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下来时,她正站在庭中扫地。
不是风雪骤起的那种落法,也不是书中描写的「漫天如絮、似梦非梦」,它落得极轻,像是有人从天边偷偷撒下一捧又一捧细盐。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那东西落在掌心,初时毫无重量,凉得像是刚从井底取出的水珠。
接着不到数息,便化了。
雪化开的感觉有些奇特,先是沁凉,再是微微刺痛,像有什麽东西,从皮肤表层渗进去,又从骨缝里慢慢浮出来。
她低头看着手掌。那里Sh了一圈,但没留下形状,也无痕迹。
这就是雪。
她站在原地,又接了一次,然後又一次,直到掌心Sh得发冷。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雪。
不是在话本里,也不是在阮姑娘诗笺上的描写,而是亲眼看见,亲手触碰。
她曾看过一首诗,诗里说「雪似梨hUaxIN似铁」,她当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也还不明白,只是觉得眼前这场雪,并不像梨花,也不像铁。
它没那麽香,也没那麽y,它很轻、很静、很不讲理——像是什麽都不问,就这麽一片片落下来了。
她仰起头,看着天。
天是白的,不是纸的白,也不是瓷器的白,而是浊浊的、搅着风的颜sE。
雪从那个白里落下来,无声无息,彷佛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她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知道这件事的人之一。
她只是站在这里,被雪悄悄染白了肩膀,头发也Sh了。
麻布衣上积着细雪,冷气顺着衣缝钻进x口,但她没有躲,也没有动。
她只是想看看雪到底是什麽样的,这些她在来到这里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阿冷低下头,看着Sh冷的手心,眼神微微一动。
就在那一瞬间,什麽东西像是从掌心底下涌上来——不是水,是记忆。不是她的,也不完全是别人的。
她低头看着手心的水痕,冰凉Sh透,却在那一瞬间,感觉有什麽更古老、更温热的东西,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不是她自己的。
不是她曾经拥有过的时光。
那是一片昏h的火光。
有几个小小的身影,围坐在什麽粗糙的石头边上。
他们穿得厚重,脸蛋红红的,眼睛亮晶晶,像是被火光点燃的玻璃珠。
他们围着一堆火,火堆边cHa着几根焦黑的细枝,枝头各自戳着一团h澄澄的东西。
那东西圆鼓鼓、皮皱皱,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又被火烧得裂开,里面冒着热气。
孩子们在笑,抢着吹气,一个小孩咬了一口,那hsE的内里被撕开来,沾了牙,发出黏黏的一声响。
有人喊疼,有人喊香。
她也看着,彷佛坐在那堆孩子中间,却没人看见她。
下一瞬,火光忽然抖了一下,一阵风吹过,火苗斜了,画面像被撕开似地消散。
眼前还是雪地,还是她自己,一手握着扫帚,一手微Sh。
她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她知道那不是她的记忆。
她不记得有过那样的童年,也不曾与人围过火、说过笑、抢着吃那种东西。
但她现在想知道,那hh的东西,咬起来会是什麽味道?
会甜吗?会烫口吗?会像茶一样涩?还是像热汤一样滑进喉咙?
她从没这样渴望过吃一件东西。
不为果腹,不为任务。
只是,想知道那是什麽味道。
她垂下手,把Sh冷的掌心擦在麻衣上,目光落在雪地之外,思绪却仍停在那团火光与hsE的内里上。
一GU饥饿感,不在腹中,而在记忆的缝隙里悄然生长。
她还站在雪中,肩头已落了薄薄一层白,直到远处灶房方向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唤——
「阿冷,还愣着做什麽?快些过来!」
她回神,转头望去,是灶房那边的老嬷嬷在朝她招手。
府里今日有贵客到访,前厅正忙着招待,灶房也早早就开始张罗。
灶台上水声、油响、刀剁声夹杂在一起,屋顶已被蒸气燻得模糊一层,火苗映红了墙角。进出的人脚步都快了两分,连说话声音也高了些。
阿冷一踏入灶房,脸颊就被热浪扑了一下,雪气瞬间化开,衣襟也cHa0了。
她应声拿起了乾布,去擦刚洗好的碗碟,顺手将一篮蔬菜归类,动作利落,一如往常。
