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主网 > 其他小说 > 尘世无名 > (十五)入书事
    晨光从竹纱窗外斜斜透入,照在书案上那卷尚未展开的《春秋左传》,墨香与纸粉之气混在空气里,幽淡、沉静。

    阮琬端坐书前,手中握笔,正在默写昨日所诵篇章。

    她下笔不快,却极有章法,每一笔划皆起落分明,停顿间如呼x1一般自然。

    对面坐着一位灰袍老者,手执茶盏,眼神半垂不垂,像是在小憩,又像随时准备开口纠正错误。

    他姓刘,名继章,江南小县书香出身,早年三试不第,今岁已近花甲。

    早年丧妻失子,独身奔走各地为人课读维生,落魄文气藏在骨子里,面上却多是板着的一张脸。

    他是阮承让亲自请回的旧日同窗,如今在府中任阮琬之课读,名义上是为延文脉,实则亦带着几分偿情之意。

    府中下人私语,这位刘夫子一身书气却藏火气,谁进了他课房,走路都得轻三分。

    他早年最忌讳的,是「nV子读书」四字。

    「nV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他从不挂在嘴上,却实实在在藏在眼底骨子里。

    初入阮府,知要教的是名门闺nV,他当即板起脸sE,声称只教笔画不教义理,章法可以记,意思无需懂。

    然而,阮姑娘却与他预想中的娇弱nV郎大不相同。

    她不争不语,只每日照规定读、抄、背,错了便改,不辩不闪。

    那份沉静中的执着,叫他渐渐觉得,那不是一时兴起的装模作样,而真是出自心里的——想学。

    更难得的是,她笔下有形,记忆过人,默写三日不错,提问总能答出要点。

    刘继章本不打算出第二本教材,後来却悄悄抄了一册《诗经小疏》,每早课前置於她案旁,未曾明说,只轻咳三声,算是「可以开读」的暗示。

    他从不夸人,也从不正眼看她写完的笔迹,只是常常课毕後一个人坐在书案後,摩挲那叠写得工整的习卷,半晌不语。

    今日如常,阮琬刚写完第三篇,抬起头,轻声说:「夫子,今早的诵书已毕,请问可读新册?」

    她语气恭敬,不温不火,神情淡淡,却让刘继章心底泛起一丝难言的微动。

    他点头,仍是面无表情:「读。」

    阮琬展卷开始诵读,一字一句如珠落盘。

    刘继章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在这样的日子里,为一场乡试埋头苦读。

    他那时心中也有一把火,想凭文章中举入仕,再光宗耀祖。

    只是这火终究熄了。

    三次落榜,家道中落,妻儿散尽。

    所以当年有人说「nV子读书无用」时,他信得很快。

    他想,既然连他这般费尽心力的男子都登不得第,那nV子为何该学?

