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尘世无名 > (十七)来客声
    腊月廿一,天未亮,霜气已凝。

    阮府东厢一早便开了窗,窗纸拆下重糊,帘帐褪旧换新,廊檐下多了一道红纱影子,挂得齐整,不偏不斜。

    灶房起火b往日早了一刻,甑中米香混着蒸糕的甜气,透着微开的窗缝散出来,在风里一缕一缕地浮动。

    後院井边,两名婆子提水洗手巾,动作一致,不语。墙角铺着乾莲叶和艾草,用来x1去鞋底Sh气。再往里,帐房口的地砖也擦得泛出微光。

    门房换上冬用青布新袍,背挺得直直的,手里抱着册子,在门侧小立,不时看向长街方向。旁边的迎客席上,棉垫铺妥,茶盏备好。

    辰时末,马蹄声自巷口远近不一地传来。

    府门开启的声音平稳,没有顿挫,门铰也未发出声响。

    两名身着家仆服sE的男子立於车侧,扶下一名年约四十的妇人与一位身形娇小的少nV。

    妇人穿青灰底百花锦绣袍,袖口收齐,走路时不拖衣角。

    少nV一身淡紫绣梅夹袄,头上只cHa一根细玉簪,眼神四处张望。

    府中并无喧声。

    接待者行礼、报名、引导,对方回礼、应答、从容而入。

    沿着外廊而行时,窗内有人收起书卷,有人放下绣框,也有人转身整好垂挂的门帘。

    前厅的炉火已点,茶香初起,两张红泥小炉安放两侧,屏风隔断後头起居处。

    茶案上压着一封信札与一封拜帖,边角整齐,并无摺痕。

    室内光线平稳,无人语声高过一尺,鞋底踏过地砖,声音轻微。

    屋外风声不疾不徐,一片树叶落在檐下,旋转几圈,贴着砖隙停住。

    两道身影缓步入内,一高一矮。

    顾夫人微笑着,双手将带来的礼盒递到阮夫人手中:

    「这是家里自制的一点小食,知道你口味清淡,特意选了几样细致爽口的。」

    阮夫人连忙道谢,细声吩咐身边的丫鬟接过礼盒,放置在桌旁,然後拉着顾夫人坐下,亲切地说:

    「难为你总记得我这挑嘴的习惯,每回送来的东西总要让我念叨好几日。」

    顾夫人轻拍了阮夫人的手背,神情温柔:「你我多年交情,说这些便太见外了。」

    两人一边说着近日家里的大小事,一边轻饮着刚送上的热茶,言谈之间,尚未进入今日特意前来的话题,只像平日里闲适闲谈般,慢悠悠地拉着家常。

    正说到一处趣事,厅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两人同时望去,却见阮琬已经带着贴身丫环云雀,端庄地踏入堂内。

    她的衣裳简洁雅致,发间仅cHa着一根素银簪,脸sE带着几分娇nEnG的红晕,眉眼之间盈盈然流露出几许温柔与文静。

    顾夫人见着这未来的儿媳,心中愈看愈是欢喜,不由得仔细端详起来:她眉目如画,身段纤秀,神情淡雅却不失亲和之气,举手投足间俱是稳妥得宜,举止落落大方,实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琬儿见过顾伯母。」阮琬轻盈地行了礼,声音柔软悦耳,听得顾夫人笑意更深。

    顾夫人忙招手示意:「你快别多礼了,你一进来啊,这厅里可就亮了几分,快过来坐。」

    阮夫人见顾夫人这般喜Ai,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轻轻地推了推nV儿:「既然你顾伯母说了,就过去陪她坐一坐。」

    阮琬抬眼微笑,优雅地走到顾夫人身侧的位子上落座,云雀也乖巧地站在一旁。

    顾夫人拉起阮琬的手,满意地轻拍几下,心底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愈发亲切,眼底的欣赏毫不掩饰。

    顾夫人握着阮琬的手,语气温柔中带着几分真切:

    「前些时日听说你开始习字了,可还顺手?刘先生脾气可不太好,若你觉得吃力,可得与娘说,莫要一味忍着。」

    阮琬轻轻一笑,声音带着些许谦逊:

    「多谢伯母挂念,起初确实有些不习惯,如今渐渐顺了,刘先生虽然严厉,教得却极细,我也学得安心。」

    顾夫人听後点点头,面上更添几分欣慰:「能这样想便好。我家那几个小的,有时倒真该向你学学。」语毕又转而问道,「平日里除了读书,可还有什麽消遣?绣花、养鱼、还是看话本?」

