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场的灯光有些刺眼。
原本应该是双人对戏的段落,此刻只剩她一人站在空旷的舞台中央。对手演员临时请假,助理放了个固定镜头替代摄影,但那对她而言没有什麽分别。
她看着手中列印出来的剧本加页,上面新增的段落仍有些微微的墨香味。
「青阙生还,寒烟在身旁守护,二人重聚」——这段设定,按理说应该充满重量。
但台词……太轻了。
她开始对戏。说出口的第一句,就让她皱了眉。
「……师尊,你醒了吗?」
她轻声念着,然後顿住。
不对。
她重新调整气息,换了一种语气,让语音更加颤抖、更加脆弱一点。
「师尊……你……」
还是不对。
她又试了一次,然後再一次。
十次之後,她才终於放下剧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不是她的问题。不是语调、不是情绪,更不是节奏。
是这段剧本,从头到尾,都像是有人模仿她曾经演过的青阙——语气、句型、情境、表情,样样对,却都只有皮囊。
她彷佛看见一个空壳,一个被导演从记忆里剪贴出来的「青阙AI」,穿着她熟悉的古装,说着她从没说过的话。
她在对谁演戏?
她为什麽还要演?
她强忍着那GU难以言喻的排斥感,重新站好姿势,试着照着指示演完这一段。
「……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这些年,我从未放下过你。」
她说完,停顿了一下。然後,转头看向虚空中的摄影机镜头。
她突然很想问一句:
你们觉得,这个人还是青阙吗?
但四周无人回答。只有排练厅上方的冷气机还在低低轰鸣,把每一段对白都吹得无影无踪。
她下了场,助理默默递来一杯水,说了一句:「副导在等您。」
她点点头,转进後场小会议室。
副导林已经坐在那里,平板前的画面停在刚才她演出的镜头定格。他眼下有点青,像是昨晚又熬夜剪素材,手里捧着咖啡,见她进来便抬头。
「辛苦了。」他客气地说。
「我想聊聊这段的调子。」言芷开门见山。
副导林点点头,手指滑了一下画面,定在她刚才念出「你醒了吗」的那一刻。
画面里,她跪坐在床榻前,灯光斜照,神情柔和,声音是控制过的脆弱——几乎无懈可击的技术。
「这一场……其实你处理得挺细腻的,呼x1节奏、眼神走位,甚至落泪的时间点都很准。」副导林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只是……」
他顿了顿,视线略略偏开。
「就是……好像少了点什麽。」
言芷皱眉:「少什麽?」
副导林有些为难地笑了笑,似乎正要找措辞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孟导走了进来。
气氛顿时变得微妙。
「聊得怎麽样了?」他语气轻松地问,拿了张椅子坐下。
副导林朝他示意:「在说青阙这场重生戏的调X。芷芷刚刚的版本……技术很好,只是情绪上我们都觉得——可能还不够惊喜?」
言芷直视着孟导:「所以你们要的,是惊喜吗?」
孟导没立刻回答,先看了她几秒,才慢慢道:
「不是那种表面的惊喜……而是……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的那种震动。」
他停了停,声音放得更低一些:「可我刚刚看的时候,反而有种错觉……像是她一直没走,所以,回来也不再稀奇了。」
言芷听懂了。
那不是赞美。那是疑问。
你演得太像,像得让人忘记——这角sE应该是Si过一次的。
沉默在房间里盘旋。副导林转而低头滑平板,装作在检查其他素材。孟导r0u了r0u眉心,像是在压抑什麽,也像是没睡饱。
「你做得很好,芷芷,真的很好。」他语气一转,带着一点疲倦的柔和。「只是……这个角sE,可能现在……需要的不一样了。」
「需要什麽?」
「……还在讨论。」孟导说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麽,「你先休息一下吧。」
离开副导的小会议室时,言芷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顺着走廊往更深处的导演工作间走去。
她知道这个时间点,沈若澜应该在那里——她总会在排练结束後,独自调整几场戏的节奏,或是和导演组讨论片段的切分。
门没关严,里头灯光柔和,沈若澜正低头看剧本,手指在一行行台词上移动。
言芷敲了敲门。
「有空吗?」
沈若澜抬起头,看到她,神情一瞬间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进来吧。」
她关上门,走到桌前坐下,没有拐弯抹角。
「我想聊聊青阙这场戏的情绪转变。」
沈若澜拿起一旁的水杯,喝了一口,才慢慢开口:「你想聊哪一段?」
「从她醒来开始,到她和寒烟的第一次对话。剧本里,情绪从空白到温柔,转得太快了。」她盯着对方的眼睛,「这不像她。」
沈若澜沉默了一下,然後缓缓放下水杯。
「她Si过一次了。」语气平静,几乎听不出情绪。
「所以?」言芷问。
「所以她回来後,会不一样。」沈若澜顿了顿,「她曾经的情绪、记忆、执念……都可能淡了。那种与寒烟之间的张力,或许也不需要再那麽浓烈。」
「但那是她的核心。」言芷的语气压得极低,「那是她之所以会Si的理由。」
沈若澜没有立刻反驳,只是低头翻了翻剧本页角,像是在整理思路,也像是故意在留一个空隙。
「我们只是……在尝试另一种诠释。」她轻声道,「你演的青阙已经很饱满了,但也许现在的这个剧本,想要的,是——」
她停住,没说完那句话。
言芷等了几秒,没等来下文。
「是什麽?」
沈若澜抬起眼看着她,神情并不严厉,甚至还带着一点关照的柔和。
「是更圆满的东西。」她说。
圆满?
