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一场冬雪初歇的清晨。
李宏朗站在捕司後院,手中捏着一张新拿到的口供纸,纸面已被反覆翻阅,边角微卷。
他的眼神落在字句之间,眉头却皱得越来越深。
晨风掠过天井,衬得他高大笔直的身影格外沉静。
他肤sE黝黑,五官端正却带着几分天生的刚y,浓眉如锋、鼻梁如斧,嘴角线条常年绷着,不笑也不怒,自有一GU压迫气场。
额角因多年风霜与刑案C劳,早已晒出一道道深褐痕迹,让他在捕司里被戏称为「黑脸汉子」。
此刻,他盯着纸上的字,面无表情,指节却紧扣纸边,沉思如铁。
那日Si巷五屍案之後,他几乎未曾歇息,连日调查、走访街坊,终於从几名菜贩与路人断断续续的供词中,拼凑出一条可疑的线索。
——当日午时左右,城东米巷,有个年约十四、五的小丫环,在市集上追着一个形迹可疑的男子跑过几条街,最後消失在茶铺附近的小巷。
这与他们发现屍T的时辰相近,地点也只隔两条街。
更巧的是,另一处又传来消息——有人看到两个小丫头推着破车,车上盖着布,像是运着什麽东西,模样十分狼狈,匆匆走过南市街口。
李宏朗冷眼扫过这些资讯,在脑中迅速g连起当日的雪、那五具断骨屍T、现场几无痕迹的情况,以及那诡异的……Si前神情。
他指节一紧,咔地一声将纸张折成四角塞进怀中,转身往捕司外走去。
没带手下,也没向谁报备。
他心中已有方向。
——阮府。
他记得,口供中提到的那两个丫头身穿素sE短袄,下摆绣有极细密的石青纹边,是宁川大户阮家的家常制式。
他虽对阮府主事者认识不深,但「阮承让」这个名字,在府衙中并不陌生。
作为主簿,阮承让处事一向拘礼守规,行止有度。
李宏朗对这种人没什麽好感,也说不上讨厌,就像簿册上的字迹工整、不出格,翻过就算。
如今有人Si了,无论那两个小丫鬟是目击者、受害者、还是另有角sE,他都得问个明白。
走出城西捕司时,雪已停了两日,街道乾净许多,yAn光洒在石板路上,留下一片片Sh痕与碎光。李宏朗顺着巷弄往阮府方向而行,步履沉稳。
刚转过一条转角,他忽听见前方一处废墙下,有人在念诗。
声音微哑,带着浓浓的酒气: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他循声望去,一名老乞丐坐在墙根,头发乱如草丛,披着一袭破布似的旧袍,手里晃着个酒葫芦,一边饮酒一边摇头晃脑。
那老者神情恍惚,面上却带着几分隐约的笑意,像是对着谁说话,又像自言自语。
李宏朗刚要绕过他,却听见一声突如其来的细语,从耳边无声飘入:
「到此为止。」
他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道寒芒。
那声音……不似风,不似人语,却清楚地撞进了他的脑海,彷佛有人贴近耳侧低语。李宏朗猛然转头,目光锁定那名老乞丐。
老者仍是笑YY地晃着酒,却像早已知晓他会这麽看过来,举杯向他虚敬了一下。
接着,另一道声音再次落入心间,语气仍是那样懒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那五人,是我动的手。那两个小丫头,别去吓着了。」
李宏朗眼神一冷,手已探向腰间刀柄,整个人绷紧如弓。
他从不信鬼神,更不信什麽江湖传说。
但此人能悄无声息将声音送入他耳中,且语气中对五人Si状了若指掌——此人,绝非市井中人。
那名老乞丐却毫不在意他戒备的神情,反倒晃着酒葫芦,轻轻叹息了一声:
「人生难得糊涂,神捕大人何必认真?」
他话音未落,酒香混着微雪,被风吹得飘散而去,仿佛整个人都与这风雪一道,变得模糊。
李宏朗目光如刀,SiSi盯着眼前人,下一刻——
肩头忽然一沉。
他还未出招,那老乞丐竟已绕至他身後,轻轻地在他肩上拍了一记。
那手法不重,却稳稳压住他尚未出鞘的杀意。
「别这麽紧张。」那人语调懒洋洋的,像在劝一个刚刚抓错人的捕快,「老夫若是想灭口,何必等到你来?」
李宏朗浑身一震,倒不是被拍痛,而是心头一GU寒意缓缓升起。
对方竟能在他全神戒备时悄无声息地b近至背後,这份身手——已非「厉害」二字可形容。
他慢慢转过身,收回气劲,长长吐了口气。
「高人出手,府城蒙福。」李宏朗拱手,行了一礼,声音低沉有力。
老乞丐似乎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笑得眼角皱纹像褶纸般舒展开来,一口浊酒咕噜入喉,还打了个嗝。
「行礼就免了,我这副模样,哪当得起捕头一拜?」
他摇着破葫芦,晃了晃身上的破袍,露出一副全然不以为意的模样。
「不过你这人……倒还有几分意思。」
老乞丐眯起眼睛,打量着李宏朗,不急不缓地绕了一圈。
「你这双靴,虽无军纹,但靴底磨损极有规矩,内侧略高,外侧微沉,是长年军中C练的步法所致。」
「你方才步子落地,不颤不虚,沉稳带劲,左脚略重三分,这份沉重与惯X,唯有在校场上、经年累月与军械一同磨练才能练出。」