    可如今,他却日日听见这位少nV的读声在耳,声不高,却沉稳有力,无一日懈怠。

    他不愿承认,自己正在动摇。

    刘继章坐在一旁,原本仅是照例听她诵读,未多留神。

    可当她读至《诗经·国风》中「静nV其姝,俟我於城隅」时,那语音虽不高,却稳定得无可挑剔——断句妥当,转音平顺,还能将篇中情思吐纳出几分意味。

    这少nV的声音不算响亮,却字字有根,句句有气,毫不浮滑。

    他眉头微动,未发声,心中却像被什麽轻轻拨了一下。

    如此诵法,莫说是nV子,就算在过往书馆中那些年少士子之间,也算得上出类拔萃。

    她不仅记X好,还懂章法,笔力也见功,尤其难得是那GU「静气」——不像是被训练出来的,更像是自小养成。

    刘继章喝了一口温淡的茶,忽地低声道了一句:「读得好。」

    说出口那瞬,他自己也微微一愣,眉心动了动,却没收回。

    阮琬抬头,眸光如水,带着几分讶异。

    「你……」他沉Y了一下,语气仍平稳,却少了往日的板y:「读书这些时日,章句已熟,笔划清正。若你是男子,去应童子试也当可得县前三名。」

    说到最後,他声音压低了点,像是怕这话被谁听去,也像是怕被自己听见。

    他本不该说这种话——称赞nV子才学,於他这样出身旧儒的人而言,总有几分逆骨之感。

    但话已出口,却也没再收回,只长叹了一声。

    「你继续读吧。」

    阮琬手中书卷轻轻一顿。

    这是刘夫子第一次,当面称她「读得好」。

    她心里泛起一丝惊讶,却不曾表现在脸上,只低声应了一句「是」,便又照常朗读。

    记忆里,她初请刘夫子授课时,对方虽没明言拒绝,脸上的迟疑与不快却藏不住。她不需谁来告诉,就能感觉到——他对nV子读书,并无欢喜。

    课堂上,他总是口气沉重、神sE冷淡,讲义极严,错一字便叫抄十遍。

    可她从不争辩,从不回话。她知道,与其争口气,不如做出结果。

    她不是为了证明nV子可以读书才来读书,也不是为了挑战什麽规矩。

    她只知道,若有机会能看得更多、懂得更深,那便不该放弃。

    她记得那些错了重抄的长夜,墨迹未乾,指节酸麻,她照抄不误。

    她记得初次试写文章时,他未置一词,却在第二日的课桌上,悄悄换了一本更难的讲册。

    如今,他竟在晨课之间,轻轻说了一句:「读得好。」

    阮琬低头继续读,声音如常,字音不缓不急。

    可她自己知道,在那一句「读得好」落下时,心里,有一块地方松动了——不是对他的戒心,而是那种埋在心底,长久无人应答的沉静与坚持,终於得了一句回响。

    诵读至《国风·邶风》篇末,时辰已近巳初,日头透过竹纱照得书案一片温h,刘继章抬手捻须,轻咳一声。

    「先歇一歇。」

    他说得自然,语气里少了几分刚入府时那种咄咄的板y,像是对一位真正能静心求学的弟子说话,而非只为撑门面而来的闺中小姐。

    阮琬闻声合上书册,起身福了一礼,语音清淡:「是。请夫子稍坐,我唤云雀来奉茶。」

    刘继章点了点头,未再多言,只转向一侧案几,取起茶盏。

    琬姑娘转向内间帐後:「云雀。」

    那帐後传来一声含糊的「嗯……」随即是衣襟轻响与仓促站起的声音。

    云雀从一旁小榻後匆匆跑出,头发略微散乱,眼中还带着未清的困意,显然是刚才候坐时不慎打起了盹。

    她一见主子,神情一震,立刻收敛动作,双膝微屈、手拢衣角,连声道:「姑娘恕罪,奴婢一时没留神……」

    阮琬没有多责,只淡淡说:「奉茶。」

    「是!」云雀赶紧俯身应下,转身去取温壶与茶盏,动作快中带着一点慌,倒茶时手微微发抖,却努力稳住,不敢让热水溅出。

    刘继章低眼观之,没出声,心下却默默摇头。

    这年头,下人没个正经师父教,怕是连怎麽倒茶都学不齐整了。

    他早年在江南为人设帐时,身边的书僮只用两年就知如何摆书、添墨、侍立不语,这云雀还差了些。

    云雀终於将两杯茶一一奉上,先向刘夫子双手奉盏,再依礼向主子送至案旁,低头退至角落站定。

    正此时,外间传来一声轻敲。

    「四娘求见,姑娘、刘夫子可方便?」

    那声音平平,不高不低,隔着门扇,语调含敬,却不shIsHEN份分寸。

    琬姑娘看向刘夫子,语气温和:「夫子?」

    刘继章颔首:「让她进来罢。」

    阮琬唤了声:「进来吧。」

    门扇应声而开,四娘抱着一本薄册缓步入内,衣摆未拖地,双手按书,步伐不疾不徐,入内三步即立,朝刘继章略微颔首,再向琬姑娘行礼,低声道:

    「姑娘,夫子,打扰了。我这边有一笔名录需请夫子过目,顺便也来回禀一件小事。」

    刘继章放下茶盏,微皱眉:「名录?」

    「是关於先前被调动下人之後,书房内值之人手短缺一事。我挑了几人,内中有一位灶房的,勤快稳当,想请夫子试用两日,若不中,再调回便是。」

    他未作声,目光沉稳地看了四娘一眼,像在评估她口中的那人是否当真「稳当」。

    片刻後,他只点了点头,将话语交回:「安排便是。」

    四娘福了一福:「是。」

    四娘话才说完,朝门外轻唤一声:「阿冷,进来。」

    不多时,帘影微动,一名少nV静静走了进来。

    她身形清瘦,衣角沾着些淡淡的灶灰与水渍,显然是刚从灶房事务中cH0U调过来。

    脚步极轻,几乎听不见声音,一双眼微垂,既不左顾也不四望,只是在室中一站,整个人便似乎隐入书房光影中,不引人注目。

    她的面容称不上出众,却乾净清朗,肤sE微黝,眉目间有一种难得的宁静感。

    那不是害羞,也非拘束,更像是一种长年习於不说话、不主动、不惹眼的本能。

    四娘简单介绍:「这是灶房那边的人,叫阿冷,伶俐听话,抄录、磨墨、备器之事皆能照做,这几日可叫她帮夫子与姑娘打点些笔墨纸具。」

    她语气平平,不过分推荐,也未轻慢,恰在分寸之内。

    阿冷向三人一一行了礼,未语,只是点头低身,动作极稳。

    阮琬原本正端茶盏,见她入内的第一眼,指尖便微顿。

    她总觉得,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张脸不是熟悉的类型,也没什麽明显特徵,但那种气息,那种在群人中也不声不响、却像会静静看着一切的样子,让她心中微动。

    还未细想,站在身旁的云雀忽然轻轻「啊」了一声,眼睛一亮。

    她并未失礼,只是眼里的惊喜未能掩饰,像是见到旧识朋友,微张的嘴角、略翘的眉梢,全露出了欢喜。

    「你怎麽来这里?」她忍不住低声问。

    阿冷偏头望了她一眼,还未开口。

    这时,阮琬的目光已转了过来。

    她看着云雀,又看了阿冷一眼,未出声,却笑了笑,神情温和,像是已然明白。

    她没有追问,只轻声道:「我这里不忙,若你在外灶认得她,也方便些。」

    云雀闻言眼底一闪,赶紧垂手应声:「是。」

    另一侧,刘继章却已皱起了眉。

    他一眼看出这又是名nV子,心头本就有些堵气。

    书房讲学之处,最忌杂声与懈怠,这样的丫鬟若不守规矩,怕是三日就能把静气带散。

    但转念一想,府内上下刚整肃过,眼下若叫个男子来书房,主仆男nV同室未免更为不妥。

    这丫头既被四娘带来,想来也不会太差。

    他没多说,只低声哼了一声:「别多话,照吩咐做事便是。」

    阿冷点了点头:「是。」

    这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不快不慢,也不怯场。

    刘继章望了她一眼,心中微顿。

    嗯,气浮得不重,回话也无稚气——说不定还真能用得住。

    他没再说话,只抬手示意她将墨具备妥,自己则取过茶盏,目光落回那卷《诗经》。

    阿冷刚走至案前,正待弯腰将文具一一安放,余光微动,便瞥见四娘望向她。

    那眼神不重,只是眉梢微挑、眼尾一顿,没有言语,却b一句吩咐来得清楚。

    少说话,多做事。

    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幅度极小,算是回应。

    四娘见状未语,只向阮姑娘与刘夫子行了一礼,语气一如往常沉稳:「人便交到这儿,若有不妥,还请明示。」

    刘继章只「嗯」了一声,不多话。

    阮琬则和气颔首:「四娘放心。」

    四娘转身离开,脚步极轻,不多一语。

    房中空气微微沉下来。

    阿冷将笔墨备妥,默默退至案旁右後方立定。这里是侍立之处,不碍视线,不挡光线,也不与主位平行。

    她安静如水,一动不动,仿若厢中木雕。

    书房内短暂沉静。

    刘夫子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望向窗外微晃的竹影,忽然低声开口道:

    「琬姑娘,今所读四篇,既能通文义,不若各述一感,为文一篇,明日诵来。」

    他的声音依旧平平,却已无先前那般冷峻,多了一丝授徒者的理所当然。

    阮琬闻言,微微一笑:「是,夫子。」

    她俯身取过书册,摊平案上,抬眼一望,见墨尚未磨,便偏过头来,语气柔和而自然地开口:

    「阿冷,麻烦你磨墨。」

    阿冷应了一声:「是。」

    她迈步上前,袖口束好,取起墨条与砚台,动作不急不缓,落座前先向阮姑娘略一颔首,才开始着手研磨。

    墨香渐起,伴着纸张翻页声与笔管轻响,在书房的晨光里,静静弥散开来。

    阿冷默默上前,袖口紧束,手指搭住砚台边缘,将墨条斜斜按入清水中,一下一下地推磨起来。

    她的动作不算快,初起时稍显迟缓,墨条滑过砚面,发出极轻极细的声响,如针线在布上缓缓拉动。

    墨香渐起,水sE也慢慢泛黑,但那手势却无一点急躁。

    像是她知道自己慢,却不慌,宁可慢些,也要磨得稳、磨得齐。

    另一边,云雀早已站到案侧,动作俐落地取了纸镇,一手轻按纸角,一手按住左缘,姿势得T,步伐极轻,不发一语。

    她显然做过这事多次,按纸时的力道不多不少,恰恰好能让那张薄宣不翘不滑,随阮琬笔势微微张展。

    阮琬坐姿稳正,抬腕执笔,落笔一瞬,便如兰舟行水,字势起落之间自带从容。

    笔锋转折时,云雀的手也微调几分角度,跟得极准。

    那并非刻意讨好,倒更像是一种久伴後养出的默契——阮琬不说,她便知该怎麽做、哪里该让。

    而在一旁的阿冷,只默默磨墨。虽不快,却渐渐地稳起来了,力道沉而不偏,墨水浓淡得宜,不见飞沫也无气泡。

    她没看主位一眼,只专注在手中砚池,像是在自己的小小方寸里寻一个节奏。

    书房静极了,只有笔划掠过纸面的沙沙声,墨香与茶气混在一起,在日光中轻轻流动。

    刘夫子坐在对面,望着这三人一前二侧的动作,眉心略展,指尖轻抚胡须,缓缓点了点头。

    没说什麽,也不需说什麽。

    这样的节奏、这样的静气,他最熟悉。只是许多年来,少见有人能让这个空间再一次回到他记忆中的模样。

    笔势收敛,最後一笔落下时,纸面微微鼓起,墨尚未全乾,却已将字形映得极清。

    阮琬将笔搁回笔架,起身微福身,双手将那篇新写的短文呈至刘夫子案前,动作自然无声。

    刘继章放下茶盏,接过纸页,目光一扫,眉峰随着字行轻微起伏。

    文章不长,不过百来字,却条理分明,收束得当,意中有感,言之有据。起笔处一段引句颇有气势,中段以《诗经》义理佐论,末尾不譁不媚,反收一语静定之言。

    他看完後未语,只是指尖在纸上轻轻一叩,神情似在权衡,又像在压下嘴角那点未出声的赞许。

    片刻,他低声道:「尚可。」

    这二字落地,不轻不重,却已是他平日对学生最高的肯定。

    接着他放下纸页,抬眼望向窗外天sE,见光影已斜,轻咳两声,起身拂袖。

    「今日就到这里,不留功课。姑娘早些歇息。」

    话说完,他将桌前器物一一复位,无需旁人收拾。待转身yu行时,视线略扫过一旁侍立的两人,没有多言,却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将今日的安排收下了。

    阮琬即刻起身,送至外廊,语气温和得T:「夫子慢行。」

    刘继章背影笔直,步伐不急,踏过青石地面时无一声杂响。

    片刻後,他的身影没入回廊尽头,书房重归静谧。

    刘夫子离开後,书房静了下来,只剩余yAn斜照在几案与窗框边缘,光影绵长。

    阮琬尚未离席,云雀已熟练地走上前,俐落收起那张墨迹半乾的纸卷,小心平整,不让纸角折损,装入书册间。她的动作极轻,也极快,明显做过许多次。

    阿冷站在一旁,见夫子已走,便俯身收拾砚台与笔架。她将磨过的墨水慢慢倒回墨盂中,细心用乾布将砚面抹乾,过程中不发一语,神sE如常。

    可等她收妥砚石、准备合上笔筒时,手忽地顿了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案上那张尚未装起的墨迹纸边上,眼神没有移开。

    云雀一手持纸,一手收书,瞥见她这模样,不由得偏过头,小声问道:「怎麽了?」

    阿冷没立刻回话,目光还盯着纸面,过了几息才开口:「……那个,是什麽?」

    她的语气极轻,像是怕问错,又像是怕打扰。

    云雀歪了歪头,眼中带着一点困惑:「什麽是什麽?」

    阿冷没指,也没再说,只继续看着那纸上黑sE笔画起落的痕迹,神情有些迟疑。

    阮琬见两人神情,微微一笑,开口道:「她问的,应该是……上头那些字吧?」

    云雀一怔,回头看了看主子,又低头看向纸页,霎时恍然大悟:「噢——你是说这些字啊?」

    她看向阿冷,眼睛睁大些,带着一点意外和纯真的好奇:「你不认得字吗?」

    阿冷被问得一愣,眼神一闪,却没有退避,只平静地点了点头:「不认得。」

    她的语气坦然,一点都不遮掩。

    云雀咬了咬唇,像是刚刚才意识到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识字,眼神里带出些小小的惊讶,又好像想说些什麽,却没急着开口。

    阮琬没有接话,只轻轻抬眼看了阿冷一眼,眼中多了一层说不清的神sE,像是惊讶、又像是兴趣。

    她没有笑,也没有质问,只轻轻将手中的笔放回原处,动作优雅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