像是一张脸孔被抹去情感,留下整齐好看的线条;像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被cH0U掉了声音,只留下一切过往。
言芷没再说话。
她看着沈若澜,忽然觉得这张脸此刻有些陌生。
明明是一样的五官,一样的语气,一样的节奏,但她知道——这个人,已经不是之前那个能与她讨论「青阙为何甘愿赴Si」的搭档了。
她站起身。
「我知道了。」
然後转身离开。
排练场再度热闹起来时,是另一组戏份开始调光的时候。
言芷没有离开,而是坐在一旁的暗角里,静静看着别人调位、设景。
她的角sE已暂告一段落,但她的心还没退场。
她捧着那本剧本,指尖摩挲着一页薄纸的边缘,眉头紧锁。刚才的对话还在她耳边盘旋——每一个停顿,每一个没有说完的句子,都像是一个无声的否定。
一杯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她抬起头,是江遥。
他没说什麽,只将纸杯轻轻放下,然後在她旁边坐下,略带习惯X地与她拉开半个身位。
排练场另一侧正热火朝天地摆摄影轨道,他却像是隔绝了所有声音,只安静地看着她,没有问问题,没有催促。
沉默过了半分钟,他才开口:
「刚刚……我有看你那段。」
她点点头,没抬眼。
江遥像是迟疑了一下,才慢慢说:
「你……是不是觉得那个青阙,不再是你了?」
她终於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震惊。
江遥望着她,语气始终平静,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但我总觉得你那段戏……不是演不好,而是……」
他声音压得更低,更轻。
「或许他们只是……没想到你会演成这样。」
那句话,没有责备,没有夸赞,甚至连安慰都称不上。只是某种深刻的理解——那种只有长期站在你身边,才会看出来的裂痕。
言芷一瞬间没有回应。她只是望着手里的剧本,紧紧攥着。
纸张边缘被捏得起了毛刺。
她不是没想过这件事,但当那句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尤其是从江遥口中,那种被看透的感觉让她瞬间找不到遮掩的余地。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那我还要继续演下去吗?」
江遥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她,眼神没有任何评价,只是平静地陪她沉默。
那一刻,她突然感觉自己不是孤军作战。
哪怕这整个世界都不理解她此刻的困惑与怀疑,但至少有一个人——哪怕不说话,也愿意坐在她身边。
江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排练场的声音远远传来,像是隔着一层雾气的喧嚣。有人喊着换灯角度,有人喊开机,但这些声音与她无关了。
她依然捧着剧本坐着,视线落在那行再熟悉不过的角sE名字——
「青阙」二字,此刻彷佛与她隔了一层玻璃。
她喉头发紧,原本已经被压下的某种感觉,在江遥那句话之後慢慢浮上来。
「或许他们只是没想到你会演成这样。」
那句话在脑中回响,像是一把温柔却沉重的锤子,将她一直努力筑起的信心慢慢敲碎。
她突然说话了。
声音不高,但每个字像是磨过牙齿般缓慢吐出:
「……要是她没Si,就不需要我演了。」
江遥微微一怔,转头看她。
言芷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前方虚空,眼神没有焦距。
「从她Si去的那一刻起,我才有了说话的资格。她的剧本,被我借来演一次。可如果她现在又活过来了……」
她苦笑了一下,那笑像是割过舌尖的血。
「那我就不需要存在了。」
她终於将视线转向江遥,眼神冷静得过分,却藏着某种令人心碎的清醒。
「所以他们要我安静,要我别问,要我变空一点、轻一点,最好——什麽都不要留下。」
江遥看着她,喉头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麽,却什麽都没说出口。
她慢慢起身,手里的剧本还握着,指节泛白。
「但我就是那句台词,江遥。」她低声说,「我加的那句。那句他们到现在还在想要不要剪掉的台词。」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排练场。
镜头拉远,回到那个空荡的舞台上,聚光灯仍亮着,照着空无一人的椅上。
剧本掉了一页,风轻轻一吹,飘落在地。
上面写着——
【青阙】:如果我能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你。
但这句话,已经不是她的了。