    阮琬垂下眼睫,声音含笑:「偶尔看看书,也会写几句诗,有时陪娘亲说话罢了。」

    她说得自然而雅,没有一丝夸饰,也无拘谨之态,既不掩锋也不露锋,恰恰好落在顾夫人心上那块柔软处。

    顾夫人一时竟有些舍不得放开她的手,只觉这孩子身上透着一GU让人放心的气息。

    就在她们谈得正欢时,坐在下首的小nV孩却忍不住鼓起了腮帮子。

    顾明姝原本正襟坐好,双手放在膝上,一副乖巧模样,但眼睛却早就偷偷盯着阮琬那边,时而望她的发饰,时而望她的手指,脸上写满了兴趣。

    可自从她娘一来就拉着阮琬说个不停,她一句话也cHa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小小地动了动身子,先换了一边坐,然後又抱着手臂悄悄瞪着娘亲的背影,鼻尖皱了皱,像是忍到极点的猫儿。

    再看向阮琬时,她眼里已满是控诉,嘴角微翘,一副「我也想说话,你怎麽全给我娘占了去」的样子。

    云雀站在一旁看得分明,差点没笑出声,眼角一弯,悄悄转开视线,忍住了嘴角的颤动。

    顾夫人此刻正与阮夫人又说起什麽,并未察觉nV儿的小情绪,倒是阮琬忽而察觉那道视线,回头一望,见着明姝这副模样,眼中顿生笑意,轻轻开口唤道:「明姝妹妹,可是等急了?」

    顾明姝立刻眼睛一亮,像是被赦免的小猫儿,猛点头。她转眼又一脸委屈地望向娘亲,像是在说:「你说了让我先跟她说话的!」

    顾夫人见nV儿那副鼓着腮帮子的模样,既好气又好笑,便侧过身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哄道:

    「小声些,别嚷嚷坏了气氛,你阮姊姊才刚来,不过说了几句,你就等不及了?」

    顾明姝立刻低下头,悄悄地拨弄着衣角,小声咕哝:「不是嚷,是……是你说我可以先问她的。」

    顾夫人轻叹一声,转回身时朝阮琬微微使了个眼sE,神情中带着几分请托,也夹着几分无奈。

    她心知nV儿X子急,若再不让她舒口气,怕是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扯人袖子了。

    阮琬心领神会,唇角微弯,旋即温声开口:「明姝妹妹,我昨儿才在後庭见着几株茶梅开得极好,若你不嫌无趣,不如我们去看看?」

    顾明姝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立刻从椅上跳了起来:「真的吗?我最Ai茶梅了!」

    她高兴地抓着阮琬的手,几乎是忘了自己才刚抗议过,一转眼就像什麽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雀跃得快要飞起来。

    顾夫人见状,终於松了口气,含笑点头道:「那便劳你了,琬儿。」

    阮琬笑着福了福身,拉着明姝走向廊外,云雀亦快步随後。院中光线正好,风过枝头,几点茶梅花瓣被吹落,柔柔飘落在青砖上,映着两人背影轻轻晃动。

    顾夫人目送着她们走远,才转回身,心中不由一叹:这孩子年纪不大,却有眼力又会处事,不仅让人喜欢,还能让孩子心服。若真能进了自家门,是福不是累。

    这念头才落定,阮夫人已端起茶盏轻呷一口,语气认真了几分,问道:「今儿这麽大老远亲自过来,莫不是……有什麽事挂心?」

    顾夫人闻言,笑意渐淡,放下茶盏,语气也沉了几分:「也不算挂心,只是最近……有些话,该说清楚了。」

    厅内顿时静了片刻,两位主母相对而坐,眼神对视之间,气氛微微转了个调。

    顾夫人放下茶盏,目光轻轻扫过桌面,语气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我今儿过来,还有一件事想与你说个明白。」

    她声音不高,却自有一GU沉稳分寸,「近来贵府二房的沈氏——你那位弟媳,频频遣人送些礼到我家来。」

    她顿了一下,笑意微浅,「初时我还以为是节下走动,没多想。哪知一来二去,竟说得越来越明白了,还托人话说想亲自登门,带着她那位姑娘来坐坐。」

    她语气仍温:「只是这事来得太过突兀,莫说那位姑娘我从没见过,也没听你提过有这般亲戚。」

    她举手拿起一块糕点,轻轻掰开了些,又随口道:

