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岁末的气息愈浓,阮府却不再有往昔那种准备年节的闲适与喜悦。随着腊月更深,婚事筹备进入紧要关头,府内的气氛也变得格外紧绷。
灶房里,洗菜的水声、刀砧的敲击声b往常更为频繁,厨娘们脸上的笑容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焦躁。
连平日里最Ai说笑的婆子,也变得惜字如金,只在偶尔的叹息声中,流露出一丝不满。
「哎哟,这嫁妆的帐单,还让不让人活啦?」午间歇脚时,一名负责清点库房的杂役悄悄抱怨,手中拿着一叠厚厚的单据。
「一张妆田契书,来来回回退了三回!说是甲子年的墨淡了,要重开文书。这不是存心刁难嘛!」
一旁替花枝分拣豆子的丫鬟也低声应和:「可不是嘛,连陪嫁丫鬟的身契也查得跟贼似的,每日都要我们送人去户曹司问话,一问就是大半天。刘婶家的闺nV小翠,就因为她娘家在外乡,籍贯核对不清,生生被刷下来了。眼看着嫁期将近,再换人哪里来得及?」
阿冷静静地听着这些抱怨,手上的活计不停。
她能看到这些仆役脸上的疲惫与眼底的无奈,也能感受到整个阮府大房被无形之手紧紧勒住的压抑。
她没有像其他丫鬟那样出声附和,只是默默记下了「甲子年的墨淡了」、「籍贯核对不清」这些细节,以及其中蕴含的「刁难」和「不合理」的情绪。
那句「身犹困笼,心可观天?」如同一把钥匙,悄然打开了阿冷对「观人」和「悟道」的另一层理解。
身处这座如同笼子般戒严的府邸,她无法离开,但她的「心」却能更细致地「观」察周遭的一切。
她开始有意识地将这种观察应用到阮府的「暗流」中。
她观察那些因压力而焦躁的仆役,看他们如何因惧怕惩罚而小心翼翼,如何在背後窃窃私语,甚至如何在眼神中流露出对主家的不满。
她也观察四娘,看她如何冷静地应对层出不穷的「问题」,虽然疲惫,却始终维持着严谨的姿态,连眉心那一丝微不可察的皱褶,阿冷都能捕捉。
每当灶房夜深人静,或清晨微亮时,阿冷便会偷偷在後院的角落,或在井边打水时,默默回想上次战斗时身T的感觉。
那种「世界慢下来」的状态,那种对力量的「掌控」与「配合」。
她试着在洗菜、劈柴、搬运重物时,调整自己的呼x1和重心,让身T更顺应那GU「劲」,更高效地完成动作。
她学会如何让水桶更稳,如何让柴火劈得更省力,如何让脚步在Sh滑的地面上不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午间刘夫子离开後,便是阿冷与阮琬学习识字的时间。
阿冷现在能辨认的字越来越多,但她学字的方式与常人不同。
她不只是记忆字形,更是试图理解字的「意」。
那日,阮琬正在教她读一本《礼记》的节选,其中有这麽一句:「礼者,天地之序也,人之所以生也。」
阿冷手中的笔微顿,眉心轻蹙,她不解地望向阮琬。
「姑娘,这个序,是什麽意思?」她声音依然轻平,却带了些许困惑。
阮琬温柔解释:「序啊,就是规矩、秩序。就像府里有规矩,早晨J鸣了,丫鬟们就该起;天黑了,门房就该落锁。万事万物,都有它自己循的理,这就是序。」
阿冷听得似懂非懂,又指了指「人之所以生也」这句:「那……人为什麽要生在序里?」
阮琬轻轻一笑,耐心道:「这是圣人说的道理,意思是说,人依照礼法规矩而活,才能安身立命。就像我们阮府,有了规矩,大家才能各司其职,不乱。」
阿冷没再问,只是低头沉思,眼神却透着一丝深远。
她想到了那句「身犹困笼,心可观天?」。
身处阮府的「礼之序」中,她却像个被束缚的「笼中鸟」。
她也想到了巷子里那五具身躯,那种「秩序」的崩坏。
等到刘夫子授课时,阿冷依然照例在旁磨墨备笔。
当刘夫子讲到《论语》中一句「君子不器」时,阿冷的心头又是一阵疑惑。
阿冷在磨墨的间隙,忽然低声开口,问道:「夫子,这不器……是什麽意思?」
刘夫子原本半阖着眼,听到这句问话,他眉头一皱。
这个丫鬟从来不问课上的事,何况这句「不器」是论语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对一个刚识字的丫鬟而言,过於艰深。