花枝在靠近西灶的位置,正独自掌着一道汤锅,蒸笼气势十足,嘴边还哼着小调。如今她已能处理一些小菜,偶尔还能在嬷嬷眼皮底下偷空做点自己的点心。
阿冷望着那灶火喷得正旺,忽然开口道:「花枝。」
花枝没回头,手中翻锅不停:「嗯?怎麽啦?」
阿冷语气仍是那般平平的,但语句b平日更慢了一点:
「你……烤过一种东西吗?像根木枝cHa着的,hh的,外皮皱了,里头冒热气。孩子们围着火吃的,会拉丝,咬下去会烫嘴。」
花枝转头看了她一眼,眉毛挑起:「你说什麽?什麽hh的、咬下会烫?」
「像团泥巴里长出来的。皮有点黑,里头是h的。」
「泥巴?长在地里?」
「……嗯,很香。小孩喜欢。吃的时候会吹气。」
花枝放下锅铲,双手叉腰看着她,眼神像在看个梦游的人:「你这说的是吃的还是梦里的?」
阿冷没有笑,也没有急着解释,只是看着她,等她回答。
花枝狐疑地盯了她一阵,才半信半疑地说:「那……你是不是说的是……地瓜?」
阿冷眨了下眼:「什麽?」
「就是番薯啊。」花枝补了一句,像是怕她还不懂,手一b画,「这样长的,红皮,hr0U,烤起来香Si人。冬天烤得最好,你没吃过?」
阿冷没答话,只低头望着灶火出神。
原来那东西,就叫番薯。
花枝看了她半晌,忽然咧嘴笑了:「你想吃啊?」
阿冷点了点头,眼神亮得像是灶火里窜出的光。
她平日眼神总是淡淡的,像雾里藏着的水,这时却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带着真切、明确的期待,就像孩子在门口等着一碗热粥,一只小狗盯着主人手中的骨头。
花枝一时没忍住,笑得更大声了些,拍了拍阿冷的肩膀:「你这眼神,好像我养的小花那时候等我撒米一样……」
她边笑边摇头:「可惜现在灶房忙得要命,我要是现在帮你烤个番薯,嬷嬷能拿锅铲打我後脑勺。」
阿冷眨了眨眼,没说话,但脸上那点光没散去,反而像火苗似的撑在那儿,烧得她一动不动。
花枝一边翻锅,一边想了想,低声说:
「这样吧,等会儿客人吃完,灶房用掉的菜得补,我本来想叫人去拿,现在倒不如——我去一趟,你也一起,咱俩就说是要去采买今日用掉的。」
她顿了顿,侧身笑着补了一句:「顺便看看街上有没有卖番薯的,一人买一个,算我请你。」
阿冷的眼神更亮了点,像是雾终於被火气蒸散。
她没有笑,但眼底的光亮极了。
「好。」
灶房从清晨便开始准备,虽说今日前厅只有顾夫人与明姝姑娘来访,随行不过数名顾家下人,但毕竟是上门的亲家客,阮夫人吩咐过「不可怠慢」,灶房还是细细张罗了六菜一汤,点心茶食亦准备了两式。
忙归忙,却不像节宴或祭事那般兵荒马乱,厨娘们还能轮番歇口气,嬷嬷的竹尺也没落下太多次。
午席撤下後,屋里热气渐散,灶火也熄了一半。
嬷嬷交完账册,几名小役提水进来擦地,空气里仍带着些糕饼的香气。
见着稍有余裕,阿冷与花枝便一同走向西侧间——四娘坐在那里,正低头翻着厨务用料的帐册,一旁站着的小蚕手里捧着一本薄簿,正一页页核对,神sE专注。
两人行到面前,花枝先恭敬地福身开口:
「禀告四娘,今日客人虽少,但白萝卜和山药都用得差不多了,明日斋席还得预备,奴婢想先补上些。」
阿冷随即补了一句:「库中盐也紧了些,若许奴婢二人趁着天未全黑前出门,可即时补回。」
四娘抬眼望来,神sE不动:
「你们记得现在是什麽时节?府门查得紧,外头又冷,万一有个磕碰谁担得起?」
阿冷低头应声:「奴婢晓得分寸,与花枝同行,不误事。」
花枝也赶紧道:「我们看过用料清单,该买的都记上了,一会儿去一趟就回。」
四娘还未答话,一旁小蚕忽然抬起头来,眼神悄悄瞥向两人,眼角垂着淡淡哀怨。她眼里像是在说:「怎麽不带上我?」
花枝心里忍不住笑,却不敢当场作声,只悄悄偏头,对着小蚕无声地动了动嘴型:「回来给你留一点。」
小蚕轻哼一声,低下头继续看帐册,嘴角却忍不住翘了一下。
四娘看着两人,一边摇头一边喊道:「去叫陈旺。」
不多时,一名皮肤黝黑、T格厚实的男杂役匆匆赶到,腰上还挂着一串未解的柴绳。
「陈旺,你跟着她们两个出去一趟,帮她们提东西,路上人多,眼睛放亮些。听见没?」
「听见了,四娘。」
四娘语气不重,却分明有分寸:「买完就回,明白吗?」
「是。」阿冷与花枝齐声应道。
她们转身离开时,灶房内的热气已被夕风吹淡,屋外的光正慢慢转冷。
阿冷下意识抬头望了望天,记忆中那一团hh的热气,仍在脑海某处静静冒着烟。
街市正盛,岁末的宁川府b平日更拥挤了些。
阿冷与花枝一左一右,步入市集时,身後的陈旺扛着两个空篮子紧随其後。
他脚步稳重不多话,像块搬动的砖石。
街上锣声咚咚,巷尾几个少年挥着手鼓在叫卖纸虎,另一边传来糖画师拉糖丝的吱吱声,孩童们围在边上,一个个眼睛发亮。
布庄挂满红布与对联,灯笼铺将门口装点得火红一片,香料店里飘来浓重的桂皮与茴香味,混着腊味铺传出的r0U香与油气,在空气中交织成一场叫人头昏的年味烟雾。