    「我这两日便推说身子不爽,请她稍缓些日子,想着拖一拖,看她还要怎麽走下去。」

    说这话的nV人,年纪四十出头,眉眼之间仍留着年轻时的朗润痕迹。她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正室主母,与沈如蓉自幼便是闺中同窗,一路走过少nV韶光、嫁作人妇。

    X情爽朗直率,凡事明快,主外温柔、主内果决,顾府上下皆知她是当家不语的主心骨。

    虽不讲求繁文缛节,却处处得T有度,是那种能将家中大小事C持得井井有条,又能与人打交道打得八面玲珑的当家人。

    此刻,她说得平静,话中却带着一丝愠怒。

    阮夫人闻言,面sE未变,只是原本端着茶盏的手略略一紧,茶盖轻轻一响。

    她眼神微沉,语气也冷了几分:「她倒好算计。」

    顾夫人察觉她情绪波动,放下糕点,伸手轻拍了她一下:

    「蓉儿,别动气,气坏了身子她倒乐了去。这事我不是不知道分寸才来说的,说到底我心里头啊,从来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琬儿这孩子,从小我就喜欢,早就当作自己人来看待了。」

    阮夫人闻言,眼中怒意稍歛,神sE稍缓。

    顾夫人接着柔声道:

    「我不喜欢她那些旁门左道,也不信她真能教出个心正X直的nV儿。若不是念着你的面子,我早叫人原路送回去了。」

    阮夫人轻叹一声,低声道:「若兰,还是你明理。」

    顾夫人g唇笑了笑:「蓉儿,我们两家交情若都给这些人坏了,那才真叫不值。」

    她语气放轻,眼神却愈发笃定,「该说清楚的,我今儿便说清楚了。」

    两人话一说开,藏在语里的暗线便被妥贴地收起,气氛也缓了下来。

    茶水轻热,窗外风过梅枝,拂得一片片影子轻轻晃动在屋中砖地上,柔和如昔日闺房旧梦。

    顾夫人抬眼望着窗边那束光线,语气一转,带着几分戏谑

    :「上回在府里,那两位老爷俩也坐在一旁,我们一句正话都说不上,这次定要好好聚聚。」

    阮夫人闻言轻笑,摇了摇头:「你呀你,还是这般X急。」

    顾夫人眼神微闪,嘴角挂着几分带笑的怀念:

    「还记得从前在沈家後园,我们偷着拿了小先生的棋盘,躲到那片竹林里头,边下棋边讲故事,还骗得你家的N娘以为我们在读书?」

    「哪次不是你先笑出声,把我出卖得一乾二净?」阮夫人忍不住道,语中却满是温柔。

    顾夫人呵呵一笑,转头对立在一旁的丫鬟吩咐:「去,把棋盘拿来,就这屋里摆下。」

    丫鬟应声退下,不多时便取来一只古朴木匣,打开时淡淡樟香扑鼻而来。

    顾夫人起身,自己将棋盘摆好,又熟稔地铺上棋布,将黑白子小心倒入两盏青瓷棋盅之中。

    「来罢,蓉儿,今儿这局,我可要赢回当年的那一把。」她坐定,眨了眨眼,语带挑衅。

    阮夫人莞尔一笑,袖中手探出,指尖稳稳拈起一枚白子,落於右上角的星位之上,清脆一声——

    「先说好啊,不准让子!」

    庭院深处,风声拂过枝影,带起阵阵细微的沙沙声。

    岁末腊月的天气已透着寒意,院中却依旧见得生气不减。

    最东角一丛修竹,枝g挺直,叶sE苍翠,在冷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如弦的声响;竹後一侧,数株老松挺立,树g苍劲如铁,枝叶间挂着夜里结下的薄霜,白亮亮的,在微光下隐隐闪光;而正中那一小片低矮花丛中,几株茶梅错落而开,粉白花瓣在寒气中盛放,有些还沾着细雨未乾的水珠,鲜YAnyu滴,在冷sE调的庭院中分外醒目。