「咳。」
刘夫子清了清嗓子,略微睁眼,斜睨了阿冷一眼:「器者,器物也。君子不应如器物般,只拘泥於一途一用。」
他说得简练,语气中带着不耐烦,显然不打算多做解释。
然而阿冷却没有退缩,她那双清冷的眼眸,此刻竟带着一丝执着的光,静静地看着刘夫子,像是极力想从他眼中寻求更深层的答案。
刘夫子被她这种不屈不挠的眼神看得微微一怔。
他从未在一个下人,尤其是一个小丫环眼中,看到这种纯粹的求知yu,不带任何讨好,只有ch11u0lU0的困惑。
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稍缓,彷佛面对一个真正想求学的士子:「不器者,不限於一艺一能,心怀大道,方成君子。」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譬如一把刀,只会砍,便是器。若知何时该砍,为何而砍,那便是人。」
这番话,对阮琬而言是深奥的儒家哲理,但对阿冷而言,却像是醍醐灌顶。
她脑中瞬间闪过那天老乞丐对地上那些人说的「作恶无胆,求生无义。尔等鼠辈,怎配谈论饶命?」的画面。
她眼神微颤,似有所悟,却又无法言说。
她开始思考,自己手中那根木棍、那支木簪,若只为「打」而打,便是器。
但若她知「为何」而打,「为何」而挡,那便不只为器,而是为「人」。
她眼神微颤,似有所悟,却又无法言说。
刘夫子看着阿冷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复杂神情,心中不禁一动。
这丫头,看来真不是个寻常的。
他本以为她只是好奇好玩,哪知她竟能从这些基础的学问中,悟出某些道理。
他轻点了点头,对这个「愚笨」的丫鬟,心中竟升起了一丝认可。
一句话,两种思路,形成美丽的误会。
阮府的压抑气氛,在岁末临近时达到顶点。
阮承让的书房灯火夜夜不熄,户曹司的文书往来更是频繁。
这日清晨,灶房气氛格外紧张,因为一批刚从库房领出的「婚礼用品」被发现有问题。
「四娘,这是库房送来的喜蜡,说是给主子房里挂的,怎麽油气这麽重?还带着一GU子怪味!」一名婆子捧着一对红烛,皱着眉向四娘汇报。
四娘接过喜蜡嗅了嗅,眉心紧蹙。
这批喜蜡原本应是清雅的松香,此刻却带着一GU浓郁的、夹杂着药草的异味。
她想起杜嬷嬷对所有主子物品的「核查」吩咐,心中一沉。
这显然不是寻常的「货物问题」,而是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阿冷就在一旁打扫,她能闻到那异味,也能从四娘和婆子的表情中,读出那份隐藏的警惕与愤怒。
她想起那只被动过的陶罐,以及水缸里排成三角的叶子。
这一切,都像一条无形的线,将「二房」与「婚事」和「异样」串联起来。
四娘的脸sE瞬间凝重,她几乎是立刻将那对异味的喜蜡交给身边的婆子,语气沉稳却不容置疑:「立刻将这批喜蜡送到杜嬷嬷那里,任何人都不得碰触!禀报嬷嬷,就说有急事。」
婆子感受到四娘话语中的严肃,不敢怠慢,抱着喜蜡匆匆而去。
阿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感觉到一阵无形的寒意蔓延开来,这气味似乎b她想像的更不寻常。
不一会儿,杜嬷嬷便亲自过来了。
她身形虽然佝偻,但眼神锐利,透着久经风霜的智慧。
她先是从婆子手中接过喜蜡,放在鼻下轻嗅,眉头也跟着紧锁。
「这GU味儿……」杜嬷嬷喃喃道,脸sE渐沉。
「四娘,你做得很好。此事非同小可。」她沉Y片刻,果断道:「立即派人去请胡先生过府一趟,越快越好。另外,派人去知会夫人,就说我有要事禀报,请她移驾到西厢房。」
她口中的胡先生,是阮府世代相交的世交郎中,医术JiNg湛,且为人谨慎可靠,是阮府信任的老人了。
阿冷跟着四娘回西厢房时,只见阮夫人沈如蓉端坐主位,眉眼间压着一丝愠怒。
杜嬷嬷侍立一旁,脸sE肃穆地将喜蜡之事详细禀报。
