫爷爷……」她一声软软地叫,声音轻得像风里撒糖。

    卫无咎一愣,像是被什麽东西击中了心口。

    那声音太像了。

    那张仰着头、眼神明亮的小脸,忽然与他记忆里某段已泛h的画面重叠——好多年前,他的小nV儿,也是叫着他爹爹,也这样拉过他的袖。

    一时间,他的目光不再锐利,只余下难得的温柔。

    他垂下眼,轻声问:「怎麽了?」

    云雀一听,心里立刻明白这招管用,眼珠子一转,马上打蛇随棍上,笑嘻嘻地凑过来,两手合十往他面前一摆:

    「再讲一个嘛,再一个,卫爷爷你说得可好了,我还想听——」

    花枝在旁笑成一团,小蚕也跟着凑声附和。

    卫无咎这才回过神来,一掌拍在自己脑袋上。

    「……混帐!又上当了!」

    他咬牙大骂,面sE涨红,却没真的挣开那只小手,只能一边走回原位,一边嘴里碎碎念:「老夫英明半世,沦落至此……」

    卫无咎嘴上骂着,脚下却老实地走回石椅,啪地一声坐下。

    他伸手抓起脚边一根落枝,两指一抖,拿得像模像样,朝地上一拍——

    声音脆响,众人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卫无咎自己先「哎呀」一声,甩了甩手,苦着脸瞪着那根树枝末端。

    「这醒木没削乾净,还带刺的……」

    众人忍笑未发,他已经咧嘴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空酒葫芦,里头滴酒未剩,晃得出声不出酒。

    「唉呀,说书先生嘴馋了……没酒,哪讲得下去啊。」

    阿冷听了便要起身,准备去找四娘问点厨房的酒,却被旁边的小蚕一把抢过葫芦。

    「我来我来!」小蚕兴奋地一抖身子,「林伯藏了一壶新酿,还没开,我知道藏哪儿,我去拿!」

    话音未落,人已跑出院去,只余背影和一句「等我回来再开始啊——」

    花枝见状,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拍了拍手掌:「这怎行,没个填嘴的,卫爷爷讲不了啦!」

    说着就转身跑进屋,不一会儿,手里捧出一盒青布包裹的小食盒,打开来,是几块模样方正、撒着桂花的蒸糕。

    「这是我新做的桂花糕,卫爷爷你凑合着吃点垫垫肚子吧!」

    她眼里带笑,像是捧着什麽宝贝献给神仙。

    卫无咎看着一个跑酒一个递糕,再望向石椅旁还站着不动的阿冷,只见她微微歪头,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彷佛在说——你自个儿惹的祸,自己消受吧。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树枝,又看了看糕点和空葫芦,重重一叹:

    「……这群小祖宗,我是欠你们前世债不成?」

    可嘴上骂归骂,那桂花糕还是被他一口咬下去了。

    没多久,小蚕就气喘吁吁地从院门跑回来,手里高高举着重新系好的酒葫芦,满脸得意。

    「找到了!林伯果然藏在柴房後的木桶里,我可聪明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葫芦递给卫无咎。