「再看你呼x1,极快收敛,即便此刻惊怒,也只是一口气压下去,而非寻常百姓的急促。」
他说得云淡风轻,语中却句句如针,一针一线,把李宏朗的底子缝了个七七八八。
李宏朗心头微震。
这些特徵,连多年同僚都不一定能察出几分,眼前这名老人竟一眼看破。
他眉头一挑,收起原本还带着几分试探的态度,改为肃然一拜:「前辈所言不差,在下早年从军,後转司捕,一路查案查人,查到今时。眼力如您这般的……不多见。」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真诚与敬意:「不知前辈高姓大名,日後也好奉茶请教。」
老乞丐闻言一愣,旋即大笑,笑声中有几分老酒的余劲,又像雪中一阵风,冷意里藏着暖。
「高姓大名?」他啐了一口,挥挥手道:「名字这种东西啊……知道了也没什麽好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远方灰白的天边,像是想起什麽旧事,声音忽低了几分:
「就当我是一个……喝醉了的老东西罢。」
说完这句,他又灌了一口酒,仰头洒下几滴,像是在祭一个过往,或一段旧梦。
李宏朗脸sE微沉,看着眼前这老乞丐不愿透漏身份,心中虽有疑虑,但对方的手段与眼力却让他不敢轻忽。
他收回拱手,语气转为坚定,目光直视老乞丐的眼:
「在下受朝廷所命,职责所在,出了人命便不能就此草草结案。无论是何缘故,都当查个水落石出,给城中百姓一个交代。」
老乞丐闻言,眯了眯眼,眼底闪过一丝深沉的光。
他打量着李宏朗,像是在判断什麽,片刻後,忽地轻笑一声,那笑声带着几分玩味,又带着几分老练的洞悉。
「倒有几分骨气。不过……」老乞丐缓缓收起笑容,语气淡然却带着一GU居高临下的轻蔑。
「几个小贼抢劫不成,Si了也就Si了。街头巷尾的烂命,每日不知多少,何必如此当真?」
李宏朗眉头紧蹙,沉声道:
「下官只认规矩与证据,人命不是草芥。」
老乞丐摇了摇头,语气更淡了:
「规矩?证据?呵。这巷子里的事,没有什麽天大隐情,更没有什麽大人物在後头指使,就是场意外,一个清清白白的小事。」
他将酒葫芦甩了甩,发出咕噜的声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你若真想有个交代,老夫可以帮你。南坊那个贩私盐的刘老三,窝藏数起命案;还有城西那帮专劫单身行脚商的黑风余孽。这两案可都是府衙挂了三年的无头公案,老夫知其藏身之处,交与你,算作你我之间的情面。如何?」
李宏朗猛地一震,脸sE瞬间凝重。
刘老三和黑风寨都是宁川府多年未破的悬案——前者背景复杂,牵涉私盐贩运,後者则狡猾难捕,令府衙颜面尽失。
如果真能破获这两起大案,确实能足以抵消今日这桩无头公案的「失职」。
他抬眼看向老乞丐,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警惕。
这老乞丐,竟然对这些陈年旧案了如指掌,而且能随口抛出,彷佛只是囊中取物。
「你......前辈为何要助本官?」李宏朗沉声问,语气中带着警惕,显然不信这种无缘无故的好意。
老乞丐轻蔑地笑了笑,语气淡然却带着一GU居高临下的嘲讽:「不过是些垃圾,顺手清理罢了。
「你查他们,是为了你的规矩;我帮你,是为了清静。各取所需,何必多问?」他仰头又灌了一口酒,转身便要走。
李宏朗站在原地,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
他看着老乞丐远去的背影,脑中嗡嗡作响。
他知道,今天这案,他或许真得「糊涂」一回了。
夜深,寒意渐浓。
阮承让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古朴的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剪影。
案头,堆叠如山的公文与嫁妆文书几乎遮蔽了半张桌面。
他端坐其後,眉头紧锁,指尖轻捏着一枚朱笔,却迟迟未落。
他面前摊开的,是一份被户曹司退回的嫁妆契书。
这份契书年代久远,纸sE泛h,其上所载的几亩妆田,乃是阮府祖传的良田,契书保存完好,历代交割都无争议。
然而,户曹吏阮承祯的批注,却是极其细微的墨渍模糊,以及对一处角落「甲子年」印章不合规的质疑。
这种藉口,若非刻意刁难,根本不值一提。
阮承让闭了闭眼,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
户曹司那边,自庶弟阮承祯上任以来,便对府内所有相关的田产、人丁往来文件,审查得极为严苛。
自琬儿婚事敲定後,更是变本加厉。
他想起数日前,户曹司派来的小吏,态度恭谨却不容置疑,声称要对所有陪嫁丫鬟的身契进行逐一核对籍贯与出身,甚至要求这些丫鬟必须亲自前往户曹司问话,以确保阮府清誉,避免贼人混入府城。
