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无咎——此名若曾记於纸上,当初应是写在金笺玉牍之中。
卫家是宁川府的盐商世家,数代经营,财富绵延,楼船通江,仓廪积粟。
无咎为家中长子,生来富贵,父母慈Ai,兄弟友睦,妻子温婉,膝下一nV如花。
他的前半生,说来几乎无隙——无疾、无忧、无咎。
若说卫无咎有何不好,便是这「无咎」之名,给得太顺。
他不Ai经商,总觉锱铢算计之事太俗气。
闲来好饮、好游、好戏文,更Ai与文人谈玄论道。
这般X子,本也无妨,家境够撑,只当他是养闲公子。
一切转变,始於一场酒後的笑言。
那年他二十八,与旧友小聚,酒过三巡,有人半玩笑半嘲讽道:「卫兄若能中个进士,我这辈子都佩服你。」无咎当场拍案大笑,却心底闷上一口气。
那夜,他回家便对妻子说,他要读书,要入仕,要让世人知道——卫家子不只是富贵之胄,也能功成名就。
起初众人当他玩笑,谁知他说到便做到。
起早贪黑、焚膏继晷,两年内通过童试、乡试,三年後更中会试,名列前茅,声名大噪。
卫家上下皆为之骄傲。
他的父亲亲自备车马、金银,送他上京应殿试。
临行那日,全家人来送,妻子将手暖炉塞给他,nV儿哭着问爹何时归家,他笑着说:「待爹带回顶上花翎,再给你买最大的糖人。」
然而,他食言了。
在京城,他被人举报,说他贿赂主考、抄袭考卷,证据虽薄,却因竞争激烈、举子众口纷纭,当朝断言作弊成立,当场黜除功名,逐出京营,永禁科举。
那一日,他身穿士子袍、脚踏泥雪,形容憔悴地站在京郊,回首皇城,只觉恍如隔世。
他本想洗刷冤屈,但被逐之际才知——举报他的,正是那年饮酒戏言之人,而背後资助者,正是他家长年竞争的盐业对头。
他匆匆返乡,却迎来真正的噩梦。
父亲生意失利暴毙,母亲积郁病亡,兄弟被陷入狱。
妻nV被害,府邸被抄,家财散尽,卫家从此名除籍外。
卫无咎蹲在破屋前的瓦砾堆中,拾起一块断砖,发疯似地笑了半晌,忽然大哭不止。
从那日开始,世上再无卫家少爷,只有一个失魂落魄的汉子,在风中,饿着肚子,捡起烂纸当枕头,喝酒当饭吃,开始了一条不归路。
自此以後,卫无咎再无家可归,也无所可依。
他曾试图向官府陈情,无人愿听;试图回京翻案,却遭守门兵丁棍bAng驱赶。
往日朋友避之唯恐不及,亲戚邻里闭门不纳。
他流浪街巷、蓬头垢面,只靠乞讨为生。
但他心中未Si。
那口气,梗在喉头——他要报仇。
报那同窗背义之恨,报那商敌灭门之仇。
只是他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J之力,仇人非富即贵,哪个不是有护院家将、重重门禁?
他想过自杀,也想过放弃。
但每每夜里梦见亡妻牵着幼nV对他微笑,他便咬牙不肯Si。
仇未报,魂未安,他不能Si。
他改名换姓,行踪漂泊,四处寻访江湖门派,跪拜求师。
可年近而立,身带戾气,几乎无人收他。
一个老拳师曾冷言:「你这GU气,不是练武,是练Si路。」
他却从未停下脚步。
多年後的一日,他在废墟中避雨,无意中发现一本焦h破损的书页,残卷无名,只见其中一段尚存标题——《问兵》。
那一夜,他不眠不休,将残卷读了百遍。
五问入心,如雷霆击顶:
一问:为何执兵?
二问:可承其血?
三问:敌为谁?
四问:心动否?
五问:何归?