    卫无咎接过,一m0份量,沉甸甸的,眼角立刻眉开。

    「这才像话嘛……」

    他拔开塞子,一GU甘冽浓厚的酒香立时散开,香气扑鼻,像一口就能化掉夜里的风。

    他仰头x1了一口,喉头滚动,饮罢还砸了砸舌,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好酒!」

    说着,他眼角余光一瞥,见到院外多了个人影。

    卫无咎撇了撇嘴,哼笑一声。

    他毫不在意,反而悠然地又喝了一口酒。

    「我们刚说到哪了来着?」他懒洋洋地问,一手把玩着刚才那根树枝。

    「说到阎罗花!」云雀立刻举手抢答,眼睛发亮。

    卫无咎点点头,慢悠悠的继续说着——

    有人看中阎罗花的身手,想请她杀人。

    她原本不接这类活,只杀人贩与拐子,守着自己的规则。

    但有一次,她破了例。那是个混迹市井的大赌徒,输红了眼,把邻家小孩卖去山寨,还笑着说是换口饭吃。

    她杀了他。

    後来,阎罗花开始多杀了一种人——抛妻弃子的男人。

    有人劝她:「这种人杀也杀不完的。」

    她不信。

    她杀的越多,凶名越盛。

    有人恨她,也有人敬她。

    但奇怪的是,她总没被官府捉到。

    不是因为她藏得多好,而是有人保她。

    谁保的?不知道。

    也许是像她一样的人,也许是被她杀过敌人的遗孤,也许,是她早年救过的小孩已长大rEn,在某处替她挡下了风声。

    直到有一日,她受雇杀一名宠妾灭妻的朝官。

    她照例查过背景——那男人对原配薄情至极,种种劣行传得人尽皆知。

    她潜入府中,一剑封喉。

    後来她得知,是那人的妾生子放出假消息,那人Si了,他才好谋夺家产。

    雇她的人,也是那妾生子。

    她彷佛见到那人的正妻留着血泪,用鲜血控诉她。

    然後,她把自己的左手砍了。

    从此,她的规则变了。

    少杀一种人,也不再受雇杀人。

    那之後不久,她寻到一夥拐卖孩童的山寨,杀了里头所有人。

    最後一个,是那群人贩子的首领。

    她站在那具屍T前,愣了很久。

    因为那人是个nV子,肩膀上有个胎记——那是她nV儿出生时身上的记号。

    她抱着那具屍T,坐在山风吹不到的角落,抱着她唱歌,唱山鸟的声音,唱春天的风,唱到声音哑了,然後一动不动持续三天三夜。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nV儿。

    也许那孩子早已Si了,这只是某种命运的残酷巧合;也许,她的nV儿真的变成了人贩子,只是为了引她现身,让她来找她。

    也许,那夥人根本不是人贩子。

    她的nV儿只是想拯救那些像她一样被拐走的孩子。

    真相,不重要了。

    再後来,江湖上再没人见过阎罗花。

    卫无咎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抬头望天。

    日头已西斜,夕yAn沉落在远处屋脊之後,天边的云被染成一片火红,像是谁用血晕开的画纸,缓缓流动。

    院中的灯还未点亮,光线渐暗不明,落日余光斜照在墙角,映得几张小脸都镀上一层温柔的橘红。

    小丫环们神sE仍未从悲伤中回神,云雀的手指紧紧扣着膝,小蚕低着头,小声问了句:「她是不是做错了……?」

    卫无咎没立刻回答,而是将视线移向阿冷。

    他看着她,语气忽然缓了下来,不再是说书的戏谑口吻。

    「这世上,不是只有坏人才会杀错人。也不是只有善人才会後悔出手。」

    「那阎罗花,不是错在杀错人——」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x口,「是错在她从没怀疑过自己会杀错人。」

    他将酒葫芦轻放一旁,眼神微沉:「冷丫头,你记着,你若以恨为刃,总有一日,那刀会反割回来。」

    「这第二问——可承其血?——不是问你有没有胆子出手,而是问你杀完之後,那滴血溅在心上,你扛不扛得住。」

    「你的心,若不稳,兵就会失控。」

    「到那时,就成了恶鬼修罗。」

    他顿了顿,又道:「杀人一点都不难,太容易了」

    「可这世上,最难的不是你怎麽持兵,是怎麽放下那兵,怎麽去背那份沉甸甸的玩意儿。那玩意儿,能把活人压Si。」

    他说完这段话,没再补充什麽,只把树枝丢进一旁水缸,发出一声轻响。

    阿冷一直没说话,但眼神深了。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掌心,那里此刻什麽都没有,但她仿佛看见一滴血,溅在掌中,不肯褪去。

    院中一时无言。

    云雀低着头,指尖绕着帕子边角不说话,小蚕红着眼x1了x1鼻子,花枝则是望着石板的纹路发呆。

    阿冷倚墙而立,神sE如常。

    一阵风吹过,吹动院墙边垂下的纸灯笼,吱呀作响。

    卫无咎终於动了动,抬手搔了搔头,长叹一声,半真半假地咕哝道:

    「讲得太重了是吧……老夫果然不适合说书。」

    他转头望着花枝,眼角一挑,语气故作正经:

    「要不你来?你讲阎罗花如何三十步飞簪取瓜,七十步削萝卜丝,说不定更有看头。」

    花枝一愣,然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蚕也笑得肩膀直抖:「哪有这种功夫啦!那是厨娘不是杀手啦!」

    云雀眼中还挂着泪,却也忍不住掩口而笑。

    卫无咎咂咂嘴,摊开双手,一脸无辜:「老夫可没说她不用刀,说不成是削瓜高手兼夜行刺客,白天市场杀价,晚上杀人,双修两路。」

    三人这下笑得前仰後合,院中沉重的氛围像被轻风一口吹散。

    众人笑声未歇,卫无咎忽地语调一转,声音压低,语气一派神秘:

    「话说巷口那屠夫——那庖丁解牛的功夫可真是出神入化,一阵刀工下来,哗的一声……」

    他顿了一下,眨了眨眼,像在等众人屏息期待,谁知下一句却没说。

    花枝眨眼问:「然後呢?」

    卫无咎咂咂嘴,拍了拍肚子,一脸委屈:「说着说着,老夫都饿了。」

    小蚕掩嘴笑:「卫爷爷刚刚不就吃了半盒糕点!」

    「那不能!」他拍大腿,「老夫想吃r0U——牛r0U,带筋的,热的,炖得烂烂的那种!」

    正说着,院外忽传脚步声,一道稳健声音随之而来:

    「既然前辈说饿,不如移步一叙?」

    众人回头,只见阮承让已迈步入院,神情如常,双手微举,对卫无咎拱手一礼:

    「承让有幸,今夜得听一段江湖佳话。不知前辈可愿赏脸?」

    夕yAn已没,院灯微亮,映得他眼神温润而坚定。

    「听着赏脸两字,老夫倒是JiNg神了。」卫无咎笑着,语气轻松。

    但他话锋一转,脚步未动,却站定看了阮承让一眼,眼里那点戏谑逐渐转为深意。

    「不过啊——」他慢悠悠道,「阮主簿的饭,老夫吃不起。」

    卫无咎笑着,语尾未落,却转而轻跃一步,踏上院墙矮檐,立於h昏暮光之中,身影斜斜,像猫又像风。

    他回头瞥了阮承让一眼,唇角弯了点弧度,像是看见了什麽好戏。

    他懒洋洋地道:「别为难几个小丫头。她们想听故事,老夫便说了。」

    语气轻淡,却有种不容置喙的自在。

    阮承让拱手回礼,面上平静如常,心中带着敬意。

    这等人,看似游戏人间,实则心机深远、身手难测。

    若能结交固然幸事,但若对方无意,也不必强求。君子之交,点到即止。

    「今日擅闯贵府,老夫也不是没诚意,临走前,送你一份小小的贺礼。」

    卫无咎说着,顿了一下,低头看向阮承让,语气淡得近乎调侃:

    「你那兄弟——背後有人。」

    这句话如风拂水,声不大,却激起一圈圈不见底的涟漪。

    阮承让眼神微震,彷佛心头一线绷紧。

    但他仅仅怔了一瞬,便低下头,神sE如常,恭敬作揖:

    「恭送前辈。」

    语中无惊,却藏着感激与警觉。

    卫无咎不再回话,脚尖一点,整个人便如烟一样没入墙头暮sE,转眼无踪。

    院中风过,带起一缕散落纸屑,悄然掠过阿冷衣角。

    阮承让转头看向她,语气平和:「是你的师傅?」

    阿冷想了一下,摇摇头:「他说过,他不收徒。」

    阮承让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惋惜之sE,终是轻叹一声,没有多说,只道:「可惜了。」

    他转身离去,背影沉稳,一如落日前最後一线微光,静静收束。

    院中灯火初点,余温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