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尘世无名 > (三十一)起兵问
    隔日清晨,天刚透出鱼肚白,丫环们便被护院从厢房放了出来。

    花枝一出来便急急张望四处,见灶房与偏厅间的过道空无一人,心头焦躁更甚。

    昨夜她和其他人被关在房内,只听见外头一阵混乱响动,待四周恢复平静时,又怎麽都不见阿冷回来。

    她心里头七上八下,既怕出事,又憋得难受,四处奔走寻人。

    正急得在院中踱步,忽听见脚步声传来,转头一看,正是阿冷自偏廊转角处走来,神情平静如常,只是眼中似多了几分疲sE。

    「你昨晚去哪了!」花枝一把抓住阿冷的手臂,语气又急又气。

    「全院都乱成那样,护院不让我们出门,我以为你也被关住了,结果又找不到你!」

    阿冷愣了片刻,才道:「我去保护琬姑娘了。」

    花枝一怔,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你,是不是……又动手了?」

    阿冷点了点头。

    花枝像是松了口气,反倒轻拍了她一下,咧嘴笑道:「好啊——我们冷大侠终於可以露面了,你知道这些日子我藏着这麽一个大秘密有多苦吗!」

    她说着说着,眼眶竟有些红了。

    正此时,一道轻快脚步声自外院奔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阿冷姐——!」

    云雀一脸兴奋地跑进来,小脸虽还有些苍白,眼中却亮得惊人:「你昨晚像仙人一样从天而降,一下就把那贼人踢翻了!我、我那时真的吓傻了,可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好厉害!」

    说罢她便扑过来抱住阿冷的胳膊:「阿冷姐,你怎麽会武功的?这麽厉害,怎麽以前都不说?」

    她话还没问完,花枝已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

    阿冷被两人一左一右缠着,神sE没什麽变化,却也没有挣脱。

    正说着,院外又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个小身影气呼呼地冲了进来。

    「阿冷你给我站住!」小蚕叉着腰,脸颊鼓得像蒸熟的包子,几步跨进来就直直地站到阿冷面前。

    「是不是好姐妹了?你会武功这麽大的事,为什麽一点也没说过?不拿我们当自己人了?」

    说着说着,她两只小拳头在空中挥来挥去:「要是昨晚我也在,我也能出手的好不好!贼人算什麽,我小蚕nV侠也不是吃素的!」

    她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气势万钧,但那圆滚滚的眼睛和N音未退的声线,无论如何也构不成威吓之感。

    花枝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云雀则一边捂嘴一边用力点头,似是全力配合小蚕的表演。

    阿冷看着她,仍是一贯的淡然表情,既未否认,也未多解释,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後头伸来,极其准确地敲在小蚕的脑袋瓜上。