他悟了前四问,但他不明白这是何派武学,也不明白第五问「何归」是问兵之归,还是人之归。
但这五句话像是某种天命,种进了他破碎的灵魂中。
他不再寻师、不再拜派,日夜照书苦练,以流浪之身悟武。
他没练过一式一招,却能用柴棍打伤偷袭之人;没打过正式b武,却杀得两名黑道凶手倒地不起。
他的心,b兵器更锋利。
他不曾学成「武艺」,却从仇与恨中学会了「杀」。
终於有一日,他找到了仇人。
当年草草断案的考官、害Si他父母妻nV的盐商、诬陷他舞弊的友人。
一个在京师为官,一个在南地为商,一个成了大族nV婿。
他未惊动官府,未惊动江湖,以一人之力,将三人悉数毙命。
他报了仇,却未曾感到真正的痛快。
那夜他伏在血溅的青石板上,沉默良久。
风雪里没有人听见他嘶哑的低语——不是怒吼,不是大笑,而是像一声喉中断线的叹息。
从那一夜开始,卫无咎成了江湖上的「无名客」,又或是酒肆中提到便噤声的「野道汉」。
有人说他曾在北地帮人除掉一个掠妇山匪,也有人说他为钱杀过良人;他替人报仇,也杀过来讨债的人。
他不争对错,不论因果,只凭一念而行。
他有时从善,有时为恶,却从不越线。
他从不动手杀孩子,从不碰无辜的妇人。
他也从不抢穷人的钱,哪怕自己饿到几近昏迷。
他不是善人,但他也没彻底沦为恶鬼。
他说不清为什麽。
只是每次在出手的前一瞬,他总会想起nV儿的小脸蛋,想起那年妻子端汤时鬓发微Sh、眼角有笑,还有父亲拍拍他肩膀时那温热的重量。
那些记忆一刀刀切着他的心,也把他从深渊里慢慢拉了回来。
他悔。悔那年一时热血,听信一句戏言,改换门第,丢下家业不顾,一心只想做官名利。若不是那个选择,一切是否不会如此?
他恨。恨那些设局害他的狗贼,即使如今已伏法,怨气也未全消。
他怨。怨天不公,给了他半生极乐,却又把这幸福生生撕碎。
他无数次想问苍天一句:为何让他尝尽甘甜後才知苦?为何让他拥有全世界,再一朝尽失?
就这样,他带着悔、恨与怨流浪多年。
春去秋来,花开又谢。
他看过战场残烟、寺庙破瓦,也看过酒肆喧嚣、市井流光。
每踏过一地,他便添一层风霜;每熬过一冬,他便老一岁,骨中添痛、心中添寂。
他本该Si了,Si在报仇那一夜,Si在风雪之中。
可他活着,像一口已断的剑,cHa在世间,拔不得,也锈不得。
他还没找到那第五问的答案。
他想不通,自己究竟该归往何处。
既无家可归,仇已报尽,活也无用,Si又不甘。
多年前那场仇已报。
书卷烧了、血也流了,他曾以为自己就此了结。
可岁月仍往前行。
日复一日,卫无咎带着一身风尘与断问未解的残心,在世间漂泊了许多年。
他试着再寻答案,去过边关,也入过深山;问过老僧,也访过奇人,可那「何归」一问,始终无人能答。
後来他不再问了。
他回到了金陵,又走回宁川府——那座旧年他与妻nV曾共赏梅雪、听鼓迎春的地方。他没有期望见到什麽,只想知道,时光能否留下一点记忆的痕迹。
结果什麽都没有了。
原先的卫宅成了别人家的铺子;街口那家茶楼换了名字;熟识的邻人不是亡故就是迁居。
问起「卫家」,人们不是摇头就是说从未听过。
宁川依旧热闹,却已无他立足之地。
他像一个无名鬼魂,走回人世,却再无谁识得他的脸。
那日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带着雪将至的静压。
卫无咎蹲坐在城南一处破墙根下,身上的麻布破袍像是从哪个废仓里翻出来的,袖口打着补丁,腰间还系着一条早看不出原sE的布带。
手中一壶酒,气味酸辣。
他仰头灌下一口,眉头微皱,喉头滚动,酒Ye从嘴角溢出一道弧,顺着下巴流入衣领。
「……真冷啊。」
他喃喃地笑了一声,苦得像是从胃里扯出来的。
街上人声鼎沸,红纸满街,买年货的、挑灯笼的、吆喝卖糖葫芦的……
一切都像他年少时看过的模样,却怎麽都回不去。
他望着那熙攘人群,眼中浮起几缕雾气,也不知是天寒,还是心冷。
「年节啊……」
他叹了口气,正yu低头再灌一口酒,忽地耳边传来一阵争执声。
那声音在闹市之中原本不算特别,却像是一记尖刺,从热闹中撕开一道裂缝,直刺入他的耳中。
他微微一顿,眼神略显涣散地朝那方向望去。
——
人声鼎沸的街市中,阿冷走在最前头,双手拎着空篮,目光不断扫视路旁的菜摊与人群。
她对热闹仍感陌生,却已能分辨出哪些叫卖是实,哪些声音只为引人注目。
就在她转过一个转角时,一道人影忽地从她眼前窜过——
那是一个瘦削的身影,脚步极快,左肩轻撞了她一下,像风一般滑过。
下一瞬,身後便传来花枝一声惊呼:「我的钱包——!」