「夫人,这批喜蜡,老奴不敢怠慢,已请胡先生前来辨别。这气味来得蹊跷,恐有异样。」杜嬷嬷沉声道。
沈如蓉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的怒气隐而不发。
不多时,胡先生便气喘吁吁地赶来。
他年逾花甲,须发皆白,却JiNg神矍铄。
见到阮夫人和杜嬷嬷,他行了个礼,便立刻被引到案前,仔细检查那对喜蜡。
胡先生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针,轻轻探入喜蜡中,再cH0U出。
银针尖端并无变sE,他摇了摇头。接着,他凑近喜蜡,又取出一块浸过不知名药水的丝巾,覆在喜蜡上轻轻摩擦,再放到鼻下仔细嗅闻。
沈如蓉与杜嬷嬷的心猛地一紧。
「敢问先生,是何物?」沈如蓉问道,声音透着一丝压抑。
胡先生沉声道:「此乃一种极为隐蔽的迟缓香,从一种名为郁结草的香料中提炼而出。若长期点燃,或在封闭环境中持续嗅闻,便会缓慢侵蚀nV子T内的气血,导致……」
他顿了顿,面露难sE,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导致g0ng寒、月信不调,严重者,甚至会影响……子嗣。」
「什麽?!」沈如蓉猛地拍案而起,纤长的指甲几乎嵌入手心,眼中喷S出熊熊怒火。
「影响子嗣?!」
她x口剧烈起伏,原本压抑的愠怒此刻完全爆发出来,脸sE铁青。
「好啊!好一个阮家二房!这等明目张胆的手段,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分明就是来恶心大房,让老身难堪!」
杜嬷嬷连忙上前,轻轻拍抚着沈如蓉的背,安抚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啊。」
阿冷站在角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看着阮夫人愤怒的脸庞,脑海中却浮现出那句:「身犹困笼,心可观天?」
在这个看似「有序」的阮府里,暗cHa0汹涌,人心险恶。
那些「不合理」的刁难,嫁妆文书的来回退批,陪嫁丫鬟的身契审核,以及此刻掺毒的喜蜡,无一不在说明,这座「笼子」里,早已没有了「序」,只剩下Y谋和恶意。
阮夫人沈如蓉的怒斥,如同引爆了一场无形的雷霆,让整个西厢房的空气都为之震颤。
阿冷静静地站在角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可就在胡先生提及那「郁结草」的气味时,一GU奇异的熟悉感,忽然自她心底升起。
这种熟悉感,并非清晰的记忆,而是一种模糊的、潜意识的连结。
她本能地闭上眼,试图将那GU刺鼻的药草异味,与她脑海中庞杂的感官记忆进行b对。
「序者,天地之序也。」阮琬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阿冷努力将这些感官信息「排序」,将它们从紊乱的状态中理清。
她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灶房的画面:劈柴的声音,烧火的热浪,还有那些日夜不息的、混杂着柴火与饭菜香的气味。
对,就是灶房!
她回想起那些被送进灶房、堆积如山的木柴。
有些木柴Sh气重,不易燃烧,在燃烧时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并伴随着一GU难以言喻的怪味。
那时她只当是木柴cHa0Sh所致,从未深究。
然而,此刻闻到胡先生口中「郁结草」的气味,她才猛然发觉,两者之间竟有着惊人的相似!
只是灶房里的气味被浓烈的烟火气和食物香气所掩盖,显得不够纯粹,像被稀释冲淡了一般。
而眼前的喜蜡所散发出的,却是未经稀释的、纯粹的恶意。
阿冷的眼神微微一凝。
这意味着什麽?难道那些烧火用的木柴,也被动过手脚?那些日日夜夜在灶房劳作的仆役,甚至包括她自己,是不是也一直在无意中x1入这种毒物?