    「哎哟!」小蚕吃痛,连忙转身,正见四娘一脸无奈地站在她身後,手中还拿着早起分发的帐册。

    她立刻换上乖巧表情,眼珠一转,说得像是朗诵似的:「四娘我只是说说罢了,说说的……真的,说说。」

    四娘不紧不慢地走进院中,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最後落在阿冷身上。

    神sE不似平日那般严肃,反倒多了些难得的柔和。

    「我来找阿冷。」她顿了顿,转向另外三人说道:「从今日起,阿冷的身份在府里略有不同。她仍是内院的人,但不再归灶房管,今後有事直接报我或夫人便是。」

    小蚕和花枝你看我我看你,一脸惊讶,云雀则似早有所觉,眼中闪过一丝释然的欣慰。

    花枝眼圈微红,笑着扑到阿冷身边,握住她的手:「早该这样了嘛,阿冷你本就与我们不同!」

    小蚕却像是突然醒悟一般,赶紧擦了擦鼻子,正sE道:「那就是升官啦?以後你可不能只顾自己啊!」

    阿冷没说话,只是转头看着四娘,语气平静却坚定:「我还是想继续在灶房帮忙。」

    这话一出口,连四娘也怔了怔。

    「你现在不一样了,不必再——」

    「灶房少人,若我不在,大家会更忙的。」

    这般朴实无华的回答,让四娘失笑,摇了摇头。

    「你这傻丫头,还是老样子。」她低声叹了口气,语气终於柔了下来,「随你吧。」

    语毕,她转身离开,步伐轻快许多,像是卸下了什麽忧心,那背影在晨光中显得宽和而稳定。

    留下三人还围在阿冷身边,笑着、闹着,一如往昔,却也隐隐带着几分新的敬意与期待。

    日子渐渐恢复平静。

    自那夜之後,府中人看阿冷的眼光便与从前不同了。

    有人刻意靠近,走廊相遇时笑得格外殷勤,没事便绕去灶房递话打听,说是请教厨艺,其实眼角余光都落在她身上,似乎是想搭个话、留个印象。

    也有人敬而远之,不敢靠近。

    远远见着她,便装作忙碌地转身,或是躲进门後不敢出声。

    甚至有几个杂役,一听见「阿冷」的名字,神sE便有些紧绷,像是听见了某种传说中的人物。

    阿冷自己却没什麽感觉。

    她仍旧每日按时起身,推门迎风,打水、洗米、生火、切菜。

    柴火在她手中如有灵X,火候始终稳妥,汤水香气四溢,一如往常。

    她不觉得自己有什麽不同,不过是尽了本分,护她想护的人,做了一件应做之事。

    她依然在灶房帮忙,依然在课堂後向刘夫子借纸笔,趁着阮姑娘练字之际,悄悄跟着描一两笔。

    有时替累极的云雀夜间守着琬姑娘的门,手中捧着茶壶,静静坐在门外小凳上,听夜风轻响。

    有时帮小蚕算帐,虽然认真,却总慢小蚕半拍,每当数错时,小蚕便气呼呼地嘟嘴,却从不真怪她。

    更多时候,则是花枝的试菜人——哪样新菜sE、糕点,没把握的咸甜b例,总要阿冷先尝上一口。

    阿冷总是吃得一脸平静,偶尔眉峰轻挑,就是对她的最大评价。

    日子仿佛未改。

    又过了数日,天气转暖,日头也明亮些。

    这日午後,灶房里方才热气蒸腾完一锅汤,阿冷正擦着手,便见小蚕从外头急急跑来,眉开眼笑地道:「四娘让你立刻去正厅,说是夫人召你,有事吩咐。」

    阿冷点了点头,交代了一句,便抬步而行。

    正厅中,已备好香茶与矮几,阮夫人沈如蓉坐在主位上,神sE温和却含郑重,旁侧还有管事嬷嬷与几位nV仆陪侍。

    见阿冷进来,夫人朝她轻轻一笑,举手示意她近前。

    「阿冷,你救了琬儿,这事我们一家人都记在心里。」

    她说得平静,语气不高,却听得在场所有人都默然肃然。

    「阮家向来赏罚分明。该罚者罚,该赏者,自不会少了你。」

    说罢,她点了点头,杜嬷嬷便打开身边的盒子,一件青sE的短打nV装摺得整齐,上头绣着暗纹流云,其下是质地上乘的玉簪与束发环,皆非凡品。

    而最下方,则是一块小小的腰牌,其上雕有一个篆T「冷」字,抛光如镜,边角隐隐有护卫纹记。

    「这是我亲选的衣裳,合你身形;这发环,是我出嫁时母亲所赠,如今转与你,也算是你在府中有了身分;这腰牌往後随身带着,守门的无需再多问。」

    阿冷接过物什,双手微颤,低头行礼:「多谢夫人。」

    「此外,你往後住处可另设,可单独用膳,府中多处皆可自由行走。」

    阮夫人语气仍是温和,却带着不容推辞的肯定。

    阿冷顿了顿,低声道:「我能否……还是与大家一起住?灶房少人,我离了,大家会更忙。」

    阮夫人望着她的神情微凝,片刻後点了点头:「可,只要不逾矩,府中人都会让你方便。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若那日你没赶上,我们阮家……我,当娘的,又该怎麽活?」