「户籍管理」本是户曹吏职责所在,尤其在嫁娶这等大户人家的事上,谨慎些亦无可厚非。
然而,阮承祯却是将这些「合乎规矩」的流程,无限地放大与拉长。
一个身契的核验,往往要拖上大半日,甚至数日。
那些陪嫁的丫鬟们,原已开始训练嫁入顾府後的规矩,如今却不得不为这无止尽的盘问而奔波,训练进度大受影响。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这些刁难,阮承祯从未直接出面,总是由下级小吏传达。
而这些小吏的语气,无一不带着职责所在的客套与不容推辞的坚决。
他深知这一切背後的推手是谁,却苦於抓不到任何足以指控的把柄。
公开斥责?那只会坐实自己因私废公的形象。
窗外,寒风吹拂,将枝头残雪卷落,发出簌簌轻响。
书房的炭火盆渐渐熄灭,冷意从脚底钻上心头。
阮承让闭上眼,脑中浮现出阮承祯那张温和却藏不住算计的脸。
他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悄然深入骨髓。
阮承让的书房灯火依旧亮到深夜,而灶房的熄火声却早已沉入更深的巷底。
整个阮府被冬夜笼罩,只有巡夜的仆役脚步声偶尔在长廊响起,伴着远处更夫那沉闷的敲锣声,提醒着时辰流转。
阿冷半夜醒来时,铺位上仍是漆黑一片。
身侧花枝的呼x1平稳,小蚕也睡得沉。
她睡不着,那日Si巷里的画面,像陈年的酒,在她心头越酿越烈。
木棍与铁尺的碰撞声、对手眼中翻腾的杀意、以及那道突如其来、直击心底的声音。
她不自觉地回忆着战斗时,那种能够掌握自身的感觉。
她曾偷偷在无人时,试图模仿那日踢出的角度、挥舞的力道,可少了那份生Si间的T悟,便总觉差了什麽。
她也想不明白,那个老乞丐对陈旺做了什麽,为何他醒来後像是记忆空了一角。
那份凭空抹去记忆的力量,让她感到一丝难以名状的「不祥」,却也隐隐透着某种答案的诱惑。
夜半时分,灶房轮值将熄的炭火还需清理。
这是最僻静的差事,近日阿冷开始值夜,今日被独自派往後院的灰烬区。
她抱着沉重的灰桶,脚步无声地穿过长廊,来到靠近府邸围墙的一个角落。
这里堆放着待清运的炉渣,墙外是条窄小的、几乎无人经过的巷弄。
她将灰桶轻轻放下,鼻尖嗅到空气中混杂的焦炭与夜露气味。
正yu弯腰清理,忽地,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得彷佛在耳畔响起的气音,从墙外飘了进来。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夜虫的鸣叫。
那声音粗哑而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岁月风霜感,是那日巷中,在她脑海中出现的声音。
她想起那个老乞丐的身影,彷佛在黑影中看着她。
阿冷的身子猛然一僵,她手中的扫帚轻轻擦过地面,发出极细微的声响,却像此刻的心跳般剧烈。
她猛地抬头,眼神警觉地扫向墙头。
冬夜沉寂,只有几株老梅的枝影在墙头摇曳,没有任何异样。
她盯着那片黑暗的墙头,身形一动不动,连呼x1都屏住了。
她知道,那声音并非幻觉,它真实地存在过。
就在她紧绷到极点时,那声音再次极其轻微地响起,如同直接钻入了她的意识深处,化为一个无声的诘问:
「身犹困笼,心可观天?」
这句话如同闪电般划过阿冷的脑海。
她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脸上平静的神情终於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一丝极深的困惑与震撼。
她猛地向前迈出半步,右手下意识地伸向墙壁,似乎想抓住那声音的残影。
然而,空气中那GU异样的气息,已在她触及墙壁的瞬间,悄无声息地消散。
墙外恢复了彻底的寂静,只有风声轻轻吹过。
阿冷的手缓缓收回,触及墙面冰冷的石砖,却没有任何温度。
那道声音,那份存在的气息,来得无声,去得无影。
她站在原地,任由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浸透四肢百骸。
那句诘问依然在脑海中回荡,激起阵阵涟乱。
她不知道那个老乞丐是谁,为何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现身又消失,更不知道为何他的声音能直接落入她的意识。
有人,在观察着她,甚至,在以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引导着她。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堆积如山的炉灰上,手中的扫帚显得格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