    阮琬与顾明姝沿着碎石小径缓缓而行。

    她身着深蓝绣缎b甲,内衬浅月白直领袍裙,衣襟系得齐整,袖口以银线绣着素花纹,简洁却不失庄雅。

    她头上簪着一枚琉璃发钗,发丝梳得一丝不乱。

    身旁的顾明姝裹着大红袄裙,小巧的皮裘披风束在肩头,脸颊被寒风吹得微红,双眼却亮晶晶的,像随时会落下一串笑声。

    「阮姊姊,那些就是你说的茶梅吗?」明姝眼尖地望见花丛,一路小跑过去,脚步在石板上哒哒响。

    阮琬缓步跟上,点头笑着,她蹲下身,指着其中一株粉红半开的花朵,柔声说道:「这株叫寒霞,花开得晚,却最耐风雪。」

    顾明姝凑近,x1了x1鼻尖的香气,眼睛发亮:「好香啊,怪不得你说要带我来看。」

    赏花片刻後,两人转入西南角的亭子。

    亭中已备有炭炉与小炉子,一旁竹几上摆着茶具与一壶温水。云雀早一步备好茶材,见两人进来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阮琬在炉前坐定,取出些许雪芽茶叶放入壶中,动作轻缓熟练,不一会儿便有一缕清香随水气漫出亭外。

    就在此时,天边忽然飘起了细雪。

    雪片轻柔,无声落在亭檐与茶梅枝头,天地一下静了几分。

    阮琬抬头望着那片初雪,忽然低声Y道:

    「岁寒犹有雪,落落照孤枝。」

    她声音淡如微雪,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幽意。

    顾明姝歪着头看她,眨了眨眼:「阮姊姊刚刚说的是诗吗?我听不懂耶……不过哥哥也会这样,在窗边看着天,就突然说几句我听不懂的话。」

    她说着撑着下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咧嘴一笑:

    「嗯……你跟哥哥真的好像啊,连喜欢说奇怪话的样子都一样。大家都说你们两个很登对,我觉得也是!」

    说完这句,小丫头自顾自倒了杯茶喝,满脸得意。

    阮琬闻言微愣,未即回应,只是低头注视那正在冒气的茶汤,眸光却在雪中悄然闪烁,不知是笑还是思。

    亭中茶香未散,雪声无语,天地仿佛只余两人一亭,静静落在时光里。

    顾明姝抱着茶盏,双脚晃啊晃,说个不停——从她新绣的帕子、到家中新来的猫,又说到二哥哥近日学堂中被夫子夸了两句如何得意忘形,说着说着便自己笑个不停。

    阮琬则倚着檐柱,微偏着身子侧听,唇边挂着一丝不动声sE的笑,偶尔点头、偶尔回一句,神情温和而安静。

    亭中一动一静,分明如画——一人如春风拂柳,天真潇洒;一人似清泉静石,温润不语。

    这时,亭边站着的随身丫鬟忽然轻轻打了个喷嚏。

    她本已极力忍着,却还是没能忍住,声音一出,连忙低头告罪:「姑娘们恕罪,奴婢失礼了。」

    顾明姝正想逗她几句,却见阮琬转头看向一旁——

    那里的云雀一直没说话,此刻却明显握着暖手炉的双手在微微发抖,额前碎发已染了些雪白。

    阮琬眉心轻蹙,旋即转身对明姝轻声道:「明姝妹妹,你不是说,今日带了东西要给我?」

    顾明姝一愣,旋即想起来似的,拍拍额头道:「对哦!话说太多都忘了!」

    她站起身来,一边拍落膝头的雪,一边兴冲冲地说:「我绣了个小香囊,还藏了点东西给你猜猜是什麽!」

    阮琬浅笑点头:「那不如我们回室内慢慢看,也省得冻着人。」

    顾明姝一听立刻应声,挽起阮琬的手便往回走,云雀也提着炉子小步紧随在後。

    几人转过庭角,前方一处空旷石道上,立着一道熟悉的背影。

    那人身形瘦削,身穿一件素灰麻衣,衣襟被风掀起一角,显出里头简单的粗布里衬。她背对着众人,一手握着扫帚,扫帚尾端斜斜落在脚边的青砖上,未曾动过;另一手则微微举起,掌心向上,静静接着正飘落的细雪。

    雪落在她掌中,细细碎碎,渐渐聚成一小团,没几息便开始化水,她却不急着拭去,只垂下眼睫,凝视着掌中的残雪与Sh意,神sE看不分明。

    风穿过院落,拂得她发尾微扬,肩头的雪已积了薄薄一层,麻衣上浮着一层冷白,如霜似雾,寂静无声。

    那背影如静石般立於雪中,与整个院子一样,无声、洁白、不动。

    像是某种被遗忘的存在,也像是正等着什麽落定的回声。

    阮琬望了片刻,未出声。

    她拉着顾明姝轻轻绕过石径,脚步轻得几乎不带雪声。

    身後的风还在吹,雪,仍然静静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