    她这话说得淡,却充满谢意。

    阿冷再度俯身,长长一揖。

    当晚回到房中,花枝早已眼睛发亮地等着她,小蚕也攒着劲要看她换衣裳,云雀更是手里端着刚热好的水盆等着她洗手。三人七嘴八舌地嚷着,催着她换新衣。

    阿冷无奈,只得照做。

    她将青衣展开,轻轻穿上,衣料贴身而利落,袖口略紧,方便动作。

    再以玉簪将发束成高束,束发环绕在後,黑发如瀑、束如马尾,乾净俐落,映着她平静无波的眉眼,竟有几分凛然英气。

    三人看着她出来,先是安静片刻,随即花枝一声「真好看啊」,小蚕也跟着鼓掌,云雀眼里都快冒星星。

    阿冷低头看看自己,又m0了m0腰间的冷字牌。

    她抬起头,对上了三双眼睛——花枝的灿笑、小蚕的雀跃、云雀的崇拜。

    那些目光里没有丝毫嫉妒,只有满满的惊喜与发自内心的喜悦,彷佛她穿上的不是什麽特别的衣裳,而是全府的光彩。

    那一瞬间,阿冷心头忽地涌上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像是微风拂过池面,泛起一圈涟漪,又像是灶房里一锅汤熬得正香,飘出一丝熟悉的味道。

    她想,这就是书里说的「骄傲」吧?

    不是高高在上,也不是目中无人,而是别人看着你,你也看见了自己——原来做的事,有人记得,也有人愿意为你高兴。

    阿冷垂下眼,轻声说了一句:「别看了……好像我真有多稀奇似的。」

    花枝哈哈大笑,小蚕拍着手说:「是啊,就稀奇!」

    云雀则静静地笑,眼睛弯成月牙,像是心里藏了一盏灯。

    某日晚间,月已过中天,风卷着乾枯的叶影,在nV仆院的墙角低低掠过。

    火盆早熄,屋里一片静谧,仅有角落一盏小灯笼微微摇曳,映出守夜人的剪影。

    阿冷倚墙而坐,手中握着腰间那枚刻着「冷」字的令牌,眼神沉静,像是在回味什麽,也像是在等待什麽。

    忽地,她鼻翼微动,捕捉到一缕极淡的酒香。

    还未起身,一道影子已从墙头轻落,像是风过瓦脊,不惊尘、不惊鸟。

    老人衣襟微敞,头发有些乱,但眼神沉定,腰间挂着一只铜制酒葫芦,在夜风中微微碰撞发出清响。

    「又守夜呢,小丫头?」老人笑着,声音低哑,却带着几分戏谑。

    阿冷没有立刻回答,只侧过头看着他,警戒转为安定,点了点头:「是你。」

    老人没说什麽,只拍拍葫芦,坐到她对面一块石礅上,自顾自饮了一口。

    阿冷静静地看着他喝酒,月光将葫芦上的铜纹反S成淡淡光圈。

    她开了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为什麽是我?」

    老人抬眼看她,没有急着回答,只将酒葫芦盖好,手指轻轻一敲:「嗯?」

    「那天你教了我……」阿冷语气平平,却能听出那句话压了很久,「後来你又来问我,又暗示我——为什麽?」

    老人咕噜喝了一口酒,抹了抹下巴的胡渣,笑得像一只老狐狸:「你觉得为什麽会是你?」

    阿冷皱起眉。

    她不喜欢这种答非所问的话,把问题抛回来,要她自己找答案。

    她没说话,但脸上那点微妙的不悦,藏都没藏。

    老人一看就懂,撑着膝盖,放声大笑:「哈哈——丫头这个眼神,和老夫认识的一位小祖宗真像……」

    他笑得前仰後合,酒葫芦在他手里跟着晃个不停。

    但笑着笑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咳了一声,摆出一副半真半假的正经模样:「罪过罪过,老夫这副模样闯进人家府里,还大笑喧哗,真不合礼数……读书人啊,总得记得自己是谁。」