阿冷没迟疑,她猛地回身,一只手闪电般探出,拉住那人後摆。
对方猛地一顿,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双眼中藏着不甘与凶光。
她感觉到手中衣布一紧,却在下一刻被对方巧劲一扭,彷佛鱼儿挣网,那人一扯之下便脱身而出,转眼间就钻进了旁侧的巷弄。
阿冷再不迟疑,提气就追。
「哎哎哎!阿冷!你别乱来啊——!」
花枝已追到路口,跺着脚急得满脸通红,一边喊一边转头拉陈旺:「快、快跟上去啊!那Si丫头别真出事了,我的钱包也——哎呀你还愣着g嘛!」
陈旺连忙应声,两人一前一後朝阿冷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街道两旁的人cHa0与摊贩逐渐稀疏,扒手灵巧地穿过一排晒衣的竹竿,转进一条蜿蜒的巷弄。
阿冷紧追在後,气息已渐渐凌乱。
她咬着牙,凭着一GU劲头不让自己停下。
可是身T开始发重,脚步渐慢,那道影子却像条滑不留手的鱼,越窜越远。
「不行——」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忽地定了定神,眼角余光捕捉到前方那人的脚步。
「他的重心……在前。每一下落地……都压得深。呼x1……b我还急。」
她强迫自己稳住气息,不再盲目追赶,而是模仿对方的节奏。
身T略前倾,她的脚步改变了重心,手臂自然摆动,甚至学着对方在转弯时的斜切与回身。
就在这样「学着跑」的过程中,她突然感觉——世界慢了下来。
不是街景真的变慢,而是她的心跳、呼x1、动作都进入了同一个节奏,一个与对手贴近的节奏。
那个人影在她眼前不再遥不可及,反而像是一道熟悉的动线,一步步被她拉近。
她又追上来了。
——
墙角一处,卫无咎正坐在烂木箱上,懒懒地举着一只破陶酒壶,喝得正欢。
他本来只是想看个好笑的,什麽「小丫头追贼记」,哪知竟还真有趣起来。
「嗯?」
他眯起眼,看着那丫头的动作变了。
从一开始的莽撞奔跑,到如今几近模仿般的步法转换,再到那GU逐渐贴上的劲道……像什麽?像一头初觉猎X的兽,从混乱里学会怎麽追杀。
「这丫头……」他T1aN了T1aN酒壶边缘,眼底闪过一道光。
「有点意思。」
他不是第一次见人追贼,却是头一回见有人在短短几十步内学会对手的步法、气息、路线。
这不是天资聪颖就能解释的。
这是悟X。
他撑着下巴,坐得更稳了些,像是怕错过接下来什麽戏。
「小丫头……你到底还能玩到哪一步?」
他轻声呢喃。
那扒手原以为甩得一乾二净,却在转角处一瞥,又见那个小丫头依旧紧咬不放。
「啧,真烦人。」
他脚步一转,身子斜切过一摊卖糖果的小车,顺势吹了声轻佻的口哨,音调轻浮,像是招呼,又像是暗号。
接着他再度加快脚程,穿过两条巷弄後猛地一折,钻进一条Y暗的Si巷。
阿冷紧跟而至,刚踏进那条巷口,一GU异样的空气便扑了上来。
不对。
她立刻察觉周遭的静——不再是市场的喧哗,而是一种被切断的沉默,空气里没有烟火味,只有冷风混着Sh墙的霉气。
巷子里的光线昏沉,仅有头顶那方天光洒下些微的雪与光。
那扒手站在转角处,大口喘着气,像是在放松。
可他没跑。
阿冷的直觉拉紧了线。
下一刻,从巷子两边的墙後、木箱後,慢慢走出四个身影。他们将扒手围在中间,五人排成半圆,形成一个包围圈。
站在包围圈正中的,是一名身材略高、气势沉凝的男子。
他左手轻握着一柄出鞘半截的刀,刀身微寒,眼神锐利如鹰,此刻正带着嘲弄的笑意,那是首领。
他身旁一人手持漆黑铁尺,尺身粗长,隐约反S着巷底的微光。
另一名持刀者则将刀锋垂地,刀身紧贴K缝。
其余两名空手者,一人正是那扒手,他此刻神情已完全放松下来,甚至带着几分Y冷的自得,只剩Y冷;另一人则沉默地站在侧翼,双手cHa在破旧袍袖中。
「哎呀,还真追上来了。」扒手咧嘴,对阿冷笑,「小姑娘,腿不错嘛……可惜脑子慢了点。」
阿冷站定,握着拳,什麽都没说,眼睛快速扫过几人的站位,脚底悄悄换了个重心。
——
屋顶之上,瓦片积着薄雪,一人蜷身坐着,灰麻长衣随风微动。
卫无咎正坐在那家巷口屋子的屋脊上,背靠瓦梁,手中酒壶晃了晃,余酒未落。
他垂眼望着下方那一幕,表情并无太多起伏,只有眼中闪过一抹微光。
「原来是条饵。」
他语气低沉,如对风说话,又像是自语。
「看你怎麽破这局,小丫头——」
他将壶口靠近唇边,没有喝,只静静地等待。
风起,雪落,寒意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