阿冷第一次走在这麽多人中间,她感觉到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只从耳里进,也像从皮肤上穿过。
那些叫卖声、喧哗声、谈笑声,每一声音都有不同的颜sE与重量,有些圆,有些刺,有些像一碰就碎。
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花枝回头看她一眼,扬声笑问:
「是不是被吓着啦?宁川岁末这几日可热闹了!」
阿冷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她不是被吓着,而是被x1进去了。
她真正明白什麽叫「热闹」——原来是所有人的情绪混在一起,又彼此碰撞,像个滚动的火团。
不过她还记得此行的目的。
她转头四望,鼻尖嗅到一GU甜香,眼角也扫见前方街口,一处小炉正冒着热气。
那香气像是她记忆里那个火堆边冒烟的hsE物T,虽然还无法确认,但她能辨得出,那就是她要找的。
「花枝,那边。」她低声说。
两人一齐过去,排队的队伍不短,小贩熟练地从炉里捞出一块块外皮皱巴巴、内里冒着热气的食物。
阿冷盯着它们看,那香味让她掌心发热、喉头微动。
正当她们排队时,旁边不远处的两三名中年妇人靠在一家茶铺外的长板凳上,手里拿着刚泡好的茶杯,说话声压得低低的,却因语气急促而透出来。
「……可不就是那户人家,城南那头的……」
「我说大过年的,竟让贼闯进家门,还是夜里,那姑娘年纪不小不小的了,说是读过几年书,哪想得过这个?」
「唉,名声都坏了,你说这事要怎麽嫁人?那采花贼听说还没抓到,真是胆大包天,连有老爷在家的宅子也敢进……」
「可不?要是咱家遇上这种事,你敢说不是毁了全家脸面?」
阿冷耳尖,那些声音如碎针般扎进她脑中。
她不完全明白「采花贼」这个词的意思,但她听得出那些话里的情绪:惊惧、愤怒、羞耻,还有某种更浓重的绝望——像是有什麽东西被踩烂了,再也拾不起来。
她没转头去看那几个说话的妇人,只静静站着,目光落在前方冒烟的炉火,却越来越不专注。
忽然间,她脑海里浮出阮琬的身影。
她坐在书房中,手执毛笔,眉目专注而安静;她身上穿着素sE衣裙,说话时声音柔而清;她提起婚事时,眼里有过一闪而过的光,像是对未来怀抱着一种谨慎的期待——却又在某一瞬,语声微敛,悄悄地说了句:「……二叔那边,不太安分。不过爹娘说会处理好……」
那一刻,阿冷不懂她为何突然转了语气,也不懂她眼里那丝复杂的光影是什麽。
可现在,她懂了。
她想起那次陶罐被人挪动、有人偷偷在灶房与水缸之间传递信物的事;她记得那时有人试图进入不该进入的屋;还有那件几乎被偷走的,属於主子房中的贴身衣物。
那时她只好奇为什麽有些人行事古怪,现在她知道那样的行为,若不是被拦住,就会像这街边的流言一样,把一个人的「名声」碾碎。
即使她还不能完整定义「名声」是什麽,但她知道——那是一种会让阮姑娘再也无法写诗、无法自在说话、无法抬头看人的东西。
她看着花枝那副期待着热腾腾番薯的笑脸,还有阮府中所有她记得的人,他们也会受到伤害吧。
她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
也许,她也无法阻止什麽。
但只要她还能动,还能看见,就不能什麽都不做。
前方炉边热气蒸腾,小贩从炭火里拨开灰烬,用铁钳夹出几块刚刚出炉的番薯,外皮焦皱开裂,内里热气直冒,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让排队的人都不自觉往前凑了几步。
花枝掏出腰间荷包,熟门熟路地数了几枚铜钱递过去,嘴里还笑道:
「老板,挑个最大的给我这位妹妹,她可是头一次吃这东西呢。」
卖番薯的汉子呵呵笑着,从纸包里挑了一块个头足、sE泽h润的,小心地用棉纸包了两层递过来。
花枝一接,立刻「唉哟」一声,像被烫着似的猛换了两只手,还不忘笑骂:
「这是从火里抢出来的吗?烫Si人了!」
阿冷伸手接过,她的手掌早已习惯灶火的热度,并不觉得难耐,只是低头看着那番薯,神情一时静默。
花枝摇了摇手,手指还在轻轻甩着热气,嘟囔道:「你要记得啊,这回是我请的,下回可得你请回来。」
她语气轻快,带着调笑,像是日常的约定,又像是随口一说。但阿冷听在耳里,却觉得这句话很重、很暖,像那番薯里藏着的热气,不急不躁,却一直透进心里。
她看着手中的纸包,那香味浓烈,温度透掌,像是某种愿望的具现。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但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确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