    说着,他还作势朝主院方向拱了拱手,一脸「我知错了」的滑稽神情。

    阿冷看着他这幅模样,嘴角终於有些动了动,却没说什麽。

    老人轻咳一声,似要将自己从笑意中拉回正题。

    他坐直了些,将酒葫芦收回腰间,目光望向远处微微摇曳的灯火,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书卷气的节奏与节制:

    「老夫,名卫无咎,字可略,早年得一机缘,得以习武,然浮沉江湖数十年......」

    他语气平和,语意却沉重,如同老学究讲完一篇训诫之文。

    阿冷静静听着,没有cHa话。

    卫无咎忽然神情一顿,话音戛然而止。

    像是什麽突兀的思绪忽地撞进他脑海,他怔怔地望着夜sE中的一处,眼底慢慢浮现出一层Sh气。

    那一瞬间,读书人的风骨全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怀念与隐痛。

    「她说过……她说过想要那糖人……」他喃喃低语,像是与自己说话,又像是说给夜sE听。

    忽地,他咬牙低咒一声,伸手拔开酒葫芦,再灌了一大口。

    浓烈的酒气溢出,像是用来压下他眼中那一丝近乎崩溃的情绪。

    「一醉解千愁。」他低笑一声,笑得苦涩。

    说罢,他从破旧的外袍中cH0U出一小捆被绳索绑紧的竹简,看似随意,却极其小心地丢向阿冷。

    「接着。」

    阿冷抬手接住,手一触到那竹简时,感觉到一GU近乎沉甸的重量,那不是物理上的分量,而是某种久经岁月、饱含记忆的沉实。

    她低头看着那竹简,没有立刻开口。

    卫无咎则只是重新靠坐在石礅上,酒意略转,双目微阖,仿佛整个人也随那份沉痛一同静了下来。

    阿冷低头,慢慢将那捆竹简解开。

    粗麻绳一松,淡淡的竹香与岁月气息一同弥漫开来。

    她翻开第一片,月光斜斜映下,映出一行工整、却笔力藏锋的字句——

    「一问:为何执兵?」

    若不自知何为动手,兵在手,杀在身,而道无归也。

    阿冷眼神微动,继续往下看。

    「二问:可承其血?」

    血溅衣上可洗,溅於心上,不可除。心若不稳,兵必失控。

    「三问:敌为谁?」

    执兵者常视外敌为仇,然真仇或隐於己心。未明敌面,切不可妄动。

    「四问:心动否?」

    手未动,心已杀,或因怜、或因怒,若心不正,剑必偏斜。

    「五问:何归?」

    一杀、二守、三断,若无所归,终为兵所困,化为刃下孤魂耳。

    最後一行,笔势略重,字字如镌:

    「故曰:兵之首,为人心。兵不可拥人,惟人可驾兵。」

    阿冷默默盯着那字迹,视线从上到下缓缓滑过,彷佛每个字都沉在她的心里。

    她眼神专注,努力分辨着这些字,她有些认得,有些不认得。

    就在她眉头微蹙,试图默念其中几句、思索那些她未曾见过的词义时,对面卫无咎低低开口了,语气懒洋洋地却不无正sE:

    「老夫不收徒。」他说,「但见你这小丫头有几分悟X,不想这份传承失了主。」

    他抬起手晃了晃酒葫芦,像是要冲淡语气的分量,又像是将一段责任抛出。

    「你好好看着,这五问啊,不是教你怎麽杀人,是教你怎麽不乱杀人。过几天我再来——考校考校你,看你悟了多少。」

    他语毕,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带着既是长者,又似赌徒押注时那种「看你成不成」的神sE。

    夜风轻轻拂过,石缝间虫声细碎。

    阿冷没说话,只将竹简收好,点了点头。

    语毕,他拍了拍膝盖,晃悠悠站起身,动作看似散漫,却无一分迟滞。

    下一瞬,那道佝偻而高瘦的身影便隐入了墙後Y影,脚步无声,宛如一缕拂过瓦脊的风。

    阿冷目送他离去,直到最後一片衣角也融入夜sE,才缓缓低头,将竹简紧紧收进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