她的心头猛地一颤。
那句「心可观天?」再次浮现。
她本以为那是对世道险恶的洞悉,此刻却发现,这「天」不仅仅是远方的Y谋,更可能藏在身边最寻常的物件里。
她垂下眼帘,掩盖住眼底那抹尚未明晰的冰冷。
这已经不仅仅是针对婚事的刁难,更是一场缓慢而无声的毒害。
阮夫人怒骂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却丝毫没有影响阿冷的专注。
她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四娘,後者此刻正忙着安抚怒不可遏的夫人,眼神疲惫而焦急。
阿冷稍作犹豫,还是决定将她的发现告诉四娘。
她轻轻地走近几步,避开阮夫人的视线,压低了声音,只有四娘能听见:「四娘,这味道……」
她指向胡先生检视过的喜蜡,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急促。
「我在灶房闻到过,烧火的木柴……也有这种气味。」
四娘闻言,身T猛地一僵,脸sE「刷」地一下变得煞白,她下意识地失声惊呼:「什麽?!」
这一声呼喊,在阮夫人歇斯底里的怒骂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沈如蓉的怒火正盛,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呼打断,不悦地皱起眉。
她转过头,目光如刀般S向阿冷,语气带着明显的烦躁和质问:「你是什麽人?谁让你在这里乱嚷嚷的?哪个院子的丫环?」
眼看着阮夫人就要将怒火转嫁到阿冷身上,四娘心头一凛,立刻上前一步,挡在阿冷身前,急声解释道:「夫人息怒!这是灶房的阿冷,刘夫子和琬姑娘也曾对她教导一二,平日里最是沉稳不过。她方才应是发现了什麽要紧的事,才情急失态。」
她不敢提阿冷身世的特殊,只轻描淡写地将她描绘成一个老实本分的丫鬟。
杜嬷嬷在一旁,一直锐利地观察着阿冷。
她看到了阿冷走近四娘时的轻微迟疑,听到了她轻而急促的低语,以及四娘闻言後的惊呼。
凭着多年的经验,杜嬷嬷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看似愚笨的丫鬟,或许真的有什麽不寻常的发现。
她轻轻拍了拍沈如蓉的臂膀,低声道:「夫人,暂且息怒。我看这丫头不像无故喧譁。或许她真有什麽发现。既然都到这地步了,有话直说,莫要藏着掖着!」
杜嬷嬷的语气虽然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胡先生也转过头,好奇地看向阿冷。
方才他专注诊断,并未注意到阿冷的小动作。
得到杜嬷嬷的允许,阿冷不再犹豫。
她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厅堂中央,避开众人的目光,直视胡先生,清冷的眸子中透着一GU不符合她年龄的镇定。
「胡先生,您说这郁结草的气味,闻久了会影响身子。我刚才细细回想,这种气味,我在灶房的柴火堆里闻到过。它夹杂在木柴燃烧的烟火气中,不够纯粹,所以先前并未在意。」
此言一出,彷佛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西厢房内顿时陷入一片Si寂,只有沈如蓉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沈如蓉的脸sE从铁青转为煞白,再到青紫交加。
她指着阿冷的手指微微颤抖,愤怒的目光几乎要将阿冷灼穿:「你……你说什麽?柴火?」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份恶毒的Y谋,居然已经渗透到了柴火这样日常的物资中!这不仅仅是冲着nV儿的婚事,而是要彻底毁掉大房的健康根基!
杜嬷嬷的脸sE也变得异常难看,她深知柴火是阮府每日消耗量最大的物资之一。
如果柴火有问题,那府里上下,尤其是常年在灶房出入的仆役,甚至连夫人小姐,都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
胡先生的脸sE更是凝重到极点。
他立刻俯身,再次拿起那对喜蜡,仔细嗅闻。
他眼神中不再只是诊断的专业,更多了一丝震惊。
「此话当真?!」胡先生猛地抬头,急切地问阿冷,语气带着难以置信。
得到阿冷肯定的眼神,他猛地一拍大腿,脸sE惨白:「快!快去灶房看看!如果真是如此,恐怕灶房还有其他毒物!这手段……这手段真是Y狠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